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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五
      一个月后,叶季慈告诉了慕容定宽自己怀孕的消息,同时向他辞行。
      这件事证明了定宽对自己的一贯看法:动脑子的时候很慢,犯起傻来却飞快。他遇到了一个荒谬的人,跟她做了件荒唐的事,结局正向荒诞发展。作为交换条件,叶季慈答应他此生不再制造除学术之外关于他祖父的任何东西。她说到做到,当着他的面,将写了一半的手稿扔进了火盆。
      一切都在隐蔽中进行。
      定宽和定欢都擅长妇科,都有将棘手的病人留在客房治疗的先例。竹梧院里出现一个怀孕的女人并非奇事。
      临别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尴尬。说你不必急着走。她说自己太忙,离开平林馆一个月,已耽误了不少病人。他劝她留在下来,等孩子平安出生之后再走。她说生孩子并非难事,怀胎十月无事可干会大感无聊。他说他可以安排她到别人的诊室工作,这是个很好的切磋机会。她不断地摇头,说鉴于上一代的过节,云梦谷里没有人会信任平林馆的大夫,何必受人冷眼。
      最后他只好道:“要不,你留在我的诊室作我的助手?至少我不会给你冷眼。”
      她的脸扬得老高:“作你的助手?为什么?我又不比你差。”
      他很少见过傲慢的女人,女人就是傲慢也要想法子隐藏一下。而叶季慈的傲慢很坦率,坦率得令人芒刺在背。
      不过,他知道什么东西能真正吸引她:“我祖父有很好的藏书,也许你想看一看。”
      ——祖父有万卷藏书,其中不乏稀世的珍本。此外还藏有他自己和弟子们从各地收集过来的古方秘笈。
      她的眼睛果然一亮:“真的?我真的可以看?”
      “当然可以。”见她兴奋的眼光,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里面有一排书架里放着我祖父的笔记和我父亲的遗稿……因涉个人私密,不便借阅。”
      “嗳——”她淡笑,慢悠悠地眉头一挑,眼光斜过来:“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君何必私藏之?”
      说话的时候,一线阳光透过窗帘,浅浅地照在她的脸上。他看得清她耳缘上细小的绒毛,却觉得一阵恍惚。

      叶季慈就这样搬进了竹梧院,住进了西厢房,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留在了慕容无风的书斋里。那个藏书室几经扩建已颇具规模,且允许谷里的大夫随时进来翻阅,不少珍本因此又有了新的抄本。祖父的书斋是定宽兄弟少时常去之处,里面的书不少已烂熟在胸。长大以后,兄弟俩仍然喜欢在书斋度过他们的悠闲时光,倒不是为了来读书,只因里面的椅子和罗汉床格外舒适,是清谈的最佳之处。
      定欢游学的这一年,他很少到书斋里来。一来医务太忙,忙得喘不过气。二来,他并不喜欢聊天,定欢是唯一一个可以和他长谈的人。定欢一走,他顿觉空虚,反而愈加回避这里。只有少数几次,因为一时想不起某个方子,他会急匆匆地进来找书。这时,他总能看见叶季慈坐在临窗的一把藤椅上,手上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读着,突然出现的人会吓她一跳。因此每次从她面前走过,他都轻手轻脚,尽量不弄出声响。
      除此之外,他并不常常见到她。只隐隐地觉得他们有着相似的生活规律。比如两人都是早晚各散步一次,路线不同,却偶尔在枫林中相遇,简短地打个招呼之后,各走各的路。他曾询问过她的饮食,知道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豆腐。有时她会随谷里的马车到神农镇去逛街,买一些零食和槟榔。和其它病人一样,她照章办事,付给他足够的诊费、药费和食宿费。她生活简单,却绝不缺钱。如果不是深谈,她对人大致还是客气的,人手不够的时候,也会被慕容定宽临时抓差。无论干什么,她很少挑剔也很少推辞。尽管如此,他仍然得在大夫们隐隐的敌意和她天生的傲气之间暗暗周旋。虽然云梦谷与平林馆从不往来,怎么说两家也还算不上是敌人。就算有仇,最恨平林馆的人也应当是他自己。所以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谷里的大夫都不喜欢叶季慈,只要有她参加的手术,他都能感到一股莫若其妙的排斥。比如,大家都在闲聊,却从没有人找她说话。如果是她开出来的方子,反对意见总是最多。而当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之后,众人的眼光更如芒刺,几乎要将她射穿。
