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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锦瑟 ...

  •   熙正二十五年秋,皇帝诏曰:丞相里通外国,证据确凿,罪不容恕,株连九族,男子满门抄斩,女子充为官妓。
      噩耗传来的时候,我还在后院鼓瑟,只是手上一颤,“铮”的一声,生生崩断了一根弦。那些平素卑微谦恭的侍卫们恶狠狠冲进闺房,打砸争抢,露出狰狞的表情,自己也被硬生生按住跪在冰凉的地上,空荡荡的院子里跪满了人,低头,接受这道“浩荡”皇恩。
      满头花白头发的爹爹颤颤巍巍挣扎着,挥开想要扶着的大哥,倔强的挺立起来,接过那道重逾千金的隆恩,一张口,血箭似的喷出来,染红了整片天。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原来能喷出这么多血,这么红,这么多。
      对面宣旨的宦官得意的表情覆盖了以前那谄媚恶心的笑容,憎恶的挥手挥散这血腥气。委顿在地的爹爹,悲愤握拳的大哥,哭泣的母亲和姐姐,还有那满地的鲜红,这一切,太可怕了,如果这是梦的话,让我快点醒来啊。
      绝望的发现这一切不是噩梦,因为,如何挣扎也不能从这冰冷困境醒过来。而五岁的弟弟趴在身边,睁大双眼无辜的望着自己:“姐姐,什么是官妓,他们是在跟我玩吗?”
      我不能回答,也不用回答。因为,在处理国事上总是推三阻四的皇帝今日难得果断一回,今日午时三刻便是死期。

      衣不覆体,木钗也无,唯有锁链相随,我们,是罪妇,是贱婢。昏暗狭小的牢房,像老鼠一样窝在一起,瑟瑟发抖,却不能自救。面容猥琐的男子打量我们时眼睛那种恶心的光,让我想把自己的脸都划花。官妓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母亲和姐姐应该知道,因为晚上,万籁俱寂,没有一个人能睡得着,默默地,等待着天明,等待未知的命运。而她们却抛下我,撞死在墙上,闷闷的响声,只污灰的墙上绽开鲜艳的血花。甚至连她们的尸体,我都不能埋葬,被拖脏东西一样被拖出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再也擦不掉。
      我不想,这样死掉。
      所以只能站成一排,被人捏着下巴,像物品一样被挑捡舍弃。打扮艳俗的女子挑剔的眼睛像一把雪亮的刀,连灵魂也能剥开,戳得我仅剩的尊严鲜血淋漓。我还要露出笑容,灿烂的,开心的。
      带走我,我不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被眼光恶心的牢头带走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只有惨叫,每晚回荡在我的耳边,像呼啸的风,从不止歇。
      那只涂满了鲜艳寇脂的手指向了我,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狱。
      没有被选中的人绝望的撕扯着我们的裙角,被无情的鞭打,那些花儿一样鲜艳的脸扭曲着,发出不甘的诅咒。她们十几天前还是名满京城的深闺淑女,如珠似宝,如今,却连卑贱的妓女也不如。
      出去的一瞬间,阳光洒满,我竟觉灼热。就像老鼠害怕白天,我,已经不习惯光明。

