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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Chapter2.与君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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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未若不相知,中心万仞何由款。
程疏沥执意独自骑马,跟在马车后面。一时间,只听得车轮辘辘马蹄哒哒,山风喧嚣着,一夕间卷走了和煦的春,让人如坠寒窟。
程疏沥在追赶柳清风无果后,立于山崖凄厉长啸。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那一声长啸仿佛已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程疏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如此,纵是一步一挨,也还是进了城。金刀机械的赶着马车,涉江木着脸不发一言。
如血的残阳拉长了程疏沥踽踽独行的背影,看着前面渐行渐远的马车,想象着车舆中那个单薄的人,程疏沥只觉得自己的心千疮百孔了。
沈叶柯飞身护在他身前,替他挡下乌桓国祁连将军致命一剑的那一幕,又晃在程疏沥的眼前。那个在他怀里瘫软,然后又逐渐僵硬变冷的身体,令他握着缰绳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血,铺天盖地的血,一股一股的涌向他的掌心,瞬间就裀湿了他胸口的大片衣襟。那一刻,他真害怕。
他真害怕沈叶柯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
他说好了要保护他的,他说好了从那往后再也不叫坏人欺负他的,自他十二岁那年,他就应承下来的,他怕自己失约,他不能背弃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是真的害怕失去他。
从那一刻,程疏沥就已经决定,这一生,就只为回报沈叶柯的救命之恩,这一生,就只为他沈叶柯一个人活。
而现在,柳清风一句轻飘飘的“无药可医”,轻而易举的就砍断了沈叶柯的活着的希望了么?!不能!绝对不能!!
程疏沥像是猛的清醒过来了一样,狠命扬鞭一抽,向着马车绝尘而去。
“柯弟弟!我绝不让你死!”
车舆中静静卧着的人,听到这绝望但又坚定的声音,竟然不觉有了一丝隐隐的笑意:“大哥,你还真是永远都不懂得,我到底是需要什么!”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了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沈叶柯扶着程疏沥的手肘慢慢走进“蓬莱客栈”,忽的就听见了这一首歌。
见他微微偏了头,专注的听着,程疏沥低着声音向他描述道:“大堂里坐了个老道士,啃着烧鸡哼着歌喝酒呢。”
余光瞥过擦身而过的程、沈二人,那疯道突然站起啦,一手拿着筷子敲着碗边,一手扯住了沈叶柯的衣袖,出手之快,连程疏沥都不曾有所防备。
猛的被拉住,沈叶柯吃惊不小,不禁松了拉着程疏沥胳膊的手,程疏沥疾手上前直劈疯道的手腕,却不想那疯道反手就将沈叶柯拉至身前,自身顺势跃上长凳,往后沈叶柯身后一缩,对着沈叶柯的耳边喃喃低语。
“不准伤了他!”程疏沥怒吼一声,欺身上前,却苦于沈叶柯被疯道钳制在手不能近身,隐隐听得那疯道似在念着什么诗句,而沈叶柯的神色也由刚一开始的紧张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放弃了挣扎,垂手默立,像是在苦苦的思索什么。
“哈哈哈哈!!”只见那疯道猛的松开拽着沈叶柯的手,展身而起,竟一个长身飞出窗外了,远远传来他一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歌,像是特为沈叶柯唱的。直听得他仿若泥塑,连程疏沥叫他他都没有听见。
关上房门,程疏沥扶着沈叶柯在床边坐下,细细的打量他,“柯弟弟,有没有受伤?心口疼不疼?”沈叶柯微微摇了摇头,垂着眼睛,默默的坐着。
沉默。
看着沈叶柯僵直的背脊和凝重的脸,程疏沥很想问问刚才那疯道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此刻的沈叶柯不再是从前那个云淡风轻,干净闲雅的模样,现在的沈叶柯,好像,离自己,好远。程疏沥很不习惯这样的感受,他如坐针毡,不由的一阵烦躁。
听见了程疏沥的毛毛躁躁窸窸窣窣的声音,沈叶柯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沥哥哥,你愿意帮我吗?”