      那一天下着小雨,他又在枫林中看见了她。
      她躲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呕吐,一张脸全无血色。他这才想起这一个月实在太忙,偏偏病了两个要紧的大夫,他不得不频频拉她去诊室帮忙,几乎忘记了她是个有身孕的女人。偶尔有几次手术做到一半,她突然要求出去喝口水,他也没往多处想。自从他给了她想要的东西之后,她表现出一副十分承情的样子,事成之后甚至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看见他样子尴尬,她还拿出他父亲做例子:“你父亲当年总是牺牲自己,成全病人。如果病人需要他身上的一块骨头,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下来。”
      相比之下,他送给她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如果这样能解决她的烦恼,让她高兴,他又何乐而不为?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不会长久,晦朔、春秋以后的事,何必想得太多?
      他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远处默默地等她吐完,见她收拾好衣服从树丛中走出来,这才向她打了个招呼。
      “抱歉,最近烦扰你的次数太多了,”他轻声道,“你不要紧吧?”
      “没事。”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他看着她尖尖的脸,道:“你应当多吃点东西。”
      “我吃得不少。”她的神情很奇怪,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生怕有人关心她。
      他说:“跟我来。”
      他将她引入诊室,找出药锅,抓了几副草药,煎了起来。一会儿,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将药汤倒入青瓷碗内,递给她:“尝尝看。”
      她喝了一口,笑道:“怎么跟鸡汤一个味道?”
      “这是我弟弟最喜欢喝的汤,十分滋补。他厌恶油腥,每次回家我都会给他煮一碗。”
      她一饮而尽,给他看空空的碗底:“味道不错。”
      “要不我吩咐厨房每天煮一碗给你送过来?”
      “多少钱一碗?”她道。
      “你说什么?”他眉头一皱。
      “我不白喝你的东西。”
      这话很有些呛人,他感到一阵难堪:“你帮了我很多次,我倒忘了付你诊费。”
      “你千万别忘了。”
      他沉默,不知道怎样将谈话继续下去。她也沉默,她一点也不害怕沉默。
      过了片刻,他只好没话找话:“身边都是些陌生人,你也许不习惯吧?”
      “我是城里的大夫,对陌生人司空见惯。”
      “如有任何不方便之处,请尽管言明。……或许你想把母亲接过来住一段时间?在这种时候,有个亲人在身边照顾比较好。”他让自己的嗓音显得尽量和善可亲。
      她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盯得他浑身冰凉,然后转过头去,沉默片刻,方道:“我母亲去世很久了。”
      他及时遏止了自己的同情,向她表达了歉意,然后告辞而去。
      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在逃跑。
      ——他见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却很灵巧,很稳定也很果断。做手术时站在一群男人之中,镇定自如,旁若无人,好像一个英雄。
      她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夏季快过去时她已怀胎九月,除了肚子不方便之外,她看上去很正常。她的生活很有规律,仍然是早起晚睡,一天散步两次。任何时候在书斋见到她,手中仍有一本书。他知道她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看完了自己想看的书,包括祖父的笔记和父亲的遗稿。她与定欢一样,有闪电般的记性,且相当博学。不知为什么,每当看到别人如此饥渴地阅读自己亲人的遗稿,他的心中总是感到几分亲切。毕竟女人到了她的年纪,终日所想不过是嫁人生子,而她却能专心前人的遗学,终日苦读,不觉寂寞,光是这份定力已十分难得。
