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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五 青鸟无辜 ...

  •   天聪二年几乎堪称风调雨顺。二月皇太极征讨察哈尔多罗特部大获全胜,俘虏一万一千二百人,因多尔衮和多铎从征有功,分赐号为墨尔根戴青,额尔克楚虎尔,又以赐名之礼为由赏宴一回。四月时,满珠习礼与塞冷、阿玉石等来盛京,我算是见到了亲人,欣喜自不必说。五月,明军弃守锦州,贝勒阿巴泰以三千骑兵掠其地得之。七月,哲哲生下了第二个小格格。九月,皇太极又征察哈尔,满珠习礼因战功封号达尔汉巴图鲁。算来算去,似都是好事,随着日子过去,我渐渐淡忘了签条所言,也不曾再对多铎提起。
      只有四月大玉儿被御医诊出喜脉时,曾让我一度担心不已,犹豫不知该怎么把消息放给多尔衮,最后还是多铎揽了过去,几天后等我在宫里遇见多尔衮时,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古水无澜似的摆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叫住我道,她有了身子,你常去陪陪她,有什么事就递个信儿出来,知道么?
      我无奈地扁嘴,点头应下了。其实他心中有数才是,大玉儿圣眷正浓,现在有了身孕,皇太极只会越发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能出什么事儿?听到这消息还能如此冷静的男人不是心理严重变态就是……实在忍力非凡,而真正能忍下切夫之痛的人,必能成大事!
      天聪三年正月初八,十七岁的大玉儿为皇太极诞下一女,排行第四。虽然不是儿子,满月之日皇太极却大宴群臣,当众赐名为雅图,封为固伦公主,此举无疑是证明大玉儿在皇太极心中有多重要的最好例证。
      不等我有多余的精力来分析其中利弊,二月二月十三日,在先汗陵竣工后不久,皇太极为努尔哈赤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同时又追封了他的生母孟古姐姐为孝慈高皇后,迁坟至石嘴头山,与努尔哈赤合葬,同时迁入陵中安葬的还有三贝勒生母富察氏,更在后山龙尾沟附近迁葬了后金五大臣,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唯只,略略提及阿巴亥。
      先汗陵靠山临水,乃在众山腑抱,百水环绕之中,地势由南而北渐高,更有万松参天,一百单八蹬引入大清神功圣德碑,前有方城,后有宝城,宝城之下为安放棺椁的地宫,尽占风水宝地。
      当日送葬者人众,除宗室内亲外戚,另有达到一定品级的文武百官命妇,黑压压的一条人龙,我基本搞不明白无比复杂的过程,只跟着前头的人,看西洋镜一般,该往东便往东,该往西便往西,每日白天被仪式折腾,到晚上又被多铎折腾。只因他为着入葬之事心绪不佳,我虽然总怕被人发现,却心软不敢赶他出去,只好耐着性子由他夜夜进帐来与我同睡。
      大概是因为往年这时候我都窝在温暖的宫里的缘故,现在转移到帐子里睡,总是觉得分外冷,一晚上倒要醒好几回。初时也不过翻个身,掖紧了被子再睡,后来便萌起拿多铎当抱枕的念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把他幻化成各种家居用品了,便轻轻伸手环住他腰,贴着他背正想闭上眼睛,忽听他闷闷地问,“怎么,睡不着么?”
      我被他唬了一跳,愈发睡意全无,放手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他转个身,侧对着我,伸手抚了抚我的面颊道,“没事儿睡吧。”
      “嗯……”我点头,最近有所习惯他的亲昵,摸到他辫梢,拽在手里玩了会儿问,“你昨晚梦着什么了?”
      头上即刻挨了他一记爆栗,“你三更半夜的,哪来那么多问题?”
      “谁让你三更半夜还不睡?”我瞪他。
      “哪有?”
      “得了吧,这几日哪一个晚上你睡得安安稳稳?你真不知道还假不知道,昨晚呢,你睡着的时候大概已经二更了,”我抬眼看他,“喊了一晚上‘额娘’,说吧你到底发的什么梦?”
      他沉默。
      外头“咯嚓咯嚓”的兵甲触碰声,是夜里轮值的士兵换岗。
      “这世上谁人死后不是尘归尘,土归土?重要的是她在活着的时候,幸福与否。你额娘生前得到你父汗万般宠爱,有你们三兄弟承欢膝下,夫和子孝,又怎么会计较如今这身后的虚名呢?”我叹气,这个话题说过很多回,许是他那时年纪小,心结有了便难解开,伸手轻戳他的心口,“她在你身边不过十二年,却会永远在这里。”
      “那你愿不愿陪她?”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按到自己胸口,却重复我的话,“永远在这里。”
      他说这样的话,难道不觉得肉麻?想到这是在床上,地点也很诡异,下意识戒备地拉开些距离,问,“你什么意思?”
