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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别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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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别江南
寻龙.梦月
故事,从江南开始……
三月的江南,花团锦簇。
一艘画舫,悠悠地荡到碧翠的湖水中央,正好能欣赏到两岸那柔软得仿如情人发丝的柳条,随着醉人的春风婀娜婆娑地舞动。还有那,盛开的杏花,落英缤纷,散发着凄清的馨香。然后,天空不知不觉地降下纷纷扬扬的雨粉。染上雨粉和馨香的微风抚摸着人的脸,带来寂寞的感觉,使人有了脊然泪下的冲动。只是,难道江南还缺水么?船下涓涓的水流,仿佛代替了游人的眼泪……
上官楠站立在船头,清秀挺拔的身影,如同站立在梦中,站立在季茗堂的梦中。“季兄,来一局,好么?”上官楠回过头,深蓝色的发带在半空中划出一抹模糊的痕迹,隐隐约约,有如他嘴角的微笑,动人心弦。季茗堂别过头,默默地拿出棋盘。悠悠荡荡的船上便成了黑白的世界。
良久,依旧胜负难分。
一瓣杏花,轻飘飘地点落在已经湿润的棋盘上。上官楠用修长的手指拈起这一抹莹白,送往薄薄的唇边,粉色的舌缓缓地一翻——莹白淹没在粉色唇间。“楠……”季茗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季兄知道么?”上官楠细细地嚼着齿间的馨香,说道:“情,如同这一瓣落英。纯洁,香甜,却永远是苦涩的……”他慢慢地咽下口中的苦涩,向季茗堂绽放一笑。季茗堂心中一荡。那笑容,像极了自己的画纸上晕开的一点青墨,柔软的,清新的,说不出的美。他还在恍惚,只听上官楠指下清脆地一响,他回过神来……一阵沉默。
“输了。” 季茗堂说完依旧默默地收拾棋盘。
“为什么输呢?”上官楠问,却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他轻轻地解开发带,任由长发如流水般散落。取出别在腰间翠绿欲滴的竹箫,按在唇间。悠扬的箫声响起,如泣似诉,贴着湖面流到岸上,在杏花林中幽幽盘旋。
笛声,细雨,杏花,江南。
美得惊心动魄。
季茗堂闭上双眼,缓缓地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三月过去,江南便慢慢地脱了色。莹白的杏花,嫩绿的柳条,碧翠的湖水,深褐的小船,渐远渐淡,都成了黑白。
季茗堂只有等待,等待着下一年的三月,等待着与上官楠在江南的一年一会。
一年一年,一会一会。不变的三月,不变的江南,不变的梦。令人心安,也令人心惊。
直到又是杏花盛放,细雨霏霏。
季茗堂立在湖边,落英满衣,盯着湖中央画舫上魂牵梦萦的身影……还有那身影旁突然多出的娇媚可人。那一刻,天旋地转。
江南的春雨,不是最暖人心的么?为何竟比坚冰更凌厉?
突然惊觉画舫正向着他的方向驶来,刚转身要逃——“季兄——!”那一声呼唤,竟把最后一丝力气从他的脚下抽离。他强忍泪水,转过头向船头的一双神仙眷侣拱拳微笑,“上官兄。”
上官楠仰天大笑一阵,低头与怀中的人儿耳发厮磨:“槿儿你看,连季兄在你面前都要装正经哩!他从前都是直呼我楠的呢。 ”说着,往槿儿的唇上亲了一下。槿儿羞得面脸通红,轻轻地推开他,低着头不敢看季茗堂,只说:“季大哥好,先上船吧。”
季茗堂上了船,与上官楠照旧坐在船头下棋。槿儿走过来,卷起一阵小小的香甜的风。甜甜的风抚过季茗堂额前长长的刘海使他心中不由得一动——好熟悉的味道。他微微抬头,看见槿儿端着点心望着他羞涩地笑着。
她与上官楠一同穿着一身的蓝色。只是这衣裳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娇羞,淡淡的,害怕有人发现一样隐隐约约的蓝。
