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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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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尽春衰的时节,我在家中摆了酒宴。
这个时候没什么好景,皑皑白雪已经溶去,梅花也已凋零,草木尚未初醒,除了飒飒东风,就是几株四季常青的松柏,碧色暗暗。
在一棵老松下的石亭里温了几斛酒,燃起香炉,皮裘铺地,遍邀老友。
平侯齐白与翊军将军李远望来的最早,一见亭中这架势,就开始嘲笑我这所谓“世家派头”“高门排场”。
皇上登基日久,有心打压之下,门阀大家不比当年。前年秋元,我承天命,张罗了首场恩科,朝堂上有了首批天子门生。再加上去年高攀那厮接连查办了几家纵奴行凶的大姓,过去最能为虎作伥的家奴都恨不得在衣裤上补上布丁,习惯纵马街市的名门公子也都安分许多。总之,近来京都的风气是事事低调,铺张不得。赞人有排场的,不是傻子,就是讨嫌。
我懒得理会那两个穷酸,只是抱着暖炉静笑道:“白玉京里三分之一的世家认定我是疯子,三分之一的世家我血债难偿,剩下的三分之一更是被我挖了祖坟。我若算世家,他们只需在家中自挂东南枝,就能报得深仇大恨,他日黄泉路上喜相逢,定会烹羊煮酒,以谢你们所指的明路。”
李远望拍着石桌一阵狂笑。齐白自顾自入席,抓了几颗花生来吃。我知道他是信鬼神的,开不得这种玩笑,只能装作没听到。果不其然,待笑够了,齐白慎之又慎地交给我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块剔透的玉版,附带一段感天动地的遥不可考的仙魔传说。我将匣子收好,打算来日当作镇墓之宝,或可便宜不知几千年后的盗墓贼,为传说更添一分诡奇色彩。
谈笑间曲侯高攀披甲而来,手里还拎着白腾腾的布袋。他向中庭一望,摇头道:“就你这神仙居所,抄一次家陛下就不用为治水的钱愁了!抄他八家十家,我朝就可以坐在金山上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了!”袋子往桌面上一扔,滚出几个牛肉包子,还有白面馒头之类的,想必是前几次在我家都没吃饱,这回吸取教训在来路上买的。
我闻着花卷的小葱香气扑鼻,口中却满是药汁的苦涩,没什么胃口,于是捡起一颗白面馒在掌中翻来覆去地取暖,意态洋洋道:“怕饿不会吃饱了过来?饿几次都教不会。再说千秋万代尚可,永垂不朽可不是什么好词。你就等着能看不能吃吧。”
正是此时诸人簇拥着太子章熙进门。章熙年方及冠,只见他不徐不疾地行礼,别人都以为他那是龙凤之姿,我却清楚他那是头发太软,怕动作一急,头顶那座高高的玉冠会倒下来。之前就倒过一次,被我和皇上一顿好笑。
“文侯安好,曲侯安好,平侯安好,翊军将军好。”少年嗓音清爽,与诸人四下对拜,接着又想起什么,对着我彬彬有礼道:“请问先生……能看不能吃同永垂不朽是何关联?”
在他身后的谢琰谢珏两侯颇有默契地不怀好意地一笑,一同盯着我作何解释。
我轻咳一声,招呼他到跟前,“来,先生请你吃馒头。”
章熙苦着脸从我手中接过凉了的馒头啃,亭中众人骇笑。
终于,陛下也到了,身侧依旧是执剑内侍江流,随行的还有十六开国功臣中的其他几位。
于是添酒,开宴。
此宴虽无名目,但所为何彼此心知肚明。我自冬天起就病卧在床,雪大时险险撑不过去,几个御医常驻我府里,参汤当作萝卜汤,一日三餐顿顿有,人是骨瘦如柴,已然不成样子。前几日御医手段用尽,启奏圣上曰,文侯金石无救,寿不过一旬。正好天气转暖,我的精神跟着好起来,想来不过这三五日,于是召集旧友纵情嬉乐,共求一醉,权当为我送行了。
很快桌面小食一扫而空,文臣们开始联句投壶,武将们酒兴高涨,拍着桌子大吼“抄家!抄家!”江流和高攀遂带着满脸好奇的小太子章熙一溜烟跑我家厨房抄家去也。
我坐在皇上身边,见他凝目望那三人离去的庭院,眉间似有惆怅,心中一转,执酒盏轻碰他手中酒盏,一饮而尽,低笑道:“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皇上似刚从九天之外归来,急忙同饮,酒却泼出一半,有些狼狈,“唔?何解?”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扫过他湿淋淋的衣襟,平平抬眼,同他对视。
他先是惊疑,然后那张总端着成竹在胸的英挺笑面竟缓缓透出一丝苦涩。我为两人重新添满酒,转眼望向空空如也的庭院,忽然也有些恍惚。脱离了饮酒喧哗背景,侯府庭前这看惯了的假山奇石,不过年年如故的沧桑。“……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皇上听罢长饮一口酒,有一些出神,“……虽然年复一年,但能活着总是好的。若不是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就看着不说是吧?”他摇摇头,“我心意自明,可江流他——”
思绪回转,我轻嘲道:“江流那一身武功,十几年前或不敌魔剑林侃,如今可还有敌手?他倒真是个傻子,不去开宗立派,不去逍遥天地,怎么就拘在你身边做了个小小的侍官?”