      他在心里暗暗叹息,也许她说得不错,慕容家的人再怎么天姿过人,也很难活过四十。他与定欢不知哪一日也会像父亲那样心疾突发,英年早逝。几十年之后,江湖上也许不再有人会提起云梦谷。
      那一个月天气格外炎热。湖边处处蛙声。中秋之后是每年的旺季,病人潮水般涌向神农镇,每一位大夫都累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草草吃了晚饭,洗浴完毕准备休息时忽然发现阿喜不见了。
      他提着灯笼四处寻找,找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踪影。正打算折回卧室看阿喜是否已然回家,他发现祖父的书斋里有一片暗暗的灯影。随即想起书斋的藤椅也是阿喜常去之处,便拾级而上,推门而入。
      也许是门窗紧闭,也许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光顾,他感到屋内的空气有些异样,不仅格外滞闷且飘浮着一丝腥味。越过几层书架,他看见临窗的书桌上一灯如豆,叶季慈背对着他,正专心地做着什么。怕她受到惊扰,他停步不前,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地板。她猛然回头,一脸惊恐之色。
      他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桌上。
      雪白的桌布上面有一团血污。阿喜四肢朝天地卧在布中,腹腔打开了。叶季慈的手上,拿着一把带血的剪刀。
      他看了看阿喜,又看了看叶季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团血却突然间湖水般涌到他的头顶,他感到胸口一阵可怕的绞痛,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猫呼,阿喜卧在他的枕边,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绫带。他一抬眼,看见了丁知行。听见他问:“谷主您醒了?”
      他点点头,道:“我睡了几天了?”
      “这是第三天。”
      他猛然坐了起来,丁知行立即将他按回床上:“您还得再歇几天。”
      他的心疾已很久未犯,犯时会引起哮喘,且极易重发。所以每次发作之后,他必须在床上静躺十天,小心翼翼地等待各种症状完全消失,方能重返日常。
      他将阿喜抱在怀里,不忍心看她腹下的伤口,问道:“叶大夫呢?”
      丁知行道:“哪个叶大夫?”
      “叶季慈。”
      “哦……她在您的诊室,正在看您手下的病人。”
      显然,大家只知道他心疾发作,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的脸色仍然发青,道:“为什么让她看我的病人?她即将临产,难道要逼她把孩子生在诊室里?”
      “是您自己吩咐的。前天您醒过一次,刘大夫问您打算将手下的病人交给谁,您就说了两个字:‘季慈’。”
      他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来了。沉思片刻,他道:“你到神农镇去将蔡大夫请回来替我应付几天。”
      “是。”
      “我想到诊室去瞧瞧。”
      丁知行的脸板了起来:“谷主此刻不宜起床,不如我去把叶大夫叫过来?”
      “就只几步路,有甚打紧?”
      “二公子临行时格外嘱咐,要我时刻留心谷主的身体。三年前那场病,谷主想必还记得。”
      他沉着脸,冷哼一声,道:“我就是要去,你敢拦着我?”
      说完这话,他披上外套,忍着阵阵头昏,由丁知行陪着,慢慢走到诊室。
      诊室灯光明亮,里面有些嘈杂,除了叶季慈,还有几位常来这里给他作助手的大夫和麻醉师。见他进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默默等着手术结束,做了一个手势,将叶季慈叫到侧厅。
      “你来找我算帐,对么?”她挺着肚子,双目如刀,一副坦然受死的样子。
      不等他开口,她又说:“我并不是和那只猫有仇,只是她误吞了我的耳环,我只好开肠破肚地将东西弄出来。这么大一只耳环,就算留在肚子里她也会死。所以我做的一切完全是必要的。”
      他冷冷地道:“这么说来,我倒要感谢你救了她的命?”