上官楠见她来了,便硬是拖她坐下来,一把搂在怀里。“点心……”槿儿被他搂得喘不过气,含含糊糊地说。上官楠把那碟点心端到季茗堂跟前,笑着说:“这傻丫头听了我说你喜欢吃这个,吵着跟人学了做的。尝尝吧。”
季茗堂低头看那一碟点心,竟是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杏花,似真的一样。他捏起一朵放进口里,一下子就融了,芳香四溢。“杏花糕……”他喃喃地道。槿儿躲在上官楠怀里,一双眼睛盯着季茗堂闪闪发亮。
季茗堂想起了那年,上官楠在船头吃杏花的光景,心中一阵阵又酸又甜的滋味。
突然槿儿“啊!”的一声惊叫。“怎么了?”上官楠问。“我得回去准备晚饭呢。”上官楠听罢笑了笑,便叫船家把船靠了岸。
槿儿走后,剩了两人在船头相对无言,只得偶尔那一声一声清脆的落子。
上官楠看着棋局,听着流水的声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感觉快要醉了般。三月,江南的三月,本就是要人醉的。
一滴晶莹,滑落,无声地在棋盘上碎开。上官楠伸出衣袖去抹。棋形,便乱了。“对不起,季兄……”他笑着抬头,只一瞬间,便呆了。
只见季茗堂怔怔地望着棋盘,双眼睁着,却似看不见一般,只一味地掉着泪。泪如珠下,一颗颗地掉落,粉碎。上官楠看着他,竟也说不出话来。
很美。
比雨中的杏花更美。也更叫人心痛。
上官楠俯身越过棋盘,抚开季茗堂的刘海,用衣袖抹着他的泪。季茗堂吓一跳,不敢动。两人贴得极近,相互感觉着彼此的气息。上官楠的双眼透着妩媚,额前的柔柔的发丝抚到季茗堂的脸上。他的气息也似带着诱人的蛊惑,轻轻喷在季茗堂的唇间,引起季茗堂一阵颤抖。“茗堂……” 轻轻的呢喃如细雨一样缠绵。如梦似幻般,细碎的吻落在季茗堂刀刻一样分明的轮廓上,白皙的脸上,秀气的眉上,迷人的眼帘上……却始终不落在他的唇上。独独避开他柔软的唇,在他的嘴角轻轻地磨蹭。
雨突然的就大了起来。从不知道江南的雨也可以这般的大。瞬间湿透了两人的衣衫,融掉了碟中的杏花糕。
描画着翠竹的碟,只余一滩浑浊的甜水。
上官楠放开了气息紊乱的季茗堂,伸手端过碟子,把一碟的甜润慢慢地都倒到水中。看着那一股乳白渐渐地化在翡翠的绿中。“只可惜了槿儿一番苦心了……”他笑着说。
隔着这一层冰凉的雨帘,季茗堂看着上官楠的笑,竟是前所未有的遥远朦胧,他心中不由得一阵发苦。
细雨是谁的细雨? 杏花是谁的杏花?江南是谁的江南?
是夜。
新月如钩。
月光如流水。
月色下的江南如梦。
月色下的海棠正是妩媚。
“无情最是月,岁岁断人肠……” 季茗堂端起碧玉雕成的酒杯一饮而尽。引来上官楠一阵轻笑,“季兄以往最不兴吟这伤春悲秋的玩意,怎么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了?”说着,也端起酒杯轻轻地酌。
和无数的以往一样,当月满江南的时候,他们上了岸,回到上官家,在种满海棠花的前庭对酌。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桌小菜是槿儿亲自做的。酒,也是槿儿温好的。
槿儿。海棠花般娇媚可人的女子……
望着这一桌都是自己喜爱的小菜,季茗堂心里又涌上了那种又酸又甜的感觉。
喝一口酒。是苦的。一口接一口,直到心里溢满了苦,人便醉了。醉了好,还是醉了好啊……
醉了的江南毕竟最像江南。
“季大哥……”
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轻轻抚上了他冰冷的脸,暖洋洋的。季茗堂睁开双眼,看见月正当空。上官楠已经回房了。
墨蓝色的夜空衬托着月光中的海棠,如同水中垂柳的倒影,温柔得惹人怜爱。季茗堂看见站在眼前的槿儿。她的额上有一点朱砂痣。海棠花般的一点嫣红,落在粉白的额上,无限的娇媚。她低着头,用手轻轻地摇着季茗堂,“季大哥,夜深了,亭子里凉,回房睡吧。” 季茗堂点点头,站了起来。忽而看见她的长发间揉着一片海棠花瓣,便一手抚过她的脸,一手轻轻的捏起那一片粉嫩花瓣。
