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下部]》澹微

1、大火

　　明阳宫里有喜事。

　　珠帘儿卷开，那幕后美人单单一个抬手，便引起唏嘘无数。乐音响起，彩袖翻飞，纤腰旋转间，意态飞扬，果然是好舞姿。
　　太子欢心大悦，命宫人封赏。
　　美人儿却愁眉低垂，哀哀道，珠宝玉翠，赏得多了便不稀奇，后天恰是贱妾生日，殿下可否赏妾一顿宴席？顺便召些姐妹聚集，大伙一并玩乐，妾还有绝妙舞姿奉上，保殿下大开眼界呢。
　　边上众人静默，想这人并无封赏，又无名号，只不过一小小得宠的帘下女子，竟提如此胆大要求？美人儿心虚，嘴上虽讨赏，心里却忐忑不安，不免偷偷拿眼去瞅太子。
　　哪知眼下上官重瑛喝得正高，且一天性痴憨之人，如何能想得这许多周折，只将眼一眯，笑的意太风流，美人儿要求，哪敢不从？
　　于是，东宫传令，八方准备，后日晚宴，凡东宫之人，皆要参加，为新封的婉良媛贺喜。婉儿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笑的喜不自禁，眉眼弯弯，如花似玉，依在太子身边嗔痴撒娇。边上一干众人早从静默转为石化，想这东宫确是太不成气候，三二杯热酒下肚，居然就将一低贱婢妾封了正五品良媛。不禁暗中流泪，心中滴血，却敢怒不敢言，唯有摇头叹息。

　　齐轩将这一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苏府的花园小坐。

　　苏府，从严格意义来讲，并不是我内心认同的家。玄华在时，我尚能觉出些许温暖，玄华走了，这里便也形同虚设，屋房花舍，装着的只是我这一具躯壳，却没有那种心心念念的期盼。
　　在这里住了近一年有余，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也算得上尽数皆悉，只是却从未有眼下这般让人留恋的时候。
　　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才知可惜。
　　我想这话说的多少有些不妥。已经失去并不可怕，顶多遗憾。最痛苦的，其实是在你知道必将失去，却又还没失去的时候。这种煎心，让你自知无能为力，力不从心，心生忧惧，却莫可奈何。
　　我不免落下几串清泪，砸在身前的石凳子上。
　　待抹掉泪珠子，淡淡起身想走几步时，这才想起齐轩还在身后。

　　我低了头，将尚有泪痕的脸扭了一边，往前望了一望。
　　这已是深秋了，帝都的景色如画，我却无福欣赏。我想我并非留恋这份看似安逸的生活，却又为不能自主的前景后况感到可悲。苏家本是文臣世家，附庸风雅也是难免的，眼下这园子，建的就颇有几分诗画气息，只是往日不曾留意罢了。登上一块假山石，说是假山，建的却比楼舍还要高，曲径通幽，上面有一座小亭。
　　人站在下面，竟然可以隐隐望见上京远景。
　　正是傍晚，暮烟四起，层层民居房舍下，只见远山凝碧，盘踞在天边。去势如虹，又如卧龙眠息。虽是深秋，山色却仍是苍重墨绿，罩着淡淡暮烟。近下街道里，株株金黄银杏和火红槭枫交相辉映，这是上京斑斓的秋色。像极了某人的印象画，那油布上涂抹的色彩，是人为的一块块画上去的，这里，却是浑然天成的一体，是上官家的天下。

　　我问齐轩：“我也要去？”
　　那张请柬大红烫金，正被我拿在手中。
　　齐轩道：“公子是东宫侍读，既然下令东宫人都得参加，自然是要去的。”
　　我皱眉：“后天子时不是就要走么，要去参加晚宴，这来得及么？”
　　齐轩道：“放心，殿下有安排。”
　　殿下有安排。又是这句话。原来听到这句话时我是不屑中加佩服，现在听到这句话却颇有些头疼。这家伙是太子，却也成了我的皇兄。他的安排，便是我无力抗拒的牢笼，每一步每一举都在别人的掌控中，这滋味真不好受。可我还能说什么？
　　我道：“好吧，反正你们都安排好了，我听命就是。”
　　齐轩点头：“恩，后天晚时，我会来接公子。”

　　后天晚时，齐轩果然来了。我想这人多半像平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出现在我面前，谁知这次的动静居然大到出人意料。他带了一顶软轿，二队士兵，打着太子的旗号，唯恐天下人不知，浩浩荡荡来接东宫侍读苏青墨进宫赴宴。
　　那种排场，几乎让我疑心这次被封的良娣不是婉儿，而应该是我这个假公子。
　　在众人可疑的眼光和暧昧的议论下，我顶着一头黑线上了轿。