      教坊,只是一个更华丽的牢房,骨子里,是一样的肮脏。在教坊司坊的眼睛里,也许官妓和民妓是没什么太大不一样的,区别也许只在于从小学惯了琴棋书画的我们不需要再为了包装出文雅的面纱而再次调教罢了。我们要学的,只是如何去讨好客人,讨好那些肮脏的虚伪的男子。
      姐姐们说,只有风情和媚笑是不够的,风花雪月的游戏太容易伤到自己。只有把柔软的心练得像石头一样硬,再甜的情话也无法钻出一丝空隙,到那个时候,也许就能不受伤了。但是,男子永远能比你想象的更虚伪,更无情,也更残忍。
      在教坊,是不能有朋友的。每个人,既是亲人,又是敌人。
      因为年岁不到,我们被分到各个红牌那里侍候。我们,相当于是她们的弟子,也是,在不久将来要抢走她们红牌地位的敌人。
      有的人,打败了自己的师傅,踩着她们的光彩上位;有的人,含冤堕落成了下等的娼妓;有的,被客人看上带走飨客,遍体鳞伤的死在外面……在这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更要尽情享受啊。这句话是我的师傅说的,尽管她一直让我喊她姐姐,眉娘姐。
      眉娘是一个奇怪的人。她总是在笑着,凌厉的,妩媚的,鲜艳的,娇羞的,不是那种含着泪的笑,而是燃烧着一切的鲜活的笑容,所以,她的客人是最多的,活色生香放荡的美,每个男子都无法抗拒。所幸她尚有着青楼女子的通病 —— 贪财。
      教坊里,无论是浓妆艳抹的还是弱不胜衣或是孤标傲世的姑娘,金银珠玉都很重要,因为 —— 除了这些,我们什么都留不住。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情吗?那她欢喜的一定是个不一样的男子。因为没有情的女子无论笑的再美再媚,眼里心里都还是空的,夜夜嘶鸣。而那些欢喜了男子的女子,初始时眼睛里有了希望有了光彩,但慢慢的都死了,成了一潭一潭绝望的死水。民妓尚可赎身,我们却只能在官员手里辗转,或者死在这座锦衣华彩的监牢里,不由自主,狂风摧折。
      眉娘是个很好的人,尽管她和很多人都不太对付,因为她的放浪不羁。但当一向清冷的花魁被情郎带走飨客,却是满身伤痕嘴角带血,衣不蔽体冰冷的抬回来。那个肮脏的东西还敢恬不知耻的再来要人,她挺身而出。也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宴会上,她刺伤了那个负心人,那个人从此不能人道,她也被打死喂了野狗,连个全尸也没留下。姐妹们一起筹钱帮眉娘建了衣冠冢,一怀黄土,葬几点落红。教坊里从来不少新人,也绝没有好记性的恩客,只有几声唏嘘,眉娘的闺房现在更名五十弦,而她就像一片落红,飘下枝头,零落成泥,再无痕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是眉娘给我起的名字,她把房间和自己的私房全留给了我,好像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一样。

