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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七六 终未有时 ...

  •   “呜——”短促扎耳的笛音让我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一抬头,春儿正做捂耳状讨饶地向我直打眼色。
      杌子上,安和正满头大汗地与竹笛较劲,自从那晚后,他便又一回缠上了博瀚,闹着非要学乐。结果阖府人都被折磨得脑仁疼,看他是小祖宗,极力忍耐罢了。
      春儿见我听之任之,只得递了碗杏仁乳酪过去,好声好气地劝道,“二阿哥,歇口气润润嗓子,”又转过头来叹息,“真没想到博瀚小爷还有这一手,连奴婢手下那个没心没肺的平儿都听得泪汪汪的,也不知怎的,一半便不吹了,都道怪可惜的。”
      “也难怪小丫头们这几日做事魂不守舍的,”我微打量春儿,她唇边噙着笑,正给安和揩拭嘴角,便道,“你呢?你怎么想?”
      她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我顿时深觉自己问得鲁莽,大约是受了多铎那日举动的影响,正要圆场,她微带几分郝然,回道,“旁人也罢了,奴婢可是从小看着博瀚小爷长大的,就和,就和……奴婢僭越,和弟弟一般。”
      原是这样的,我微吐一口气。虽然不曾正式有过领养之意,但是博瀚对于下人来说仍是与安和地位相同的主子,一些活泼的婢女私下也会讨论府里哪个阿哥长得好,哪个格格最得宠爱,为自己的前途做些打算。
      是不是也该操心他的婚事了?

      博瀚的问题很快便脱离了我的掌控——多铎寻了个理由,将他送到多尔衮府上,随后竟编在新赴的将士中跟随多尔衮一同前往锦州。
      对他的擅自决定,惊讶之余难免觉得不快。他揽住我在床沿坐下,唇轻蹭我颈侧,口气一如平常,“这孩子不是一直想跟去战场历练历练?也正巧这回我哥要进兵塔山,锦州如今是后方,我就送他过去了。”
      我推开他些,瞪着他,良久平下一口气,“倘若他有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交代!”
      他却“哧”一声笑出来,含住我耳垂轻咬,“连这话也敢当我面说了,可见平时是我宠你太甚,嗯?”说着手已滑入我小衣里。他不知何时抱紧了我,我的背压在他胸膛上,感觉身体在他撩拨下软化,心里仍惦记着方才的事,“唔,你说……”
      “说什么?”他一翻身将我推压在枕席上,两根手指抬起捏住我下巴,貌似凶狠地盯着我,“给爷专心点。”
      这回便轮到我笑得岔了气,他不管不顾地剥尽了我衣衫,贴上来,亲我的脸颊,与我热烈交缠。当他滚烫的呼吸吹在我皮肤上,犹自带一点忿忿,“别管他,那混小子命大着呢……”

      开春后,帝陵修建完毕,第一位入葬的便是宸妃。皇帝为此又很是伤怀了一回,加之与外藩诸王会面游猎,病情反复,随后便大赦了天下。
      这几天总觉得有些气闷,也许是因为多铎奉命与阿达礼驻兵宁远,书信又变成唯一联系的方式。
      院子里的小池子融了冰,从高阁里望下去带了几分生机勃勃,我努力平抚心里的烦躁,笑着对坐在黄花梨圆鼓凳的安和道,“开始吧”。
      他下意识擦了擦手心的汗,抢先道,“额娘不能笑话我。”
      我点点头,并将笑容一直维持到他一曲终了。
      “怎么样?”放下笛子,他便忐忑不安起来。这孩子倒是真有毅力,从吹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到如今能勉强流畅地吹下一支简单的曲子,可见是下了苦功。
      “不错,”我拍拍炕沿,他便扭身坐过来,接过皎皎抱在怀里,得意道,“额娘,我要写信告诉博瀚哥。”
      “嗯,这个弟子他收得不错,”我捏了捏他耳朵,问,“这是什么调儿?”
      他摇头,答道,“哥只说,这曲子是江湖一位朋友教的,娘,什么叫‘江湖’?”