“我要天下。”
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沈叶柯的脸泛着微红。
夜,是这么安静。蛙叫虫鸣,丝丝缕缕的风,带着凉意的月光,甚至,两个人的心跳,都是那么的清晰。程疏沥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依稀又能体会到十年前初见沈叶柯时的那种被威慑的了感觉。
是的,自己痴长他五岁,可是,这十年来,自己鲜衣怒马意气张扬的走过,而他,沈叶柯却仍是淡漠的不动声色的,仿佛十年前就已经是年过而立,而今更是深不可测,冷眼旁观自己的依旧大喜大悲沉不住气。没来由的,程疏沥觉得很冷。
“帮我。”
沈叶柯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把脸转向程疏沥的方向,定定的看着他,目光忽的就犀利起来,还有,还有一种只有程疏沥一个人看得懂的,叫他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依赖。沈叶柯向着程疏沥伸出了手,程疏沥恍恍惚惚的就一把攥住,粗糙的掌心包裹着沈叶柯冰凉的骨节突出的瘦削的手指。
看着他那双决绝的却又是仿若饱含希望的眼睛,程疏沥下定了决心,狠狠捏紧他的手,一字一顿道:誓以此身,与君天下!
沈叶柯微微笑了,借着程疏沥拉着自己的力道,站起啦,走到他的身边:“第一步,我们要找到泰阿剑。”
“泰阿剑?”程疏沥不解的看着沈叶柯,“那是什么宝剑?要着有什么用啊?”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光,错镂金环映日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刚刚那位道长在我耳边就是念的,便是前朝将军郭震的《宝剑篇》。泰阿剑便是如这诗中写到龙泉一样的的天下名剑。那是一把威道之剑。剑气所指,血流千里。如得泰阿,我们定能所向披靡。”
踱过程疏沥的身边,沈叶柯摸索着坐到了房内的圆桌旁,伸手摸着桌上的茶壶,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放下茶盅,顿了顿,又道:“大哥可曾细想过那神医柳清风的话?”
看着沈叶柯似漫不经心的脸,程疏沥越发的摸不到头脑,直到提起柳清风,这才气不打一处来的回过神来:“那个老家伙到底搞什么鬼,他竟然说你无药可医,这算什么神医!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不,大哥,你错了。那柳清风当真是天下第一的神医。”沈叶柯伸手摸到茶盅,拿起了,放在手中把玩着:“他只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病症,只一句话,便道出了治我这顽疾的唯一妙方。”
一步跨上前来,坐在了沈叶柯的对面,程疏沥急急的说:“是什么?那妙方到底是什么?”
“天下。”
“他知道我要的是天下。”
“他知道唯有夺回天下才能真正治愈了我的心疾。”
沈叶柯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向着程疏沥袒露着这么多年来不曾让他看到的自己隐忍着的真正的心。
“那天最后,大哥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不等程疏沥回答,沈叶柯就又开口道:“他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心中欲念,淮国世子,你当自知!’他已然知晓我的身份了。十二年了。娘殉王而死已经十二年了,我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也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有谁把我当做是淮国世子看待?包括大哥在内,恐怕都是觉得我能好好的活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程疏沥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云淡风轻的柯弟弟,可是,却也感受到了他身上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股凛冽的寒气,那种深沉的怨念,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报复的凌厉,那种,那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残酷。
“可是我不甘心。”似乎没有感受到程疏沥不同往常的沉寂,沈叶柯忽的沉声道:“我真的不甘心。我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我的一切。我要为我含冤而死的娘亲报仇。我要叫那些狠狠刺伤我的人都尝到后悔的滋味。我要这天下。我要叫所有的人都颤抖着匍匐在我的脚下。”
桌上的烛火早就熄灭了。只一缕烛烟还在似有若无的摇曳。沈叶柯背对窗户坐着,月光从他背后泻进屋内,在他的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程疏沥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体依旧是瘦削单薄的,可是,却是第一次,那嶙峋,似乎,硌痛了程疏沥的心。
“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啊!”
窗外似又响起了那老道的歌声,若有若无的。但是,沈叶柯的脸上已然没有了先前的震惊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和决绝。令程疏沥不由自主的为之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