      官妓有两种,卖艺和卖身。我是前一种,但在这里,没有官员偏爱的女子终究是逃不过后一种命运。
      第一个来看我的是以前眉娘的常客,宁大人。夜深,红烛高照,屋外温香软玉的淫靡,屋里却是冷肃沉闷。不用我劝,平素端凝的宁大人已经一杯一杯不停歇的灌着苦酒,醉倒在地,绝望的痛问。撕下端正冷漠的掩饰,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可怜人。后来,宁大人经常来看我,他是个很端正的君子,很看顾我。我猜测他是为了眉娘姐。可为什么眉娘不愿跟他走呢,他不懂,我也不懂。
      很快,命运给出了它的答案。
      有人点名要我,是一个宁大人也无法拒绝的人。他们说,每个人总有这么一天,可我,绝不甘心。尽管眉娘走后,我们连稍稍尖利的首饰都不能再戴。灌醉一个本就色迷心窍的人绝不太难,尤其你还有几分姿色的时候,可当他跌跌撞撞的扑过来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住的恶心。抽出一根琴弦,勒上他肥腻的脖子,缓缓的加力,并不觉得惊恐,只是恶心。华美的大床,冰冷的尸体,狰狞惊恐的表情,黑发红衣的女子,若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一定会尖叫吧,我冷笑。
      “啪啪”耳边传来闲适的拍手声,是谁?
      不知何时,一个白衣当风的男子,大摇大摆站在窗边那颗二人合抱粗的大树上,夜色中醒目的扎眼,却没人发觉,闲庭漫步似得跨出了一步,已同我不距咫尺。我望着他,他也在打量着我。我看不出来他的年龄,他笑起来像不经世事的少年,温暖干净的很,一双眼睛却暗暗沉沉,看不到底,身上衣料花纹精美的很,却被随意的披在身上,腰上别着两把缀金镶玉的刀,刀柄却光滑的紧。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问别人之前,不是该自报家门吗?小丫头,你是第一次杀人不,很有天分哪。”
      我沉默。
      “我是受人所托,来这里杀一个人,”他突得严肃起来,下巴指了指那边僵硬的尸体,“喏,本来以为会顺便听场活春宫,没想到……”兴致盎然的绕着尸体转了几圈,“小姑娘下手很干脆嘛,不过杀了人可活不成了,丫头这么年轻,不害怕啊。”
      有什么可怕的呢,有时候,生比死更可悲。这种绝望的心情,他怎么可能会懂?
      “要不要我帮你呢?”深不可测的眼睛,探究的眼神,虽然一身雪似白衣,他却更像从地狱爬出来蛊惑人的恶鬼。
      “你要什么?”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是可以利用的呢?
      他笑了,温柔怜惜的很,我眼前却是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还是躺在那张刚死过人的床上,听旁边的姐妹们神神秘秘的透漏消息:昨晚不知楼里是不是撞邪了,先是死了一个官,再是我那个屋,那个客人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先听见一身闷响,估计是我被打晕了,一个大活人硬是在大家眼皮下被绑走了,听说要五千两银子才放回来呢,估计凶多吉少了。
      大夫说我是惊吓过度,平白多赚了几天休养的时间。看了她们画出来的绑匪模样,与他截然不同,倒不知是什么戏法。一具尸体卖了五千两,这人还真是不亏本。
      “想知道,不如亲自来问我啊。”大白天的,他就从窗户里翻了进来,还是一袭白衣,竟然没人看到,心里稀奇,面上不动声色。
      “丫头看见我,怎么一点都不惊喜啊。”他熟门熟路的找出茶具,端着茶杯,调笑的语气。
      我走近,快要坐到他怀里的样子,他眼睛都僵了,却还要顺势揽住我,我绕过他,端起另一杯茶,“我叫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锦瑟。”
      举杯,一瞬间的恍惚,“你可以叫我,端华公子。”

      果然。
      那一天,他走的很早。而我,从此又多了一层身份,我是苟活的丞相千金,也是卑贱的官妓锦瑟,还是搜集信息的谍星锦瑟。
      从别人嘴里套出信息并不是特别难。因为这里,每个人都是寂寞的,而寂寞的人总希望有人能同他们多说一些话,或者能多听他们说一些话,酒酣耳热,软玉温香,又有谁在乎相信一个下贱的官妓能翻出什么波浪呢?
      我要做的只是把听到的事情记下来交给他,这不难。难得是从闲话里面找出有用的东西,这是他的事情。而在他眼里,甚至连那些我认为无用的家长里短,琐事嗜好,都可能化身利剑,搅动朝堂风云。有时候我还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比如故意灌醉一些人,把一些东西偷偷放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太干净,找不到可以控制的地方,所以,只能毁掉。我忘不了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就好像是拍掉衣服上的土一样无辜自然。
      我不知道端华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是眉娘喜欢的人,甚至可能是,眉娘愿意为他死的人。他衣服上的熏香,很熟悉。有时眉娘会神神秘秘把门关起来不让我进,后来我进屋时总能闻到的那种散不尽的香味。那是一指甲盖都要三百金珠的香。
      我以为我会这样老死在教坊,或者像眉娘一样,死在哪次任务里。其实,那样,也不错。