      我想了想,笑回道,“人,就是江湖。”
      他不明白,仰起脸来望着我,我轻敲了敲他额头,笑道,“别急,有些事慢慢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

      这是个与平素无异的盛夏,懊热在八月的几场雨后稍稍缓解,土默特部护送格隆喇嘛入京,顺便进贡马匹,朝鲜王李倧之子瞻仰天颜,连吴克善与满珠习礼亦赶着前来觐见。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白日还兴致勃勃为五格格阿图下嫁内大臣恩格德尔之子索尔哈主持婚仪的皇帝,当天夜里竟驾崩于清宁宫暖阁之内。
      这消息几乎将所有人都打懵了!
      宫门外是失魂落魄的八旗大臣,崇政殿前则集中了固山额真与昂邦章京们,直到在清宁宫外见到不久前还济济一堂的亲王贝勒和女眷们,我才慢慢缓过神来。
      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呢。
      大清至高无上的象征——威严的明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垠的苍白。男人们为此摘去了冠缨,女人们则一色的素颜素鬓。
      风吹得身上的夹纱袍微微颤动,安和紧紧握着我的手。
      来的路上,我告诉他,皇伯伯去见宸妃娘娘了,他便一直沉默安静。直到举哀时我请拍着他的背,他才扑到我怀里,“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大敛后,大行皇帝的梓宫暂奉安于崇政殿,三日哭临礼毕,王公们各自还家斋戒,官员则前往部署轮值。虽然挂心哲哲与大玉儿母子,此时的我,却不比当年居于宫内时无所顾忌,为着避嫌,每日不过与她们匆匆一个照面,甚至说不上几句话。
      让人措手不及的纷乱逐渐平息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悬而未决的皇位归属。谁都知道,这相关国运的抉择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剑,落得好自然毫发无伤,否则只怕要兵戎相见。
      空气胶滞着悲切之外的暗涌,与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交汇,不仅令人无端心寒,更生出几分厌烦来。
      这已是第五日了,过了三更还不见多铎回来。
      “如今两黄旗与两白旗在暗里较劲……哎,你要多加小心才是,”吴克善晨奠时忧心忡忡的话犹在耳边。
      我按捺着心中的不安,斜倚在炕桌旁翻书,这些天往来应酬实在累人,和他打谜也有好几日了,说清楚会好些吧。这样想着,眼皮却支不住合起来……
      朦胧中,房中似有人走动,我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醒了?还不到寅时,再睡会儿?”那人坐到床沿将我半抱到怀里,唇便压到我颈后。
      “多铎,别闹,”我侧身避开,试图在昏沉的头脑中理出一丝头绪来,目光落到不远处桌上,不由一愣道,“那支弓很久没见你用了。”
      他一手环住我肩,紧贴着我后背,呼吸吐在我脸侧,“今儿忽然记着了,便取出来瞧瞧。”
      灯光下,那柄绞金丝桦木胎鹿弓似乎分外刺眼,我轻挣开他,转身与他对视,“这是先汗御赐之物,你怎会忽然想到?”
      “当年阿玛过世的时候也是这般,”他不答我话,只是轻声叹息,握着我的手合在掌心道,“我还记得那年你来看我……”
      我静静看着他,“恐怕你想的并不是这件事。”
      他一震,容色稍变,却很快平静下来,起身踱开两步道,“谁和你说的?”
      “难道还需要别人说么?”我下了床,他转过身,对望的片刻,我们看到彼此隐忍的情绪。他走近将我揽到胸前,半是哄劝地亲吻我的唇,“这件事你不要管。”
      “我不想管,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我拉开与他的距离,紧紧看着他。
      良久,他脸上最后的一点笑容终于隐去,“对不起。”
      他抽回手往外走,眼中的决绝让我惊惶,“多铎!”我快步追上他,却在手指触到他衣袖的那刻,感觉眼前一黑,有什么在脑中如光丝般闪过,便向前扑去。

      晕眩慢慢地消失了,我抬手挡住微亮的光线,炕沿上坐着的那家伙正绞着手指,神色不定地望着窗外发呆,“怎么了?”
      他回神,嘴角已挂上喜不自禁的笑容,“你有小宝宝了,大夫刚刚瞧过……”
      “你,你说什么?”我惊坐而起,几乎吓了他一跳,他忙伸手扶住我后背,轻抚道,“慢点,慢点。”
      我下意识揪紧他的衣摆,足足看住他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
      多铎察觉到我的异样,面上的喜色退了下去,半晌轻道,“如果你不想要……”
      “要,为什么不要?”我抬头逼视他的双眼,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要这个孩子!”