      多铎凑拢来,含笑道,“我打算到十月里孝期一满,就去向大汗请旨,好尽早娶你过门,你说好不好?”
      “结婚?”我看着他冷静道,“容我提醒你,你还不满十六岁。”
      “呵,我额娘嫁给父汗时比你现在还小三岁呢!”他点了点我额头,眼中却很炽热,“我不是多尔衮,我不想等也等不起!只要你还没有成为我的福晋,每一天都是煎熬。雅儿,你答应我,成不成?”
      他手心发烫,按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多尔衮和大玉儿的事看来和平解决,到底还是让他感到患得患失。在这儿十五六岁成婚并不算早,且我与他又早有婚约,孝期过后也确实无甚阻碍,不知为何,那被我遗忘的签文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迟疑着看了他一眼,“我不答应,这婚可以不结么?”
      “不……可以。”多铎别开脸怔怔看着帐顶,“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你,那一日二哥……”
      我不喜提起那晚,他箭术精准,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他可能真的杀了人,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打断他的话冷道,“我不指望你护着我,你能自个儿好好的看住自己就够了。”
      “你不信我?”
      “我信,”转身背对着他,“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多问也很无益,我困了,你也睡吧。”真逃不了,那就结婚吧,趁现在对彼此还没失望之前。
      他从后面搂住我的腰,翻身压上来,“我知道了,我会对你好的。”
      “你说过很多回了……”我推他,他只不依不饶,只好伸出没被他压住的那只手,捏住他垂下来的辫子,就势狠狠拉了把,直到他的声音变成哀嚎后老实的松手,才道,“你就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对吧?”
      “对,对,你怎么说都对,”他终于选择了只将手搭在我腰上。

      回到宫里,一切照旧,我也照样惫懒无赖,只在不多的时候去与大玉儿聊天,看她浑身散发着母爱的光辉,伺候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小家伙。小孩子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尤其是对女人来说,那种曾经在大玉儿脸上的失落与哀怨随着雅图的出生和长大正在逐步消退。
      我忽然想到多尔衮,不知该不该叹气,合上手里的书,躺到炕上发愣。最近我发现自己的一个大优点,就是对任何事情无论好坏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接受,包括十五岁就要嫁人这件事。原来女人都是一样,正常的都并不是对婚姻有天生抗拒,即使看过“婚姻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这样经典的论断,依然前赴后继,心甘情愿地自掘坟墓。而我能这么想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认为,这桩婚事纯属水到渠成的产物。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只是时间问题,我还愁个什么劲儿?
      躺着很快有了睡意,可刚盹着,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摇我的腿,我头也不抬道,“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
      摇动继续,进而变成拉扯,我终于无奈地爬起来,撑起上下眼皮,盯着炕边上多出来的小小身影,好一会儿才锁定目标,“马喀塔?”
      “安布!”她欢呼一声,改为扯住我的袖子,熟门熟路地爬上我的膝头,一张小嘴都快咧成三瓣,嗲嗲道,“安布陪我和叶布舒玩。”
      “叶布舒?”我揽住她一探头,这才看到门前还站着个比她更小的男孩儿,顶着镶玉的秋帽儿,着一身红里翻黑的褂子,正懵里懵懂地看着我们。
      我顿感不妙,立时睡意全无,这个小惹祸精,一点都没有遗传到哲哲的高贵优雅,每次来我这儿都要闯祸。我那套若琛瓯唯一没给多铎扫到地上的一只,就是毁在这黄毛丫头手里的,今天又把颜扎氏的宝贝给带我这儿来。天知道为什么一个四岁的小格格和一个两岁的小阿哥大摇大摆地进了我屋子,却不见后头追着喊“小祖宗”的那一大帮子太监嬷嬷……
      看来只好自己解决,我抱起马喀塔走过去,刚想抬手摸摸叶布舒的头,他便吓得退后了一步,却自己绊了自己一下,“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手里原本捏着的布老虎,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我自尊心大受伤害,难道是我长得像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哀叹一回,又怕他要哭,万分郁闷地捡起布老虎,把马喀塔放下,拽着老虎尾巴到他面前乱晃,口里连连道,“叶布舒乖……”慢慢伸出手去,逮着后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好在过程还是顺利的,颜扎氏那里我也勉强算得上是常客了,叶布舒别扭了一阵子,终于在我臂弯里安分了,只是扔掉了布老虎,改为持续不断地扯我的耳坠,力气不小,真是疼得要命。
      “安布,安布……”被我暂时无视的马喀塔开始继续扯我的袍子,“要抱抱……”
      敢成是真把我当巴图鲁了?一个叶布舒就够让我受得了,你比他还多吃两年饭,要我同时抱你们两个,简直是不可能任务,于是俯身耐心道,“安布没办法同时抱你们两个,叶布舒比你小,你是姐姐得让着他。”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谁叫你要把他带来,现在看到了吧,这叫作茧自缚……
      马喀塔瞅着叶布舒看了一阵,终于嘴一翘道,“你是弟弟,安布让给你抱抱,不过安布要陪我玩!”说完,拉着我的袍角就往外走。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期盼多铎快点来,凡是我小山居的看到马喀塔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包括那个办事挺有一套儿的李海,也因为两个月前被她要求玩捉迷藏而惨遭蹂躏。大概也只有多铎一眼就能把她给瞪回去。
      “十五叔!”失望的语气响起来时,马喀塔正吊在我院子里的那棵不知名的矮树上,独自奋力攀爬,下面围着一群我院里的婢女太监。
      “下来!”多铎手里还拿着一堆公文,转首递给小邓子,“越大越没规矩了,回头我告诉四嫂,看她怎么收拾你!”