      遇见他时我刚杀过人。大早上回去,本应是没有客人的,却听见一把正在变声的嗓音,有点沙哑,奇异的不觉得难听:“请问,这里是客栈吗?”
      谁会把这里当作客栈?这人是故意来戏弄我们吗,我抬头,那身影背着光,我只觉亮的刺眼。他,还是个少年呢。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衣短打,干脆利索,青涩腼腆,一笑左颊上还有深深的酒窝,让人看了心里欢喜。
      “我是来考武举的,可是没想到考生这么多,客栈家家爆满,连借宿的地方都没有了。如果这里再满员了,我就只能住马圈了啊啊。”挠头,少年很是烦恼的样子。连烦恼都是轻快的,少年不知愁。
      我想留住这点轻快干净。
      抬头,微微掩口笑,“这里,当然是客栈,还是服务最周到的客栈呢。”满意的看到对面的少年脸一点点的烧起来,连耳朵都颤颤巍巍的泛起了粉色。迟疑的发问:“会不会太打扰小姐了?”他似乎敏感的觉得不对劲。
      “不打扰不打扰。难不成你真的很想去住马圈吗 ”我想他留下来。如果弟弟能够长大,是不是也是这样青涩干净的少年?可是,我却永远也看不到。
      “那么,就叨扰了,在下马承恩,麻烦小姐了。”有点迟疑,但还是笑着向我致谢。这种干净信任的笑容,怎么说呢,虽然喜欢,但真的,有种想摧毁的冲动呢。掐住手心,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冲动。

      他住在房间的外间,我睡在里间,秋毫不犯。躺在床上,想到他进我房间时瞬间飞红的脸颊,和被我调侃时恼羞成怒的窘迫,我没法不偷偷地欢喜,这个少年干净的让我不忍心接近,又不愿离开。这是我在这里睡得最早最安静的夜晚,也是有人睡在旁边却感觉很安心很可靠的夜晚。
      这么干净的一个少年,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很多姐妹们都忍不住要捏捏抱抱,调戏一下他,主要是他羞窘的表情和青涩的反应太可爱了。我贪看他惊慌失措的举动和被戏弄时向我求助的羞涩无助,让人失笑,也让我不忍放手。
      “锦瑟姐,你弹得曲子真好听”挠头,努力找词中,“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就是觉得很好听啦。”
      “油嘴滑舌。”但是我很开心,比听到再多甜言蜜语,收到再多金银珠宝都开心,能收到他真心单纯对琴技的夸赞,弥足珍贵。

      他每日早起练剑,风雨不辍,异常刻苦。但有时也会出现乌龙。
      “锦瑟姐,你要不要看我练武啊,我可是要考武状元的。”拔剑中,“咦咦咦咦,为什么拔不出来啊”,把剑鞘夹到石缝里,努力抽剑中。
      傻瓜,被捉弄了吧,不过,不告诉他。看到他纳闷的样子,我难得的感染童心。
      偶尔也会摸着下巴耍宝,“锦瑟姐你说等我考上武状元游街时是骑白马还是黑马呢?”接着神游物外,“万一我太潇洒了,掷果盈车被人砸晕了怎么办,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救我啊啊。”
      我失笑。
      看他如释重负,酒窝深深,“锦瑟姐你终于笑啦,刚才你笑的好奇怪,现在好多啦。”
      原来他是为了逗我开心。在这里,能活下去已是万幸,又有谁在意你会不会开心,笑的真不真心,个个被练得刀枪不入。我不怕呼喝打骂,却怕他的关心在意。既然留不住,失去了只会比从未得到更加痛苦。
      甚至那天,我打扮的妖妖娆娆,去勾引一个客人的时候,明明他不喜欢我这样做。在那道银光呼啸而来的时候,他毅然决然的挡在我面前,受伤躺在我怀里,还别扭的很:“我可不是要救你啊,我是,是手痒了,要和人切磋一下。嗯,就是这样。”
      傻瓜,那个刺客是我安排的。一道伤疤,换来客人的信任,很值得,但,也很痛。如果是端华的话,他肯定会拿我来挡刀,因为我们是相互利用的伙伴。而你,又把我当什么呢,傻瓜,不值得的,我不值得。