      他目光一亮,抓紧了我的手,“真的?”
      之前的种种开始回溯,我吸气强迫自己平静,反握住他的手,说,“为了孩子,难道你就不能不趟这趟浑水么?”
      他表情微僵,退后一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迎视他的目光,“争了那么些年,难道还不够吗?”
      “呵,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捏紧了拳头,眼中满是阴鸷,“我只是不甘心,不是我,也应该是哥哥。”
      “我不管你哥,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染指不属于你的东西。命中注定是你的,旁人想抢也抢不走,”我闭了闭眼,不去理会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咬牙道,“不是你的,只怕你想要也要不来。”
      一吐为快后是预想中的沉默。这相伴近十年的妻子,令他失望了吧。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俯下身来,圈着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腹部,“我决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委屈!”
      说罢,他放开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视线之中。

      再见到多铎已是中秋的晚上。因为国丧,并不能张灯结彩,但府中仍按照惯例整治了宴席,眼下的局势多少让人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便是这样本该喜庆的日子,也大不复以往的松快嬉闹。
      多铎回来时,这顿冷场的团圆饭已几近尾声,但比起往日仍实属稀奇,一席的人见了他都有些讶异,起身行过礼,席面又要重开。孩子们则更敏感,难□□露出畏惧来,只有安和飞快地溜下桌子,还没等他摘下顶戴,就扑进他怀里,“阿玛,阿玛,你回来陪我们过节?”
      多铎的脸色便缓和下来,将他抱起来,到我身边的空位坐下,吩咐道,“我在宫里已用过一些,今儿过节,大家不必拘束,一会儿各自带着孩子去园子里走走吧。荣贵,叫小厨房做几个小菜便是了。”
      又转过头来问我,“这几天可还好?入秋了莫要贪凉,多吃些温润养气的东西才好。”
      我知道他并一向不愿在人前令我难堪,便回道,“一切都好,一应饮食都有梅勒嬷嬷照看,不比外头,府里也并无甚要操心的事。”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将我的手轻轻一握道,“一会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安和被梅勒氏哄着去玩了,荣贵摆好了酒菜也退了出去。
      “若不是你有了身子,倒想你陪我喝一杯。”多铎给自己倒上酒,一饮而尽,“你都知道了?”
      我摇了摇头,“一无所知。”
      “那不如你猜。”
      如今也到该撕捋清楚的时候了,我舒了一口气道,“你非要我猜么?既然你我能坐在这里,你与十四哥便没有败,而宫中又无旨意要招我或小聿姐姐入宫,那想必你们也并未如愿。至于这大过节的你能回来,说明你们与豪格不是还没到水火难容,一触即发的地步,就是虽然箭已在弦上但你们却想出了别的折中法子。”
      “精彩,精彩得狠!”他又饮了一杯酒,拊掌笑了起来,目光却咄咄逼人,“你可知什么是折中之法?嗯?你不是猜得准么?齐尔雅真,那你可猜得到是谁提的这等妙计?”
      “我猜不到。”
      “你当然猜不到。”他放下酒杯,起身踱到窗前,月似圆盘,洒落满地碎银之色,隐隐听得到花园里孩子们的笑闹声,然而也许是秋风的缘故,室内有些微的寒意,而他的背影尽也有了几分落寞。
      “新帝五日后便要登基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夜色,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不尽的不甘、失望、痛苦,像是要费极大的力才能将那几个字说出口来,“是玉姐姐的九阿哥。”
      “福临?只怕玉姐姐不会同意,”我尽量表现得更为惊诧,但多铎并未在意我的反应,他到炕边重又坐下,冷笑道,“同不同意可由不得她,六哥好毒的主意,竟是算无遗策!”
      他的这句话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你说这是六哥的主意?”
