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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令狐答非所问:“若有朝一日,我在你面前易了容,你可自信认得出我?”
      司马盯着坛子里的酒,想都不想,摇头。
      令狐得意道:“多谢,看来我的易容术确实不错。”

      喜欢给自己贴金的人,往往没时间揣摩别人真正意思。
      司马摇头,不过是说身份这东西,从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凡夫走卒也好,武林名宿也罢,他要看不顺眼,那人,便只有一个归宿。
      司马果然泼他冷水,“我认不认得出你,重要吗?”
      “很重要!”令狐肯定道:“你认出我,我会很高兴。”
      司马道:“你高不高兴,管我何事。”
      令狐道:“现下不管你的事,将来可说不定。”
      司马喝口酒,懒得理他。
      令狐又把话题绕回来——男人不想说一件事情时,总能把话题扯得很远;但是当他想说的时候,你想绕也绕不远——只听令狐笑得颇为神秘道:“其实,要认出我也不难。”
      说罢,从头颈里拉出一样东西。

      人们总喜欢把心头最重要的东西挂在脖子上。
      这比揣在怀里,悬在腰间,放在袖内的都要重要些。
      因为即使一个人脱得□□,他脖子上的东西,总还是挂着的。

      令狐认真道:“这小布包,我从没摘下来过。将来你若见谁颈里挂着它,自然就是我了。”
      司马瞄一眼,知这东西在令狐脖子上,必定挂了很久。
      因为若非有些年月,它怎么可能脏成这样?
      脏到……谁能认出布包原来的颜色,简直就是奇迹!

      令狐并不是一个邋遢的男人。
      住过他茅屋就知道,令狐不仅不邋遢,还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把一个糟糕的环境变得非常干净。
      那他戴这样一个玩意儿,究竟为了什么?
      司马果然起了兴趣。
      可惜,当他揭开布包,把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里时,任何人看了都会禁不住有些失望。
      谁像令狐一样,盯着两张粗糙的草纸好似盯着十万两黄金般温柔,他若不失望,那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只是,司马不是“任何人”,司马就是司马。
      见到两张草纸时,他想,这背后必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天色已暗,山风带着幽痴,轻轻吹动草纸,也轻轻挑起悠远的记忆。
      令狐摸索着纸头,“你一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他轻轻道:“它们曾经救过我的命。”

      司马道:“两张包馒头的草纸,居然救过你的命?”
      令狐哑然失笑,好似为司马竟能准确道出它们的用途而惊奇。
      “不错,自然是它们包的馒头救过我的命。”令狐笑道,把东西叠好收起,抬头仰望夜空。

      夜空有星星点缀,才显其遥远;星星有夜空衬托,才知其咫尺。
      有时回忆也如星星一般,只要珍藏心中,即使再遥远,它们也随手可摘。
      令狐望着星空,好似陷在回忆的长河里。

      司马道:“想不到你也有靠两个馒头救命的时候。”
      若真如此,那时他岂非很饿,很落魄?但像令狐这般八面玲珑之人,也会有落魄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吗?
      令狐点头:“我六岁时。”
      司马连灌两口酒,想了想问:“你小时候很穷?”
      话一出口,他不禁有些后悔。
      适才令狐说的不就是这个事实?他问这一句,不显得有些明知故问?
      司马说不清,为何他要明知故问;他更说不清,为何他这明知故问还是想了想之后问出来的;但他最说不清的是,既然问都问了,他干吗还要后悔。
      所以司马不得不告诉自己,他定是醉了,只有醉鬼,才有那么多“说不清”。

      令狐却还清醒得很,他在笑,醉了的时候,他是从来不笑的。
      说起童年往事,他语气平和得好似在聊家常,“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面向大海,海水湛蓝,纯净得让人移不开眼。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时,海面上金光闪闪,推开窗,你看着金光慢慢上升,觉得自己快活地要飞起来。海面风平浪静时,人们驾着小船去捕鱼抓海贝,高高兴兴满载而归;海上起风暴时,我就吃得饱饱的,安安稳稳躺在小床上,悠闲地聆听大自然美妙的音乐;夏天,院子里开满鲜花,你自由似海鸥;冬天,小屋燃起火炉,你拥被畅眠……总之,住在那里,你会觉得天地间再没一处比它更美丽,再没一种生活比它更幸福。”

