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言谣

1、第一章

　　那一次好不容易在网上碰到，我问他，我考去你们学校好吗？
　　刚刚我们还聊得不错，此刻他却突然沉默了，好久，久到，之前满怀期待的心就在这样焦灼不安的等待中慢慢冷了下来，看着界面上他昔日的照片，往日熟悉的镜头在脑海中慢慢成形，然后清晰。
　　原来真的是我忽略了。

　　四年前了吧，当时正值高考将近，他看着突然没日没夜用功的我不解地问，怎么突然变勤奋了，被人附身了？语调不改以往的调侃。
　　当时我的回答很诚实，我想和你考一个学校。
　　而那时的我也自知，凭着我当时和他之间的差距，这个想法无疑是痴念，幸而我愿意为了他放下所有对学习的不厌烦。
　　本以为他至少会感动一下，却原来感动需要来自他也同样期待。而他，并不愿意。看着我执着的眼神，神情有难得的不安，目光闪烁着从我的肩头滑过，停驻良久，最终只是轻轻笑过。
　　调转视线对上我，一改之前的调侃，严肃而真挚，他说，不用，你考自己想考的学校就好。

　　我想考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而这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背后传来好友佳佳的声音：“西西，老师来了，提前上课了。”那一刻只觉得心钝钝的痛，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佳佳一个劲的摆着手势，表情丰富。
　　之前支持着自己撑下去的所有动力在那一秒散尽。
　　原来如此。
　　好一会儿，对上他已经收回的目光，掩饰地笑过，哦，这样啊。快速转身，离开前的那一瞬，我说，陈朝，那我以后就不能陪你了。

　　那一刻就觉得，这一切，好讽刺。我尽心尽力想要拉进的距离，原来并不是他所期待的。我日夜期盼，全力以赴的未来，他并不愿意与我同行。也是，或许早在多年前，在那个嚣张不羁的少年成熟的瞬间，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我的未来。

　　多可笑，以往每一次，他与我说话，从来没有正经。

　　偏偏在拒绝我的时候，这样认真。

　　看着聊天窗口上已经灰暗的头像，明白，十四的友情，十年的爱慕，终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刻了。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好像是七年前，又好像是更久以前，我的心情签名上，从来只有两个字，等待。
　　一直以来，我都抱着那一点点仅存的对他，对我们的未来的幻想等下去，期盼着总有一天我们之间能够柳暗花明。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时间在慢慢消逝，其他的好像什么都没有等到。哦，不对，还有一颗渐渐冰冷的心。

　　成绩出来那一天，整个宿舍都替我高兴。三个室友已经开始准备着为我庆祝。而我自己，却是看着电脑上自己努力了四年的成果，泣不成声。
　　她们三个在旁边徘徊，面面相觑。后来棽棽也只是默默地把手中的纸巾递到我手中，然后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放任我肆意痛哭。
　　因为我们都明白，有些失去，无法挽回。

　　母亲知道我放弃了第一志愿，却选择了更远的南方，怒极攻心，对着电话就狠狠威胁，如果你执意要去那里，那么从此以后你的生活你自己料理。

　　我说，好。
　　母亲在那头愣了好久，声音有些哽咽。我也红了眼眶，只能低声安慰，妈，我已经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会后悔的，文文，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说，我认了。

　　十年的感情我都已经这样毫无保留地付出去了，还有什么能再让我后悔。
　　在那一刻，我知道，十年的付出，十年的等待，我终于后悔，真的，很后悔。
　　那一天，我的签名，改为，放下。

　　二

　　研二那年申请到了美国名校的全额奖学金，出国前一个月我回了家。那时候父母还不知道我即将出国的事，几个月未见，饭桌上的母亲依旧叨叨不停，不外乎谁谁谁又找到了男朋友，而谁已经把结婚提上议程，然后开始一如往常的数落我，何时才能有个着落，好让她真正放下心来。

　　我只是静静地吃饭，静静地听着，被提到名字时低低地回应一声。母亲看我这样不在状态，终是叹了口气，放弃。
　　父亲只是微笑着看我，几分不舍，文文是越张大越安静了，以前可不像现在这么静，那时候皮得很。
　　记得那个时候，对着陈谦的儿子，一点都不会害羞，从见到他那天起就开始缠着他不放，还一个劲地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

　　母亲似乎也记起了往事，感慨着道，是啊，那个时候天天追着人家背后跑。陈谦还说说不定以后真能成亲家，可是现在呢，我听说，陈朝都已经有女朋友了。文文，你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低头扒饭，含糊回应，知道，前段时间在他女朋友空间里看到。

　　他朋友你认识？
　　母亲似乎总能抓住细微之处，我点头，认识，我朋友，刘佳。
　　母亲恍然，刘佳啊。一脸羡慕，转而又开始质问我，你看刘佳和陈朝都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让我和你爸瞧个影子也行啊。