      他的随意,我的美好。一切美的像梦,但梦却终究会醒。
      端华笑着挽起我一缕青丝,动作温柔体贴的像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一脸柔情蜜意,眼睛里却是清冷幽深,“最近你是不是太闲了呢?看来是我太粗心,竟让你寂寞了。”扇子轻拍掌心,他恍然大悟似得,笑:“不如我帮你找点事做,让你能和那位小公子多多亲近,怎样?”折扇轻颤,点在我的心头,“就是不知如果他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像我一样夸你一句心狠手辣呢?”
      冰寒彻骨。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的。我是这样,那些害过我的人也绝不能幸免。至少,我不会允许。

      礼部尚书,嫡子一子一女,外室两名无出。子浪荡成性,最爱游荡于花街柳巷,最近迷上了一个良家女子,并珠胎暗结,纳为妾侍。如果他知道娶得是自己妹妹会怎么样呢,我很期待。
      尚书府挂灯结彩,今日纳妾,又有嫡孙,礼部尚书那个老头应该很高兴吧,看着吧,我让你喜事变丧事。温柔的捏碎了手里的凤仙花,汁液顺着手指滴落,这种恶心的颜色。
      “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真是佳儿佳妇啊,或者说,佳儿佳女。我弯起嘴角,“礼成!送入……”
      “不要啊!”凄厉哀绝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闯进了大堂,跌在地上不住喘息。
      “是谁把这个疯婆子放进来的,快点,拖下去。”
      “他们不能成亲,不能成亲啊!”单薄的身体死命挣扎着,几个壮汉也拉不住这个疯婆子。
      “他们,他们是亲兄妹啊!”石破天惊,一片哗然。
      “谁给你的狗胆在这里胡说”管家一脚踹翻了她。
      “我,咳,没有胡说”咳出带有牙齿的血水,盯着上首的人死看,“老爷,你还记得绿柳巷的绿柳姑娘吗,我是她的乳娘啊。小姐,咳,小姐的生辰是……”
      “贱妇住口!”上首那位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老头脸色铁青,哦,铁青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脸色了,是死人一样的死灰色,脸色灰白的望着新娘子,儿媳妇,口吐鲜血瘫在座位上。
      “爹!”
      “老爷!快去请大夫,请大夫啊!”
      “小姐,快去看看老爷,他可是你爹啊!”
      一片混乱。
      喜事变成现在这样,真是令人唏嘘。而等到明天,这件事将会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我甚至都没向他们要劳工费。他们真该感谢我呢。默默的看完这一场我亲手制造的闹剧,满意的退场。
      三日后,礼部尚书因病去世,帝慨叹。其家人抬棺返乡。
      “听说最近很不安宁呢,如果他们再遇到什么意外,比如土匪打劫,比如……那还真是不幸啊,对不对呢,丫头。”端华立在我身后,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画眉。
      “是啊,那真不幸。”我对着镜子里的容颜,缓缓勾起一个笑脸。