季茗堂怔怔地看着指尖的花瓣,忽然缓缓地把它送往唇边,轻笑着把它咬入口中,“情……甜……苦……”他细细地嚼,含糊地说。原来竟还醉着。
槿儿竟看得痴了。多好看的人。就像水做的精灵。从第一眼看到他看时,她就这样想了。
季茗堂跌跌撞撞地在海棠花里盘旋。槿儿连忙过去扶着他。季茗堂轻轻地笑,转身低头往她的唇上亲了一下。槿儿震惊地呆住。季茗堂干脆停下虚浮的脚步,揽着槿儿的双肩。细碎的,带着海棠花香的吻以同样的方式落在槿儿的粉脸上。
季茗堂醉了。那吻,比在白天的多了一丝丝的甜蜜,一丝丝的缠绵,一丝丝的落寞,一丝丝的绝望。季茗堂轻轻的,像蜻蜓点水一样吻走了槿儿的心。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吻中的甜蜜,缠绵,落寞,绝望,都离她很遥远。
江南的三月总是消散得令人措手不及。四月很快就要来了。
上官楠坐在镂花的窗前,悠然地品着手中的绿茶,“还是要回去么?”他问正在书桌旁磨着墨的季茗堂。
“嗯。下午的船。” 季茗堂停下来,从书桌的最底层抽出了一岫画卷。
“一年只得一个月,他不觉得太苛刻了吗?”上官楠放下已凉了的茶,轻轻颦眉。
“他是皇上。” 季茗堂淡淡地道。
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只是一名画师,不是吗?”良久,上官楠喃喃自语。
是啊,只是一名画师。所以如此地,身不由己。季茗堂自嘲地笑笑,用自己浅紫色的发带把那画卷绑了起来,递给上官楠,“给你。”
“怎么了?”上官楠接过画卷问。季茗堂别过头,说:“就当是送给你和槿儿的孩子吧。”上官楠一阵轻笑,“孩子的影都还没有呢。再说了,有谁连新婚礼物都还没送就说要送给孩子的啊?” 季茗堂轻哼一声,“贪心不足。”
上官南站了起来,走到季茗堂身后,问:“生气啦?” 见季茗堂不答话,便从后面抱住了他,柔声哄道:“你回去后要记着,做什么都要格外留神,不要让别人借机给害了。我和槿儿在江南等着你。我……不想从别人的手中接到你不行了或是什么的消息……” 季茗堂点点头,心里只是苦叹。
到了下午,上官楠和槿儿把季茗堂送到码头。细雨蒙蒙,湿润着杏花凋谢的枝头,说不尽的多少凄清。
“只怕是三月的最后一场雨了……” 季茗堂上船的时候低低地。上官楠只道他是离愁正苦,当下苦涩地一笑也就过去了。
季茗堂遥立在船头,看着岸上渐远的两个人影,模糊了双眼。
这一别,何时再能回来?他的细雨,他的杏花,他的江南!
除了季茗堂,谁也不知道,这一别,天人永隔。
一年又一年,杏花海棠开了又谢。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孩子一年一年地长大,聪慧,灵气,俊俏,却长得不像他的父亲,也不像他的母亲。
仿如水做的精灵,粉雕玉琢的一个孩子,最喜欢吃的,是母亲作的杏花糕。
上官楠一遍一遍地端详着这个孩子。
槿儿的心一次一次地揪紧。只是后来,上官楠越来越疼爱这个孩子,她的心,才放松了下来。但那放松后的心,空荡荡的,又酸又苦……
槿儿终究是幸福的了。因她并未听见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上官楠怎样一遍遍地吻着孩子,低声缠绵地呢喃:“茗堂……” 一声一声,甜蜜,缠绵,落寞而绝望。
很多很多年后,又是细雨霏霏,落英缤纷。
一艘画舫,悠悠地荡到碧翠的湖水中央。
上官楠坐在船上,细细地抚摸着手中的画卷,还有那,绑在画卷上的浅紫色的发带。然后,他慢慢地铺开了画卷,抚上那熟悉得刻骨铭心的杏花春雨图便再一次展现在眼前,使人心酸。
他抬头,看着那抹同样使他心酸的浅紫色身影站立在船头——如同站立在他的梦中。上官楠再次轻轻的笑了,“来一局,好么?念堂”
上官念堂转过身,默默地拿出棋盘。
一阵染着杏花馨香的春风,微微地展开了画卷。
杏花春雨图上,是令上官楠一次次心碎的笔迹——“江南一梦,梦别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