      司马眼前出现一幅神奇的画面,令狐的叙述,让他不知不觉置身其中。
      问题是,这种连他都有些心动的生活,哪里与“落魄”两字搭界?
      司马道:“听起来……不错。”
      令狐嘿嘿地笑:“是不错。”
      司马狐疑道:“这……就是你童年生活?”
      令狐竟然摇头:“这是我晚年想过的生活……。”他脉脉地看着司马:“……和你一起。”

      司马忽然很想给令狐一个耳刮子,这人敢情是在耍他?
      他别过头,一口接一口喝酒。
      令狐也黯默下来。
      院子里一时沉寂非常。
      小黄毛早已卷成一团睡着了。
      既然没人打算开口,就没必要继续耗着。
      司马道:“多谢你的酒。”
      他起身准备回屋。
      手腕却被一把拉住。
      “别走。”
      令狐的声音很低很闷。
      “别走……。”

      司马重新坐下来。
      清醒时,他尽可以说“管我何事”,但现在他说不出口。
      醉了的人总比清醒时心肠软,听不得低声哀求。
      令狐没放开司马的手,虽然他并非存心握着。
      但这一刻,有他的手在掌心,令狐觉得安心很多。
      所以他才能克服挣扎,慢慢说出自己的故事。

      令狐小时候不是穷,而是一无所有。
      他没见过亲生父母,自有记忆起,他就是一个人。
      住在桥洞下面。
      六岁那年,漫天大雪,很冷。
      他找不到吃的,也没力气去抢吃的。
      他躺在雪地里。
      等。
      可他没等到黑白无常。
      却等来两只雪白馒头。
      所以他幸运地没死成,靠两个馒头活下来。
      那个给他馒头的人,收留他,成了他的师父。
      师父就是令狐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很简单的故事。
      但对着心上人坦白自己一无所有的童年,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尤其对着像司马这样不知贫穷为何的心上人,更是痛苦。
      但再难以启齿,令狐还是说了。
      他希望司马了解他。
      光辉事迹也好,不堪回首也罢。
      都希望他了解。
      所以他先打开自己的心门。

      令狐眼睛有些湿润,司马看着他,舌头有些僵硬。
      令狐望向茅屋,屋子黑洞洞,没啥可看,但他瞧了一眼,慢慢道:“可现在,师父也过世了。”
      司马低头不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觉得生活公平还是不公平。
      最起码,生活对每个人是公平的。
      那司马呢?
      司马是否也有自己的故事?
      不知道。
      只是这一刻,司马陪着令狐,酒,却比令狐喝得还猛。
      谁说回忆不能传染,谁说感情不能共通?
      胸腔里有东西破茧而出,只有靠酒精的力量去压抑。
      当酒精都压抑不住时,他只好随便挑个话题打发。
      “你怎么知道……当时自己六岁?”
      “我当然知道,有一张金箔,刻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一直在我身上。”
      “骗人,有金箔……你……你还会饿死吗?”
      “我饿死都不用它……我不要用它……我不要它……。”
      司马往他肩上一搭,“东西呢?给我看。”
      “扔了……跟了师父后,我扔了。”
      司马哈哈大笑:“扔了?你留着两张草纸……却把刻着生辰八字的金箔扔了?你是傻子吗?”
      令狐笑道:“是………我是世上最傻的傻瓜。”
      司马同意,笑得几乎止不住。
      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笑作一团。
      打一个喷嚏,小黄毛看着他们,也笑了。
      虽然被吵醒后它郁闷地想哭,但它知道,笑,永远比哭好!
      何况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事,是不能拿来笑的呢?

      远处狼嗥擦过山头,刺穿夜幕,声声不绝回荡谷中。
      就像两人的笑,覆着一层伤感的凄凉,人便似黑夜里裸露出伤口的兽,互相慰籍一样。
      可是笑得再响,笑得再长,也总有笑不动的时候。
      等他们终于笑不动的时候,山风停滞,兽声消匿,小院沉默如水,陷入比适才更可怕的死寂中。

      司马脑里发紧,连烈酒都难以舒解。过往幕幕,若驹马前行,拴不住在眼前纷过。
      令狐低低问:“你呢……你可有想念之人……想见之人?”
      司马顿一下,笑得颇为自嘲:“……怎么可能?”
      令狐看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起身而去。
      “干吗……放手…………!”
      令狐充耳不闻,他把司马拉进自己的茅屋,塞进唯一一张完整的椅子里。
      点起烛火,他对这张在酒水下愈显惨淡,在火光下愈显苍白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又看。

