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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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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畜生
卿九想:赵王生得瘦瘦长长,俨然就是行宫里的一根棍儿。
他眉飞色舞地立着,众人皆大欢喜。他如今病倒了,行宫便如大厦将倾,沉浸在惶惶的阴霾当中。
在这方面,卿九其实并不傻,相反还颇有点小猫小狗似地天生的灵敏。
他嗅得出周遭诡谲的气氛,总觉着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回到南苑后也不到处溜达,规规矩矩在自己的住所呆下来。睁眼闭眼只对着屋儿里的四堵墙,真正应了赵王特别给他这篱笆小院儿提的名字
——“莫开门”
“莫开门”地处在南苑的最西,十分幽静。
附近房舍建来都是专给男宠们居住的,大大小小也安置了上百人。不远的水塘旁边就住了个名伶。据说进宫前是个旦角儿,每天天一亮便吊嗓儿,比公鸡打鸣儿还准。卿九给折腾了数月,已然练就出一身雷打不动的本领。随你怎么嚎叫,他还是蒙着棉被还是一觉睡到了晌午时分。
醒来抹抹脸,天已大亮。
日头暖烘烘照在小院儿里,晨起的那股子灶饭的气味已经淡了,只隐隐能闻到些蒸馒头的面香。掀开被子,小白肚皮里“咕噜咕噜”锲而不舍地叫,很明显是饿的。卿九抬头瞅下时辰,已经过了早膳,于是揉着睡眼,拖着双没蹬上的布鞋慢腾腾朝外走,走到院子北角,一抬腿踩着罗好的泡菜缸扒到了墙头上喊魂儿似地喊了声
“嗄,算命的?”
隔壁房舍的格局和卿九这边基本一致。
小屋不大,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卿九叫着的那位“算命的”,这会儿大概是已经吃饱了饭,正稳坐在院当中的马扎上:仰着面,闭着眼,鼻孔朝天。一身洗得快要透亮的白布长衫,衣角袖头在小风里微弱抖动。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仿佛是有些手脚虚弱的症候,总提不起力来。
这人姓木,也是行宫里的男宠。
从被抓来便一直住在这个小院落里,已经足足住了快三年,却从没被召过侍寝。也算是南苑里的一株奇葩。
因他原本是个教书先生,识文断字兼备有些神神叨叨,加上自身的眼神儿又不大好,所以常来伺候的太监都唤他是“算命瞎子”。卿九有一样学一样,也只叫他“算命的”。
论起长相,算命的并不多出挑。
他只是很干净,干净的有那么点儿像是白描在宣纸上的假人。每天穿着煞白煞白的袍子,板着白白净净的脸孔,似乎谁要是多和他说上一句话,都要小心着不留神会把他玷污。同时作为一名读书人,算命的也是自认要时刻散发出一种读书人酸溜溜的孤傲来。
算命的来到南苑,对众多男宠们是从头到脚的鄙夷,很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架势。可卿九搬来以后,不知是不是只有一墙之隔的缘故,却偏就对他青眼有佳。表面上虽说也不见多亲昵,但暗地里还是帮助了卿九良多。
卿九这人十分会分好赖。
在他而言,除了哑巴,这个算命的算是自己在行宫里第二个信得过的人。自然,越是信得过的人,使唤起来也越是不用太客气
“早啊,算命的!”
骑上墙头,卿九先热情洋溢的打了招呼。
算命的这头不肯吭气,半晌才迟缓地将头扭转过来。打从嗓子眼儿里慢条斯理挤出个声音
“哦,醒了?”
平白的废话,配合上那颤颤巍巍,飘忽不定的腔调,便无端透出了一股高深。
可惜卿九没法领会,继续无忧无虑地点头
“醒啦,饿得很,给我留饭了没?”
算命的原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前一句还好好儿的,闻言却突然脸色骤变,狠狠噎了一句
“笑话,我到成了你这小崽子的亲娘老子不成。你睡醒了,只管朝我要饭吃!”