      谏官周大人,不畏强权,直言不讳,帝甚信之。
      “这个人,丫头,你要怎么办呢?”
      转过身冷笑,“如果真的不畏强权,他现在坟头的草也有一丈高了吧。不过是条狗,还要装出一幅清高的样子。”掐着花瓣一点点捏碎,“对这种自欺欺人的伪君子,只要把他的那层清正廉洁的皮给扒了,他自己都活不下去,更别说曾得罪过那么多人了。”
      是啊,他可是连仪表不端都会状告天听的铁面谏官呢,如果被人知道他自己都立身不正,那种身败名裂的滋味,一定会很不错吧。
      “唉,怎么办啊,我可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啊”端华慨叹“锦瑟”。
      喜欢,是更喜欢我的手段吧,我冷笑。
      其实我是曾经幻想过被人喜欢的滋味的。在我还是丞相千金的时候,我是有订过亲的,同父亲的学生,年少有为的状元郎。爹说,他是自己钦点的状元,会对我好。我也曾绣过鸳鸯,憧憬过琴瑟和鸣,甚至在初到教坊时,还幻想过他能救我。但当他为了前途改弦易张,派人索回了信物,这个人,已经在我心中死去。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人从我手里抢走信物时鄙夷的嘴脸:“一个官妓,竟敢妄想成为状元夫人,就凭你,你也配!”
      不过我也记不清他现在在哪里了,是在南疆,还是在西南彝族那里开荒了,在官场上,一个为了前途出卖一切的墙头草总是危险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在你的身后捅你一刀。我相信在那些蛮夷之地,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总能找到一个能配得上他的妻子,对吗,我的状元郎?
      手段毒辣,心如蛇蝎,这样肮脏的我。可,我绝不悔。
      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呢,端华?端华?
      至少我喜欢的人他还活着,可你,黄泉碧落,再不可寻,谁又比谁可悲?只不过,我们都不配去爱人,也不配被爱,而已。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武举很快就开始了,我这种身份是不允许旁观的,似乎生怕玷污了那神圣的考试一样。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一样是卖,谁比谁高贵多少?但看着他兴奋期待的眼神,我所做的,也唯有准备好他爱吃的干粮,默默的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锦瑟姐,等我回来。”临走时,他坐在马上,背着冰冷的长枪,回头笑着向我承诺。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眼中飞进了讨厌的沙子。这个承诺,他和我,永远也无法兑现。我要走了,离开教坊,去向未知的地方,进行未知的复仇。没有期待,也没有绝望,不快乐,自然也不会伤心。他把我当姐姐,当亲人,也许我刚开始时只是想有个亲人,但我一直是个贪心的人。这样,再也不见,也好。
      熙正三十一年,官妓锦瑟感染时疫病死。像大海里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没有任何痕迹。

      “把你们楼里最好的姑娘叫出来!快点,本姑,呃,本公子有的是钱!”来人啪的一声把一个崭新的金元宝拍在桌子上,努力憋粗的嗓音仍能听出声线的甜美。
      “老身来啦,公子不要急嘛,包您满意。”妈妈摆着水桶似得腰身扭到这第一次来的小公子身边,先拿起金子擦擦,咬上一口,留下清晰的牙印,满意的揣进怀里,喊道“春花,秋月,红媚,绿柳,快出来接客啦!”
      “哎~~~~ ”声音娇媚入骨,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站成一排,向小公子抛着媚眼,妖娆入骨。
      “公子,她们可都是我这里的红牌,你看这价钱……”妈妈适时的搓着手,满意的看着小公子又掏出了三个金灿灿的元宝。摸着元宝笑得裂开了嘴,一挥手“姑娘们好好伺候公子。”一瞬间,香风阵阵,令人眼红。妈妈心里嘀咕着,看这眉眼清秀,皮肤白净的,还有耳洞,这是谁家的小姐来这里闹着玩儿啊,算了,只要有钱赚就行,管他是男是女呢,反正不赚白不赚。
      “公子,来喝一杯嘛。”香臂绕怀,寻常人早迷得三五不知了,那小公子脸却烧的通红,生生拒了美人投怀送抱。
      “公子,这是嫌弃我们姐妹蒲柳之姿不堪观赏吗。”泪珠盈盈,惹人怜惜。那公子不得已只得饮了几杯,酒意上脸,倒也别有一番艳色。
      惹得楼里一阵议论纷纷。
      二楼雅间。
      “这是谁家的兔儿爷,也来这里玩儿,看那脸蛋儿,比这里的头牌还招人啊。”
      “是啊是啊,大人您别说,长得还真不错。若是个女子,小人我还真想尝尝滋味。”
      “说不定是个女扮男装的雏儿,大人您正好严明真身啊哈哈。”
      “顺便人财双得,岂不快活。”
      猥琐的心照不宣的笑声,令人恶心。我却还要作出一副吃醋的模样,“大人是看不上锦瑟了吗,也对,锦瑟身世飘零,怎能让大人垂青?”哽咽着把脸藏在手绢下,双肩抽动,自怜自伤,果见那狗官骨头都酥了,恬着脸在我腰上来回抚摸,“锦瑟这般妙人儿,大人我怎么舍得呢?”扭个身避过那狗官的手,我破涕为笑。
      就这一会儿,楼下又有变故。就有浪荡子被那艳色所诱,同那公子拉拉扯扯。那小公子见有人来调戏,气的脸颊通红,双眸湿润,显然便是个女子所扮,旁边人自是乐得看个热闹。
      “住手!”话音未落,却有人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捏住那浪荡子的手腕,痛得他连连告饶。离得远,我看不清他容颜,只觉他身姿挺拔,熟悉却说不出来,明明是没听过这般在生气时也干净的声音的。
      那小公子欢喜的扑过去,挽住他的手臂,荡来荡去,似是在讨饶,很是娇憨可爱。
      他叹气,摇头无奈的模样,明明看不见,我却似乎能想出他宠溺的笑容,对着她,心里一阵难受。看着他们挽着手出去,我却舍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好古怪。