　　我笑，放下碗筷，爸，妈，我下个月出国了。

　　父母夹菜的筷子同时顿住，母亲似有不信，怀疑地重复，出国？下个月？

　　我知道母亲的眼神会是怎样，当年去到南方都已经哭得不成声，更何况是隔了不知几千万里的国外。低下头不敢直视，轻轻地点。

　　父亲鲜有的无可奈何，叹了一声，索性连菜也不夹了，放下了筷子。母亲则是把头扭向了一边，不看我，好一会儿，终于把情绪稳定下来了，才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问，文文，你是不是怪妈妈太逼你了，所以你才想要一次次地逃开。可是妈妈是为了你好啊，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好的将来，以后就算我和你爸爸都不在了，你至少还能有个好的依靠。
　　语气是无尽的自责与无奈。
　　那一刻，我突然恨上了陈朝，如果不是他•••而更恨的却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
　　母亲的话终是让我红了眼眶，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决定的太突然，太快，而作为父母，唯一的女儿要出国远离他们了，他们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摇头。
　　不是。真的不是。

　　离开，只是想让遗忘来得更快。

　　第二天，母亲就请了假在家陪我，带着我跑遍L市大大小小每一家商店，就怕漏了什么东西没有准备。而我始终跟着她，看着她忙忙碌碌进出商店的身影，鬓角几丝发亮的银发，我想，为了父母，我也要让自己早点放下，早点回家。

　　三

　　回家十天后终于等到了棽棽回来L市，约了在咖啡店见面，从一进门开始就听她不停地抱怨，怪何起泽管得太多，不让她吃零食，也不准她出去乱跑。要出去必须得有他陪着。
　　而我始终静静地微笑，静静地聆听她的幸福。想着最初见到棽棽时的样子，长得文静，笑起来也开朗，但周身总有一股散不去的忧伤弥漫。再看她如今难以掩饰的幸福，昔日的担心都已然变成当下的羡慕。如果能等来最终的圆满，过程的艰辛又有何惧。

　　棽棽不满意我的表现，问我何起泽是不是很可恨，我说是啊，确实可恨，天下这么多女人，怎么偏偏就这么不长眼，看上了这么一个不懂事又爱惹麻烦的，还一看就看了十几年。
　　棽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终于意识到了我的调侃，扑着就要过来打我。调皮的样子，哪里还有大学时“冰山美人”的半点踪迹。

　　只是她这样笑着笑着，却突然静了下来，犹豫了很久，才忐忑地问出口，一定要离开吗？在这里不行吗？

　　我笑着摇头，不行。
　　她问，如果出去了还是不行呢。
　　而我只是沉默，沉默到她都开始有点不安，才看着她道，那就像你说的，记着他，念着他，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棽棽终是哭了，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威胁，如果回来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人，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朋友了。

　　四

　　终是没让她失望。两年后回来，父母看着我身旁这个，黄皮肤黑眼睛，长得与他们并没多大区别，开口却是叽里呱啦，只会说些难以听懂的外语的家伙，长时间怔楞。

　　文文，他，他真的是中国人？还是L市的？母亲始终不敢相信，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L市人，不会说本地话还可以谅解，可是竟然连普通话都不会说。

　　我笑着接过母亲手上刚刚出锅的菜，第•••不知道第几次保证，真的，真的是L市的。

　　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笑的尴尬，我只是怕你又被带走了。

　　听着母亲这话，有几分酸涩，又有几分感动，放下菜，双手围上母亲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围着母亲撒娇那般，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怎么会呢，我以后会一直陪在你和爸爸身边，哪儿都不去。
　　母亲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笑道，其实只要你喜欢就好。

　　姑姑，姑姑。小侄女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小脸通红，额上布满了汗。
　　怎么了？我俯身帮她擦脸，而她却一个劲地拉着我要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陈叔叔来了，叔叔不让我告诉你。可陈叔叔对我可好了，我才不听叔叔的话。

　　我被她口中这么多的“叔叔”绕的有些晕，只能任她拉着走，还没有走到门口，男友就已经进来了，看我要出去，脸上有些不快，耷拉着脸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甚至一改之前几天对着小侄女讨好的样子，竟然对着她做起了鬼脸，甚是威胁。

　　Aaron！我制止他，有些意外他的举动。只是还没问出口，答案已经自己走了进来。

　　陈朝。
　　两年不见。最后一次见面好像还是我离开的那天，上飞机前一刻在机场偶遇，我很意外，而他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走至我跟前，轻轻地说，一路顺风。最后又说了什么，只是那一天第一次远离故土，神情始终恍惚，而当时机场的广播又起起伏伏，我没能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父母又在一旁不停叮嘱，我只能晕晕乎乎地答应，好。

　　西文，好久不见。

　　意外于他的突然出现，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已经先开口，只是眼睛始终盯着我被艾伦握着的那双手。脸色晦暗不明。