他这人除了嘴巴毒之外,其实眼神儿很不好,夜里几乎无法视物。
但是此刻顶着太阳光,睫毛浓密地扑挡住视线,并不瞧着眼神僵直,反倒让人觉着有那么点儿瞳孔深邃,变幻莫测。
卿九每日端详,也觉着那目光有点日益狠毒的趋势,不敢多看。于是只当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顺着墙头翻身爬下来,边爬边振振有词地自说自话
“好饿撒,饿死人嘞!”
因为经常要爬来爬去,那墙头甚至被摩得有些润滑。
一条腿跨过去,墙给头有准备好的梯子。卿九跟个大侠似地,不费吹灰之力落到地上,扑了扑尘土,径直朝屋内的隔间儿里走去。
推了门,内里地方不大,摆设却十分讲究,说一句高床软枕也并不过分。外间正中摆了张十分体面的梨花木的圆桌。桌上果然是留了些小菜和白面馒头,盘盘碗碗都整齐的摆放着,显然早留下的。
卿九抄起一个馒头,自中间掰开,填了些菜进去,夹起来边吃边向外走去。
走到算命的脚边席地而坐,举止温顺乖巧,很有点家养猫对待主人的姿态。
算命的先是很不待见的“嗤”了一声。
闭起双眼,感受到太阳光和他依靠在双腿上带来的温暖,也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惬意神情。养个猫狗大概也是这样的,又烦又嫌但有时也能让人觉得很愉悦。
算命的在心里默默的拿着饲养宠物的心态来对待卿九,可卿九却毕竟不是真的宠物,喂饱了万事大吉。
他嚼了几口剩馒头,又冷又硬而且并不松软,于是便拒绝再折腾自己的喉咙。
一仰头道
“这馒头咯牙!”语气里大有不满的意味。
对待宠物,并不需要太多的纵容。
于是算命的特别把脸孔板得更厉害,简短回应他
“咯死活该!”
在骂人这事儿上,算命的很是有些天分。
让人去死这话谁都会说,可偏他说起来阴恻恻带着一股讲不清道不明的诅咒意味。
卿九有自己的脾气。被诅咒了这么一句,心中十分郁闷。一把将破馒头丢在地上。
而算命的无法容忍宠物如此浪费粮食,于是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叱道
“小畜生,你给我捡起来!”
卿九并没有防备,坐在地上被他实实在在踹了个窝心脚。
揉着胸口起来也不干了,蹦着高大骂
“你才畜生,你们全家都畜生!”
单这一句,立时挑动起算命的某根神经,惹得他疯狂的发起狠。
他一扑而上,简直是要把谁活活吞下肚的样子。卿九伶俐的闪退几步逃过了攻击.
算命的眼神不好,行动起来便有些迟缓,惹急了只能随手抄起平日领路的拐棍儿丢过去泄愤。而拐棍儿挂着风丢过去,却又被躲开了,卿九弯腰自脚边捡起来掂了掂,不轻不重地给丢了回来。
他很受不得他的反抗,一直在跟拐棍儿较近。
扔出去,丢回来,周而复始,一副不砸死他不罢休的样子
而卿九远远看着他发癫,搔搔耳朵。却有种孩子一样的得意。只觉着撩拨起别人发火,自己忽然就不气了,望着他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笑声被算命的理解为挑衅。
他顿时感到怒不可遏,抬脚迈过去有心要将这小畜生亲手掐死。只是一时没留神,却被扔在脚边拐棍儿绊倒在地,左颊擦伤了一片。脸上渗出的鲜血。
算命的滑倒在地,仍然气愤地胸口起伏,微有随时要抽搐过去的架势。
卿九见到也有些心惊,觉着自己欺负这么一个身残志坚而且对自己还比较不错的算命瞎子似乎有些违背道义。想了想,最后硬着头皮走过去,用袖头垫着手给对方擦了擦脸。
“没事儿吧?”
卿九问道。
算命的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平复了好阵子,才算把这股火儿压下。这中间,卿九始终围着他打转,时不时还扯下他衣袖以示歉疚。
算命的自认为又重新找回了作为“主人”的尊严,又安抚的对自己说:与这么个四六不懂的东西计较太有失身份,于是便越发的气定神闲起来。
嘴角抽抽,半笑不笑的嗔了一句
“小畜生!”
这也算善始善终,同样一句话用这么和颜悦色,甚至带了点宠溺的口气说出来,便很快将两人之间的争斗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