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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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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矮屋兼作卧房和书房,拥挤不堪,但夏蘅孤身一人也没这么多讲究。当晚他将前些日赶路时剩下的干粮就着刚打来的河水泡了,囫囵塞进肚中权当果腹,想着白天里脚夫的那番话,这顿饭愣是没尝出个什么滋味。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夏蘅的心里还是发毛。他本想吃过饭倒头便睡,待到天明再做计较,不料却辗转难以入眠。漫漫长夜,也只有秉烛案前,铺开笔墨纸砚,方能让他在这亲缘疏离的异乡寻得一方属于自己的乐土。
他独立在案前,凝视案上的白纸。画是本来就隐藏在纸中的,他不过是让它们显现出来而已。山水花鸟不过雕虫小技,夏蘅一直以为,最难的便是人物画。终于,他提笔,自砚中蘸饱了墨,挥毫。寥寥几笔,一美人便跃然纸上。青丝拂肩,身材高挑,着素白汉服,却没有五官。乌发下的脸庞上是一片骇人的空白。夏蘅的笔在宣纸上方停留了许久,终还是叹了口气,搁下笔来。甫一搁笔,便见一双白皙的素手将墨迹尚未干透的画像从案上拿起。夏蘅心里一惊,一抬头便见一俊美少年着一身素白的汉服,笑吟吟立在他身旁,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夏蘅越看越惊。青丝拂肩,身材高挑,不是那画中人却又是谁!矮屋的门依旧紧闭着,他从未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这少年莫不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少年将画又归于案上,媚眼如丝,对着夏蘅笑道:“你画的是不是我?”
夏蘅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他从未见过这神秘的少年,刚才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泼墨。而笔下之人又与他分毫不差,难道仅仅是因为机缘?他只能抱拳道:“在下不过一时兴起,无意冒犯公子,还请见谅。”
少年闻言,竟露了愠色,冷然道:“画就画了,还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真是迂腐。我本以为你敢独居于此,想来定与那些寻常穷酸书生不同,不料你竟也这般无趣。”言罢便欲拂袖离去。但行至门边,却又转向呆若木鸡的夏蘅,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若就此离去怕是不能甘心。你为什么不画我的脸?”
夏蘅呆立在案边,注视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秋水流波,远山含黛,都不能形容他的美。唇如点绛,鼻梁挺拔,脸颊瘦削,柳眉斜刺入鬓。而那双眼睛,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夏蘅在宫中见过无数女嫔后妃,无一不是天生的狐媚子,一个媚眼就能叫人浑身酥麻,一颦一笑都能让人无限爱怜。但少年的眼却不同。在这种脆弱的美背后还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沧桑,像是见过无数次沧海桑田般,阅尽世间百态后无法掩盖的疲惫。夏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你是狐妖。”
少年落落大方道:“没错,千年雪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作为回答,夏蘅提起已经半干了的狼毫,在纸上勾勒出了那人的五官。他画了很久很久,每一笔都倾注了必胜所学。但当他再次搁下笔,心下却一阵失望。绛唇,鼻梁,乌眸都在刚好的位置,但却毫无媚态可言。夏蘅怅然,对早已行至案前的狐妖道:“这就是理由。”
他能画出最秀美的山水,最精致的花鸟,但宫中画师唯一需要掌握的,只有画美人。夏蘅唯独不能画人。这样的画师即使技艺再高超在宫里也只能算作末流,夏蘅心高气傲,受不了其他画师的冷嘲热讽,便告病卸甲归田,游历四方,颠沛流离,直到被江南温润的山水吸引而在马头镇落脚。
“这便是我了。”狐妖少年却似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捧起宣纸打量起来,喜不自胜。他这一笑,却好似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整个屋子都弥漫起了暖意。狐妖捧着画像,爱不释手。夏蘅却只觉得纸上的少年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不能比得上狐妖的万分之一颜色,而且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他忍不住道:“公子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少年却道:“明明画得这么好,为何刚才却留着空白?”
“画龙画虎难画骨,在下技艺粗陋,不过信手涂鸦罢了。”
狐妖嗔怪道:“你这个人,画画得这么好,讲起话来却和那些学堂里的老夫子一样。”
他将干透了的宣纸折成一小块,揣入怀中。“作为报答,我也不怪你抢了我家了。”
夏蘅愕然道:“这是你家?”
“终于不叫我公子了。”狐妖大笑起来,以袖掩面,说不出的妩媚。
夏蘅心道,想必之前赵福暴毙,赵家寡妇居于院中时晚上闹鬼定是这狐妖装神弄鬼。而今他如此施施然现身,却不知又意欲何为。无论如何,人与妖终还是离得远些为好。这五十两银子就此打了水漂,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他只得抱拳道:“在下不知此处为公子府上,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在下这就去客栈投宿。”
不料狐妖却道:“说了不和你计较了。你尽管住着,有我在别的孤魂野鬼不敢动你一根指头。”言罢便走向角落的干草垛,一道金光闪过,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在干草上蜷缩成一团,依稀可见那狐狸身后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夏蘅怕它发难,自是不敢再提要走,只得灭了火烛在床上和衣躺下。
与妖共处一室,自然心下骇然,夏蘅辗转反侧,直到快过子时才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感到有一团毛茸茸的温暖物体钻入他怀中。六月初的夏夜依旧寒冷,他无意中紧紧地抱住了这团温暖的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