听我这么一说皇上好像有些呆了,只是喃喃重复,“是啊,是啊……”半响突然天外飞来一句:“……可要林侃给你殉葬?”
这回换我大吃一惊,大约我脸上神色实在不好看,皇上表情肃然,抬手立刻要召唤笔墨,被我赶紧拉住:“林侃数年来为臣兢兢业业,为民遵纪守法,如何可随意令死?皇上登基之时曾昭告天下,各路降臣,既往不咎,现在如何可以出尔反尔?”
皇上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我的脸色。而我大义凛然地急急说完这一番话,忍不住咳了一阵,终于双眼微闭,面露疲倦。
天坛那青苍赤橙疑似幻境的夜色,有几个月曾是我卒不忍睹的噩梦,而后在漫长的十几年中却令我长久缅怀。初时若梦见那映着火光的汉白玉我会心如刀绞,惊醒时有如窒息,一身冷汗。后来梦见了却会安静地迈上那影影栋栋的玉白石阶,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好像在追寻什么,执着地希望能靠的更近,更近,却总在达到尽头前醒来。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到底还会等多久。又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到底还要骗自己多久。
“……小叔之事,各为其主,天意罢了。”最后我简单地答道。皇上也报以沉默。
我知道我的这个封号“文侯”,本来应该是杨苒的。杨苒是我族叔,征战时,我主谋,他主略,我剑走偏锋,他堂堂正正。时人曾赞曰:奇正相辅,国士成双。按这样的分工我们横扫西北,大败北蛮。他性情克敛,持身端正,而我则随性而为,喜怒不羁。他曾骂我轻狂,双眸望着谁都是含情脉脉的样子,殊不知只要他在我身边,我浑身的骨头都是轻飘飘的,好像西域的奇珍孔雀,抖擞着大扇的尾翎恨不得四处招摇。我这样的性子,封个逍遥侯还差不多,而论功行赏群议分封时,众人却毫无异义地将两侯之一的文侯给我,可想而知是将他那辅宰气度算到了我的头上。
还记得国祭之乱事发当夜,天坛兵戈四起,风烟交加,一片血腥。杨苒在冲天火光中直直跪地叩首,自言未能料敌先机,陷主公于危境,是他之过,现请主公留他于此地,他将设法扭转败局。谁都知道此时留下必然有死无生,我出离愤怒,上马扬鞭,指着他深深伏地的发冠颤抖不已:“这人如果死了,谁也别告诉我!算给我留个念想,等他到死!”
我随着当时还是英王的皇上逃亡了整整三天三夜,杨苒果然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但再次回到天坛时,只见断壁残桓和仓惶初定的众人,却不见他。原来先皇已经一纸诏书把他调到英王封地任大司命去了。随后宗审逆王他没来,先皇退位他没来,皇上登基他没来,封赏开国功臣他还是当着他的大司命,没来。
再后来有一天林侃送了拜帖,说要登门谢罪。我没让林侃进门。林侃也再也没来过。
现在我要死了,他也没来。
不过无妨,他不来,我可以去见他。
临睡前我留下了最后几笔遗命,将常年系在腰侧的玉琮取下,压在纸页的最上方。
橙黄剔透的玉,玲珑的雕饰,穿着红色丝穗。少有人知,这就是调动皇上心腹骑甲铁壁营的令符。当初皇上赐给杨苒,杨苒又在那场变乱中匆匆嘱托与我,然后就在我身上一佩十五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杨苒的遗物,而我闲暇把玩它时,也渐渐真的有了几分寄托。事到如今,不能长随地下,多少有些不舍。不过能够留书转托江流也不错。千回百转,皇上和他之间总要有个踏踏实实的信物。
换上洁净的衣物,熄灭烛火,我安静地躺下。
红尘渐渐黯淡,呼吸也渐渐冰凉,心头却是雪亮。此生我并无他憾,唯一缅怀的就是十五年前天坛顶上的那一晚。
那时杨苒风华正茂,玉树兰芝不能描摹他的容貌。他喝醉了,扶着我的肩在我颈侧低笑,他用指尖轻触我的脸颊,眸中似有星辉闪耀。
多想光阴在那一刻停驻,不要夺走他对我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