      “刚才那个好像是新晋的马少将啊,叫什么,马承恩,名字可奇怪了。”
      “他跟刚才那个雏儿很熟的样子,大人,他可是归您管呢,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他,他是承恩?那个说“锦瑟姐,等我回来”的承恩?我心里忽悲忽喜,身上也冷热不定,顾不上再和这个贪财好色的钱县令周旋,急急的退了。
      昔日青葱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俊秀的青年,笑容依旧温暖,更多了几分可靠和坚韧,这般修竹似得男子,我却错过。
      马承恩,新晋少将,武状元出身,和家财万贯的祝家小姐祝言之青梅竹马,甚得祝家二老喜欢。没有我,怎么看他的人生都很顺遂,和祝言之成亲,子孙满堂,官路亨通。可是,没有我,他的生命里没有我,怎么甘心?怎么舍得错过他?
      做好一件事也许需要很多年,但破坏它,却只需要一瞬间。
      县尉钱荣威,是文丞相的心腹,也是我报仇的棋子。贪财好色,是我的切入口。我本来想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人道,乞讨度日的,但现在,我想,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
      祝家家财万贯,任何一个贪财的官都不会放过这只肥羊。只不过是拔得快些还是温水煮青蛙的分别,但钱荣威在这里呆不了几年,更何况还有一个颜色殊绝的祝言之,他们两家不结下仇怨才怪。我只不过是推一把,让这件事快点发生罢了。
      怎么甘心我一个人留在地狱,却让这么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女子能陪在他身边,怎么能甘心?如果我还是丞相千金,如果……没有如果可以重来,那么,就让我看看,如果同我遭受一样的苦难折磨,这个祝言之能不能让我满意,让我甘心退出!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没想到祝家会把祝言之送到逍遥山学武。看着她欢快的扮上男装,那种天真浪漫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象等她回来时看到祝家家破人亡时的表情。凭什么我就要自己一个人在豺狼虎豹中艰难求生,她却可以在这么多人的关心照顾下,这么干净的活下来!
      承恩跟着她,我跟着他。看着他对着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他说“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那我呢,为什么,我,永远是一个人。
      约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她天真的笑靥,那么承恩,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承诺的呢?两个人,一个娇俏,一个挺拔,多般配,美丽的像一幅画,也,脆弱的像一幅画,抬抬手,就能摧毁。我,想摧毁。
      端华说,我变了。可能是吧,心不由己,身不由己。我有时甚至会想,要不就放弃了吧,有那么一段回忆,只要我记得,就可以假装他还在我身边。但不甘心啊,我不知该如何选择。大抵不管如何选,我都是寂寞的,但也许,至少有一个人,可以不寂寞。
      可是,他已经帮我下了决定。
      青松般挺直的脊梁,为了她,跪在那个满手血腥的人面前。虔诚的,期盼的,领取那个九死一生的任务,甚至,亲手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只为了官升三级,来救她和她的父母。
      承恩,你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拿我心心念念的性命来冒险,怎么敢为了她毁掉自己,毁掉自己的良心,毁掉自己的干净?你知道吗,有时候脏了,哪怕你用再多的水,也洗不干净,黏黏稠稠的感觉,血永远都粘在上面,洗不掉的。
      你不知道吧,我曾经吻过你的。在你杀过人,伤重晕倒后。我为你裹伤,吻你,而终于不用在意是否会弄脏你。
      身上的伤还没好,俊秀的脸上伤疤未消,你就急着回去,回去救她的父母。那个时候,你的笑容让我心酸。一切阻碍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用怕,那样对未来满怀希望的眼神。你去接她,带着伤疤,她却只想着和大师兄告别。
      承恩,你撑起了一片安宁,她却已经和别人共经风雨。你,后不后悔呢。杀了好友,扔了良心,不顾性命,赌上一切,只是枉然。那种绝望的被所有人抛弃的心情,我懂你呢。
      我看着他在雨夜里发疯似地鞭打钱荣威,烧红的烙铁,暴怒的动作,狰狞的表情,和当年那个,青涩干净的少年,温暖挺拔的青年,明明是一张脸,为什么,变了呢。当年的承恩,被他自己毁掉了。可是,这样暴虐酷厉的你,我也想要。我是脏的,你也是脏的,那么,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呢。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用她的大师兄来威胁他,用她的父母来争取她。傻瓜,你看,她不会明白的。不会明白你为了救她全家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你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和她爱的人。但我也不希望她懂。这个马大人,祝言之她已经放弃了。但他,永远是我的承恩。
      我看着他兴高采烈的准备婚礼,满怀期盼像个孩子。我不知道祝言之怎么舍得伤害他。她吃了假死药,想要同情郎双宿双栖。怎么可以,伤害了承恩的人,我怎么允许她们这么幸福?我杀了那个报信的人,我要她看着自己的情郎死去。既然你们那么相爱,那么,你们就带着你们的爱情去死吧!