　　而我满意于自己如今再见他时的心平静气，礼貌回道，好久不见。
　　你，男朋友？他终于将焦点移开，看着我的眼神竟然让我有了几分不安，或者说，尴尬。我想要挣开那双手，无奈身旁的人握的太紧，只能傻笑着回答，是啊。狠瞪身旁人一眼。

　　那一刻，我确信，我看见了陈朝的眼里，有光亮，瞬间熄灭。

　　五

　　再一次相遇是在高中母校，艾伦缠着我想要看看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那时候我笑着敷衍他，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生活了六年之久的小学母校。而他一个劲地耍赖，最后终究拗不过他，母亲都已经看不下去，直接推着我们出门。

　　而他一如既往地恬不知耻，对着母亲放送大大的微笑，谢谢妈妈。
　　而母亲只一个劲地摆手，快别叫了，没见谁叫阿姨叫得这么亲热的。
　　而我只能在一旁忍得差点内伤，我该怎么告诉爸妈，其实从第一面起，这家伙开口叫得，就是爸爸妈妈。只是作为翻译的我，顾虑到父母的承受能力，偷偷地转换了称呼。

　　母校的风景很美。正值暑期放假，学校除了偶而几个打球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经过，一路走来难得安静。应他要求，所有我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教学楼、科技楼、艺术楼、生活区、运动区，一一驻足。而他兴致颇高。

　　篮球场与实验楼的交叉口有一座小山，山不高却陡。山上长满了树木，记得以前晚自习下课回宿舍经过时时常会担心山上会不会突然跑下怪兽。有一次说给陈朝听，只换来他的大笑。山下地面是一条石子路铺就的小道，不远处开了一个人工湖，湖上架了一座桥，名曰“状元桥”。彼时对高考满怀期望，饭后总拉着同学到桥上走一走，不奢望能中的状元，却隐隐藏了一丝希望。

　　艾伦牵着我的手从石子路上走过，没有了来之前的叽叽喳喳，竟然一路沉默。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抬起我的脸，看着我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痞痞的笑意，眼睛里盛了满满的情意，很深很深。而我就被他这样的眼神吸引，定定地看着他，思绪在那一刻飘空。
　　他满意于我的失神，低头，轻轻吻我的唇角，辗转。他说，西西宝贝，我们的缘分，很多年前，在这里开始。

　　那一刻的脑海里，自动闪过多年前的画面，早已被我遗忘的画面中，有一张脸，与眼前这张脸重叠。
　　那一天，我匆匆跑去球场为陈朝加油，路上被他拉住为他带路，再回来时球赛已经散场，对着他就是一顿抱怨。因为那一天，陈朝说，如果他赢了球，他就送我一份礼物，逾期不候。陈朝确实赢了，可我却迟到了。
　　只是最后我的抱怨结束在他的一句“what”中，哑然，原来是披了张中国人皮的老外，摆手，垂头丧气地离开。身后还传来他一个劲地追问“what’s your name”。

　　眼泪就这样一颗一颗地滚落脸颊，他抱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一声一声地持续不断，他说，宝贝，其实我也等了你很多年。

　　回去的路上我依偎着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加在他身上，而他一边带着我走，一边细说这么多年的思念。

　　迎面，陈朝佳佳走来。我们彼此定住。佳佳也只稍微愣了愣，立刻就扬起了笑朝我跑来，很是兴奋，西文，竟然在这里碰见你，真好。

　　我也高兴，抱住她，好久不见，想你了。

　　想我了也不来看看我。佳佳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掐我，就像以前每一次被我气到一样，我笑着闪躲，最后被身旁的人抬手护住。

　　他——？佳佳看着艾伦一时有些失语，好半晌才迟疑地向我求证，你——男朋友？

　　我笑着为他们相互介绍，艾伦听说是我好朋友，一下子就变得很热情，佳佳有些不习惯地看着我，而我只朝着她笑。
　　这么多年，我终于也能这样，心无芥蒂地对着她真诚地笑了，真好。

　　佳佳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停住脚步的陈朝，又看看我，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像是认命了般，从包里找出喜帖塞进我手里，正好，省的跑了，下个月我结婚，记得准时到啊。
　　回头又不甘心似的说了句，其实你们挺有默契的，只是都太倔了。

　　我无所谓地笑笑，向他们恭喜，百年好合。

　　然后，擦身而过。

　　走出不多远，身后佳佳尖声惊呼，她误会了是不是？你不是说她答应了早点回来的吗？

　　我终于记起，原来那日候机大厅，被重重声音盖过的，其实是——早点回来，我等你。

　　翻开手上的喜帖：新郎：陆尧新娘：刘佳
　　合上，终究笑过，陈朝，你看，其实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不属于彼此的，遇见了，也是错过。
　　而我们的缘分，没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