      司马从不怕被人看,因为人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看的。
      他高高抬起头,迎着令狐探究的眼;他漫不经心地笑,如九天上的佛。
      可能世上只有佛的笑,才会这般清清冷冷无需讨好。
      可能世上只有佛的笑,才会如此举重若轻缺乏实感。
      人是让人看的,佛也是让人看的,至于人面佛面后究竟怎番表情,人总以为只有佛知道,佛总以为没有人知道。

      但令狐不是佛也不是人,他是爱着司马的一柄锤子,锤子敲开自己的心门,又怎么可能放过它爱着的人?
      未及收拾的颜料散放桌上,令狐慢慢调,慢慢举笔,慢慢在司马脸上轻巧地落下一锤。

      片刻后,他仔细端详这张脸,拿了一面镜子,放到司马面前。
      司马却不看镜子,酒精让人固执,让固执的人更加固执,司马盯着令狐的眼睛看,好似世上只有这双眼睛是真实通透安全无害的,好似不盯着它们,他就像落了缆绳的舢板,会卷入大风大浪的深海中去。

      所以令狐走了,把自己的眼睛带走了。
      他尽可让司马看一辈子,但他选择把这一刻留给司马自己。
      令狐知道,虽然司马人不在畅思渊,但心仍被束缚在那里,只要自己站在边上,他就永远不肯去看看镜子,不肯去挣脱和冲破自己。

      门,吱呀一声关上。
      只剩下昏黄的烛火静静陪伴屋里的人。
      司马有些清醒过来,略低下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镜子。
      烛火无风自摇,不停跳跃,未明未暗间,一张神采丰姿的脸,在镜里若隐若现。
      司马动了动嘴唇,指尖轻抚过镜面,他疑惑又迷茫,眼睛睁地更大,直到他醉意的眼认出这张脸,人安静下来,心狂跳起来,他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谁?
      是谁触动他的记忆,是谁挑动他的心弦?
      是谁让他惧怕了十七年,是谁让他遗憾了七年?
      是谁在他心上筑起堤坝,是谁造就了他的今天?
      他愣愣地看着他,房里没有声音,没有人,只有他和他,通过一面镜子,互相看着,一脉相承的气质,一脉相承的眼,但这一刻,他们的眼都红了,里面都有了泪水和眷恋。
      ……………………

      月上中天,月华似水。
      月亮只有一个,但不妨碍让一双人看。
      司马再次回到石边,洗过脸,也洗去他的泪水压抑和眷恋。
      他忽然很想喝酒,非常地想。
      发愁时离不开酒,相思时离不开酒,难道解脱时,就离得开酒吗?
      当然不能!
      所以他立时看到了酒。
      酒在令狐手里,令狐的手在他面前。

      “干!”
      男人之间的感激,无需更多言语;就像男人们一起喝酒,何需更多言语一样。
      言语怎说得清世上的伤心事,怎道得尽世上的不平人?
      可这世上又何来白纸般快乐?若人人都是白纸,世上又怎会存在快乐?
      所以重要的不是你经历过什么,而是无论何时,你都能摆脱自怨自哀,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
      这时候,若能有一个人陪着你尽情地笑,尽情地醉,尽情地发泄,尽情地当个傻子,你岂非已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令狐很幸运,他已经找到这样一个人。
      司马虽然尚未意识到这份幸运,但他离意识到,似乎也不远了。

      令狐醉酒之时,是从来不笑的。
      但他并非善于严肃的人。
      因为严肃的人往往不懂得欣赏雾里看花的美。
      令狐很懂得。
      所以他真正醉死胜封侯的时候,并不多。
      但,此乃遇见司马之前的理论。
      如今他不想,或者不敢醉的原因,说出来只怕没人相信。
      把司马安安稳稳抱回床上时,连他自己都不信。
      怀里这人,清醒时是利剑生寒泛朝光;醉倒时是暮云收尽溢清寒。
      反正怎么看怎么好。
      怎奈黑暗里月光下,手因欲望而伸,却因理智而缩。
      不得不缩。
      令狐瞧着司马的睡脸,苦笑半晌。
      这时候,他竟想当个君子——一种对得住世上所有人,却总对不住自己的人。
      令狐已经开始觉得对不住自己了。
      他在床头放杯清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飘出茅屋。

      长夜漫漫。
      一个人的长夜更是漫漫。
      酒已喝,兴已尽,到这时节,鸟儿都已倦意了了,回去酣甜梦乡。
      夜阑人静处,却仍有人今夜不知梦乡好,提火孤影独徘徊。
      人影到灶房打水润脸,去了微染的嫣红酒气,才携着烛火回至自己茅屋。
      不一会儿,屋里烛光静灭,一切归于黑暗。
      自然是人上床歇息,烛火才歇。
      可细看,那黑暗里炕床上,却空空如也,何来半个人影。
      不仅床上无影,整个四方茅屋,皆空荡。
      清风明月尽可作证,这人只进未出。
      那此刻,他去哪里了呢?