      端华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我了,我越来越像一个为爱而苦的平凡女子。而不是,一个杀手和间谍。
      也许,他是对我失望了。
      我已经准备走了,换一个身份,和承恩重新相遇。毕竟,我和端华一直都是单向联系。
      可他突然来见我,依旧是从窗户里飞进来,带着血腥味,一身白衣染得像雪地梅花,却还是那种生死不萦于怀的惫懒模样。只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向我,我接过那染上五个鲜红指印的东西。
      他靠在墙上,笑:“这是我欠眉娘和你的。”眼睛依然暗沉暗沉,看不清深浅,这么多年,世事变迁,他却一直都未曾变。
      留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我此生再也没见过端华,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始终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是否喜欢过眉娘,只记得是有次酒醉,我望月,他也望月,各自寂寂无语,我想着自己的亲人,他,应该也是。那种绝望的心情,是一样的。等到天亮,我依旧是名妓锦瑟,他是神秘的公子端华。只有那一夜,我们只是两个望月的伤心人。
      端华留给我的是一份可以让我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财产和,一份真实无比的户籍,甚至还有一封亲友信。户籍用的是我的本名,那个早已死去的相国千金的名字。莲清。父亲说过,莲,出淤泥则必有染,根软则不堪风雨,唯香清冷苦寒。故我名莲清。

      现在,我是前御史大夫的独女,可惜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受亲戚迫害。父亲临死前害怕女儿受苦,曾留下一封书信,托学生照顾独女莲清。
      是一个无路可走,来投奔故人的孤女啊。
      我微笑的望着对面认真读阅书信的挺拔男子,看他放下信,干脆利落的承诺,“承蒙老师不弃,在下马承恩,一定照顾好小姐。”看他眉头微微的皱起,“不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小姐一样。”
      是啊,在哪里见过呢。
      “也许,是前生吧。”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我曾经遭遇过什么。我对他,是一个不知道他过往的陌生人。
      而我有一生的时间让他欢喜我,爱上我。
      我是脏的,他也是,但在他眼里,我还是干净的,是未曾遭遇过风雨摧折的纯白少女。
      他以为我是干净的金丝雀,我就愿意为他收起尖利的爪牙,停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干干净净的,重新活下去。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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