      “哼,我也要告诉额娘,十五叔又凶我!”马喀塔在树上眨巴着大眼睛,非常及时地端出了格格的架势,“楚楚可怜”地控诉道。
      若不是这个场景已经上演过多次的话,估计在场任何人都会被骗个正着。僵持了不到半分钟,知道某人厉害的马喀塔终于放弃了自己的“靠山”,一溜烟滑下树来,正确无误地扑到多铎怀里,奶声奶气地撒娇,“十五叔,抱抱!”
      真有她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看到多铎白蝠滚银边的褂子上两个乌黑的手印,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今儿你是被她吃定了。”
      他哼了一声,却还是把她抱了起来,一面不忘念叨,“疯成这样,看以后谁敢娶你。”
      马喀塔趴在多铎肩上,手已经摸到他脸上去了,嘴里却不消停,“十五叔,是不是因为你那么凶,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娶到福晋?”
      她的模样是大义凛然的,四周笑趴下的是不在少数的。
      我凝望多铎脸上万分复杂的表情,深深受教,童言无忌啊,这才是以彼之道还制彼之身的精髓……我,记下了。

      打发了人分别去哲哲和颜扎氏那里报信,得到的回复是:有劳格格了。于是我可怜的午觉时间全部消耗在陪这两个小东西耍宝上,马喀塔还嫌不够,又缠着多铎要学射箭,结果整个下午多铎一张公文也没看成。
      好容易乱糟糟地熬到送他们回去,叶布舒已窝在多铎怀里睡着了,我看着那张肉嘟嘟的瞌睡脸,就没想通,为什么我抱着这小子时他就一个劲地扭个不停,无论我怎么哄都不肯叫安布,现在倒好了,换个人就安分的睡觉睡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小孩子确实灵验,大概是单纯的缘故,其实很能看懂人心,或者说是直觉敏锐。那天我去探望大玉儿时,她碰巧不在,就陪着雅图玩了会儿,走的时候小家伙趴在床上一直盯着我,神色很是眷恋,弄得我忍不住又回去抱着她摇了阵儿。后来便想起马喀塔来,眼瞅着嘴上说十五叔最凶,一见多铎却必要小狗似的围着打转,软磨硬缠地撒娇发痴,也许就是因为知道虽然多铎不给她好脸色看,但并不是厌烦和她玩闹的缘故,只是宠人的方法不同而已。
      我边想边走,记得苏茉儿说大玉儿往清宁宫的方向去了,便也拐到往那儿去的路上。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前方树枝颤动,人影一晃而过,待要收脚已来不及,只好顿在那里看大玉儿仪态万方地从路旁的小树丛中挪出来,朝我招手。
      我下意识左顾右盼,她就说,“别看了,他已经走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嗯,想瞧瞧这是什么树……”看起来我视力还不错,那个人应该是多尔衮,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我就不研究了,反正也没办法找人八一八。
      大玉儿自然懂我的意思,擒着树枝看了看,答,“是梅树。”
      我点头,回想冬天时似乎这里确实有几株梅花,便跺跺脚继续瞎掰,“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
      她也应景,轻叹一声,反过来回了上头半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玉姐姐……”我握住她的手,“大汗待你还好吧,别说这等丧气话儿,叫人听着又要多生话端。”
      “我省得,有人爱嚼舌头就让她们尽管去说吧。”
      她不靠争宠,性子又淡,能在后宫日子过得顺当的原因,除了有哲哲的支持之外,估计也就是她的气度和手腕了。我点头,想起来找她的目的,便道,“我有事儿要问问姐姐。”
      “哦?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走,咱们回去,边走边说。”说着,拉了我的手转身要走,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路上跪着一小队太监,一个个都伏着,连喘气声儿也无。
      “玉儿,齐尔雅真,这是在说什么哪?”皇太极淡淡笑问,呼啦一阵风响,梅树枝上飘下数片叶子,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无声无息地落到土里。

      ***
      “安布”就是满语里小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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