      风吹影动,枝叶珊珊。
      只听室内,忽然传出一声令人难以察觉的闷响。
      不一会儿,又是一声。
      细听,这闷响竟然来自地底。

      地上烛火已熄,地下一灯如豆。
      小小暗室,一桌一椅。
      火光照耀着男人本该直挺的背脊,他坐在椅上,因一天劳累而微弯了腰。
      但这丝毫不影响男人手里握着的小刀。
      刀锋坚定精确,细密地落在木头上。
      木头在桌上,一人见长,色微泛紫,纹理顺直,竟是块行家眼里上等的紫桐木。
      如今表面已经打磨,用淡色黑炭标出槽腹。
      男人手里的刀,沿着标线,正慢慢刻着一条条细槽。
      左右各七槽,待十四槽刻毕,欠入标码,便见雏形。
      一把琴。

      深更半夜,一个男人独自在地下密室里刻着一把古琴。
      这情景,实在只有“怪异”一词能够形容。
      可事实上,这还不是最怪异的。
      最怪异的是,此时此刻,他并非孤身一人,在他身旁,竟然陪着许多人。
      上百个木雕小人。
      它们堆积在一处角落,几乎从地上堆到室顶。
      你仔细看,便会发现这些小人木质陈旧,有的早已变色开裂;到是越往上堆,小人越新。
      一个又一个,经年累月,竟成偶冢。
      一个又一个,却又线条流畅,精细非常。
      可见雕它们的人,不仅有一手极棒的雕刻功夫,执刀时,心里也是满怀感情。
      只有醇浓的感情,才能诞出这般巧夺天工的作品。
      只有入骨的思念,才能呈现这般栩栩如生的脸面。
      木人或大或小,却掩饰不了它们的共同点。
      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这上百个木人,竟是照着同一个人的面容雕刻而成的。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你不妨视线右移,看看墙上的画。
      密室里只挂了一幅画。
      画里只有一个男人。
      所有的小人,便是照这个人的脸刻出来的。
      画中人年近不惑,长得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根眉毛一汪鼻。
      谁没有眉毛眼睛和嘴鼻?
      所以当你用这些词去形容某人的长相时,这脸,似乎只有一个成语能够印证。
      乏善可陈。

      当然,也有可能是画者技艺乏善可陈,才把人画得乏善可陈,但你若见到纸角上题的八个草字“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你必定不会做此推测。
      普通八个字,硬被不俗的草字功底衬托地大放光彩。
      可惜,整张画除此八字,再无题字,无名无讳,让人猜测不出画中之人,究竟是谁。
      或许,画者压根无需题名讳,若他本就是画给自己看的,又何需多此一举?

      密室很安静,唯有一划一划的刀木之声。
      男人刻上半天,累了,起身从另一个角落取过一坛酒。
      这两日,他便是靠这几坛酒支撑到天明。
      酒不是醒脑剂,喝了也不会让他短去多少困意。
      但酒毕竟神奇。
      两人喝,是挑引;一人喝,是压抑。
      能压制满腔的渴望和焦意。
      说来,他也觉得奇怪。
      明明离开那人不到个把时辰,心里却轮子滚似的,坐立不安,老想到他身边粘着,即使啥都不做,光看一眼,也是好的。
      男人喝口酒,瞧了瞧画像,苦笑着喃喃:“这次可真是……。”
      真是怎样,没说下去。
      他拿起刀,又开始慢慢刻起来。
      雕木人是孺慕之依;制古琴乃倾心之恋。
      一方天地里,有依有恋,直到鸡鸣初闻,琴形已现。
      他终于放下小刀,伸个懒腰,推了室顶的石板门一跃而出。
      石板落下后,茅屋里炕又是完整的炕,床又是完整的床。
      迎着山顶第一屡晨光,他开窗看了眼对屋,终于累地倒在床上,安心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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