      “不错。每日廷议争执说到底也不过是我们与豪格之争,两黄旗和两白旗一日未分出高下,其余的便一日不会表态的,吵闹到后来,朝堂便有些不像话了,六哥的主意来得及时,他道既然大家彼此不服,何不推选一个与此无关的人,只要是我爱新觉罗血脉,又不偏袒任何一方便可。这话听来有理,豪格倒也罢了,当时我哥的脸色就变了。”
      是我小看他了,或者说是我们都小看他了。这个主意简直是窥破了豪格与多尔衮的弱点,豪格低微的出身和多尔衮的多情,竟成了皇位之争一击命中的把柄。
      我叹了口气,道,“你哥这个‘墨尔根代青’可不是白封的。既然不从黄白四旗中选,又为了平衡剩下四旗的权益,就只得从没有兵权的皇子中甄选,皇后无子,大行皇帝留下的阿哥们,只有玉姐姐的福临与麟趾宫的十一阿哥博穆博果尔身份尊贵,选谁你十四哥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我哥是清楚,但凡事及玉姐姐,他就浑似换了个人,都清楚得过了头!他可曾想过那么多年了,玉姐姐已经不是当年的大玉儿,他多尔衮也不是当年的十四阿哥了,九阿哥是谁的种他难道不知道?父汗常说,再小的鹰也会有羽翼丰满的一天。那时候他便要后悔也来不及了!豪格不除,两黄旗就是变数,落入九阿哥之手,也不过名正言顺,而只凭拥立之功,将来济尔哈郎那一支的风光可想而知,至于他和我的下场,哼……怕不是一个大玉儿能保得住的。”
      “那不如你告诉我,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怒视着我,良久不肯答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灌酒。
      “其实你自己何尝不明白,耗了那么些时日,十四哥仍不愿率先兴兵,为的就是避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黄白四旗尽占八旗六成兵力,不曾入关,这些兵力,他也不愿浪费在自相残杀的内耗上,而要调和两方矛盾,选一个不相关又无实权的人,是上上之策。”
      “没看出来,你倒是我哥的知己。”
      “你比你自己想的,更了解十四哥,否则现在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闷酒。”我一哂,拍了拍他的手背,“龙椅多一个人坐,也不见得就坐坏了,你哥现在正油煎火烹着呢。”
      他赌气般的冷哼了声,像是想起什么来,道,“说个笑话给你听。今儿就立谁正吵着呢,有个昂邦章京问大哥的意思,大哥是胆小怕事的主儿,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字来,我见了就道,两人都别立了,就立您吧,一下子把他推到炭盆上,你知道大哥说什么,他可吓坏了,直说自己年过六旬,先皇还不到这个年纪就大行了,他一老头儿怎么能继位呢?”
      “你这玩笑也开得太过了。”
      他已有了几分酒意,方才的暴戾倒是散了,只是心里到底不痛快,强词夺理道,“我还不是看他们剑拔弩张,你没见两黄旗那些人,若不立豪格,只怕把崇政殿东厢的顶掀了的心都有。豪格也是孬种,说自己是个‘品德不端,福运不厚之人’,既然他自己都说了,还立这没福气的人做什么?啊?”
      “我们这几个兄弟里,胆子最大的和那心肠最好的,都已经去见父汗了。剩下的不是唯唯诺诺的墙头草,便是怎么也死不了的……”
      这一夜,我一直陪着他,看着他一直喝到醉了,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蜷着趴在炕桌边,喃喃地说故事,“从前有两兄弟一起去山里打老虎,他们追了好久好久,终于追上了一只老虎,这两兄弟年纪很小却都很勇敢,他们射了好多箭,快要把老虎射死的时候,他们的大哥正好经过,一剑射中了老虎的脖子,老虎死了,虎皮归了大哥,大哥把它做成一张虎皮椅子,每日坐在上面,那两兄弟只能远远地看着,看村里的人说坐在虎皮椅子上的大哥是英雄……”
      “这个故事还没有完。”我坐到他身边,拥着他结实的后背,轻声道,“那大哥将虎皮椅子视做宝贝,总是害怕别人会把椅子抢走,片刻也不敢离开,他不再去打猎,也不敢远游,甚至不敢在心爱的人身边呆得太久,他被那张虎皮椅子给牢牢地束缚住了。而那两个兄弟却仍然自由自在,他们想什么去林子里就什么时候去,他们打到了比那只老虎多得多的猎物,卖掉猎物娶回了心爱的姑娘,带着他们的姑娘在林子里跑马狩猎,去看漂亮的风景,后来他们的姑娘给他们生了小子,他们的儿子也在林子里打猎,每一天都过得逍遥自在,而那个大哥的儿子,甚至他的孙子,他孙子的孙子却只能每日都坐在那张老虎皮椅子上,片刻也不敢离开,片刻也不能放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七六 终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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