      “当然。”趁这功夫,她从荷包里找出一块槟榔,开始不停地嚼了起来,“可笑的是,你不知给活人动过多少次刀子,一天也不知要开肠破肚多少回,病人在你面前流的血,也够你洗个澡的了。而你,一位训练有素的大夫,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神医,竟然看见一只受伤的猫会昏过去。”她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可笑,实在是可笑。”
      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怒火:“那是我的猫。”
      她本来还想笑,看见他认真的样子,语气渐缓:“放心吧,这是我治过的第五只猫。她的胃里还有只小瘤,我也一并除掉了。针刺麻醉,毫无痛苦。”
      然后她还说了很多话,他全听不清楚。因为他的头仍然发昏,也站不稳,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边,好不易等她说完,他淡淡地道:“你忙了三天,也该休息了。——我不希望你在这种时候出什么事。”
      她摆摆手:“不用,我替你顶着,你去歇息。”顿一顿,又小声道:“喂,你的麻醉师不错。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麻醉师,放一个倒一个,手脚真快。”
      他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问道:“你今天还有几个病人?”
      “还有两个手术。”
      “谁是主刀?”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滚圆的肚子,道:“你真能干。”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有人替他端来了一把椅子,他便坐在墙边,默默地看着众人忙碌,直到夜静更深,手术终于结束。
      陪她出来的时候,他的精神并不见好,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息。她扶了他一把,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守在诊室里,防贼一样地监视我?”
      “我没有监视你。只想看看你是否称职。”
      “我称职么?”她忽然停下来,扬起头看着他。
      他点点头,道:“嗯,称职。——很晚了,去睡吧。”
      她摇摇头:“太热了,我先到湖里洗个澡。”
      说这话时他们已走到了湖边,他以为她在开玩笑,谁知她将鞋子一脱,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
      她在水里的样子像只水母。这种时候他不能下水,只好在岸边等着她。
      “水真凉啊。”她在湖里道。
      “那就快上来吧。”
      “我是说真凉快。”
      她在水里游了一会儿,笨重地爬上岸来,一边爬一边摇头:“肚子太大了,游得不痛快。”
      见她水淋淋地站在草丛边,他脱下外套递给她:“玩够了?”
      “玩够了。”
      “再见。”
      “再见。”
      他踱回卧室,服了一剂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还没睁开眼他便闻到一股烧糊的气味。
      掀开帘帐,他发现丁知行苦着脸坐在床边。
      “出了什么事?”
      “嗯……这个……谷主,没什么大事,您好好休息。”他欲言又止。
      “实话实说。”
      “昨晚书斋起火。”
      他霍然而起:“可曾有人受伤?”
      “当时叶大夫在里面,不过及时逃出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等着丁知行继续说下去。
      “火势很大。”
      “哦。”他料到有些不妙。
      “烧了七八间房子。”
      他哑然,半晌问道:“藏书室——”
      “烧光了。万卷藏书,片纸不留。”
      他的心又在绞痛:“还有呢?”
      “您的书房、二公子的卧室。重要的就这三处。”
      他喃喃地道:“叶大夫该不会受惊罢?”
      “谁知道是不是她纵的火,”冷不妨,丁知行突然道,“平林馆觊觎云梦谷已不是一日两日。谷主当初就不该让她住进来。”
      “你可有证据?”他冷冷地道。
      “没有。据她说是看书睡着了,忘了灭烛。”丁知行恨恨地道:“总之她是肇事者,不送她见官已经很客气了。”
      “这是偶然事件,不要胡乱追究。”
      他垂头沉思,正想着对策,丁知行忽然又道:“对了,叶大夫生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生了?”
      “生了。”
      “可有人在一旁照顾?”
      “顾不上,所有的人都忙着救火。”
      “你是说生孩子的时候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大概是没有。”
      “她现在哪里?”他一边说一边下床。
      “走了。”
      他彻底愣住:“走了?她走得动?”
      “她说她要回平林馆,请我派辆车送她回去。我就派了一辆马车将她送到神农镇的码头。”丁知行说话的口气,好像他送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瘟神。
      “送她回去?在这种时候?”
      “是她自己要求的。”
      “你去派人将她拦回来。”
      “马夫回来说,船已经开了。”
      沉默片刻,他又问:“你可知道她生的孩子是男是女?”
      丁知行摇头:“不知道,没问。”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定欢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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