　　三太太却在这时候冲了出来。

　　许久未见，她清减了许多，追上来拉着我的手道：“墨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脸上堆起笑，道：“娘，太子接我进宫赴宴呢。”
　　三太太脸上疑虑未减，她道：“墨儿，都说殿下最近好上了男风，你这幅打扮，莫不是……？”
　　一句话未完，在场人士都变了脸。
　　齐轩脸黑的像锅底，二队士兵都低了头，胸腔强忍着起伏，我则满头大汗，“娘，这话是听谁说的，切不可乱讲，污了殿下名声！”
　　三太太嗫嚅道：“我听人说……说的。”
　　“听人言，记于心而不出于口。”我有板有眼的教训她。
　　“娘知道了，只是娘不放心……”
　　“不要担心，晚些时候我就回了。对了，宴上人多礼杂，肯定吃不大好，不若娘去准备些乌菌汤，孩儿呆会回来喝？”
　　这招奏效，三太太最乐意的便是为这个“儿子”效劳。闻言立马乐颠颠地去了，我们顺利向东宫出发。只是，我没想到，这次一别，竟成永远。

　　封赏宴果然奢华无比。
　　十里飘香，歌舞升平，我不知上官重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知道他把一个东宫活生生变成了酒池肉林，西苑豹房。
　　婉儿着一身大红洒金衣裳，如翩翩彩蝶般周旋在众人之间，这颜色端地是大胆，众女子眉目含怒，神色间皆是不屑一顾之情。奈何人家身宠君恩，一朝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所以只能将怒火压回内里，咬牙闷坏了自己。
　　我与一众年少公子一起坐在下首，另一边是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太子在上首，明黄冠袍，威严中透着风流。我侧目细想，若其不是上官重瑛，若其没有这般狠毒的手段，我是否会爱上他？爱这个字有些危言耸听了，不过对于我这个异世之人来说，帅哥便犹如饭后甜点，虽然吃不了太多，可多看看，多收藏，也确实养眼养胃。

　　我对自己这个龌龊的想法感到羞愧，正自责着，却见他的目光不经意扫来。

　　那日菊宴山庄地下一别，今日再看，仿佛已经变了个味道。我本不是苏青墨，身份的变换对我来说，并无什么大的差异。苏青墨也好，上官昭月也好，原来他是太子，现今在我眼里，依然是太子。只是我顶着这具皇女的身子，他顶着皇兄的帽子，二人再处在一起，便多少有些尴尬。何况这人还是独尊一君的东宫太子，若他容不下我，动动手指将我除去，我便死得太冤，六月飘雪也不为过。

　　我低头去喝酒，想马上就要走了，这等宫中美酒还不知能否喝道。西原那西平王，虽然是一介王爷，却毕竟是荒凉之地，未必有宫中这等繁华。人，果然是贪恋富贵的呀，唉，我也不例外。于是，便又喝了一大口，杯子空了，便自己提壶去倒。
　　边上的少年们，都是京中得意子弟。自古皇子们，总有几个交心的少年小子。小时是玩伴，长大了则是得力的心腹臂膀。只是我看眼下这些，个个都是步伐漂浮，满脸醉意，想以上官重瑛痴傻荒淫之名，能交到的朋友又岂会是什么良友益师？多半在酒肉之列吧？
　　身边一个小子，眉眼倒还俊俏，穿一身白衣，见我独坐沉默不语，便拢过来拍拍我的肩头。少年小子，虽然是书生模样，可手劲却不弱，这二掌拍的我肩头发麻，他估计早醉了，下手不知轻重，大着舌头道：“苏，苏兄，来，小弟陪你喝一杯？”说着，举了杯子过来，那只碧玉杯子，盛着半杯碧绿的酒，竟然直朝我嘴边喂来。

　　我吓了一跳，扭头避过。

　　小子又道：“苏兄，怎，怎么不给面子？”满嘴酒气，我见状，便笑了笑，去端自己的酒杯，“哪里话，兄弟陪你喝一杯就是。”
　　他却歪着，眼里笑的一股别味：“苏兄少年英才，果然别致风流，难怪殿下喜欢。来，来，喝了小弟这杯薄酒，咱们便是心意相通……”
　　相通二个字刚出口，脚下却绊了一下，险些直接扑过来。我脑中警醒，靠，这小子和上官重瑛混在一起，莫不是把我也当了龙阳之士？不禁狠狠扭头向那座上之人瞪了一眼。那人正和一女子调笑，丝毫没注意这边，却听婉儿一笑，端着杯酒走过来：“哎哟，杜公子，喝酒不找美人儿，却缠着苏公子不放，这成何体统？来，不若婉儿敬你一杯如何？”

　　我心中一愣，怎么觉得这女人竟像是在为我开脱？
　　婉儿对上我的目光，眼中笑意不减，却没了往日那份敌意，反是极甜地一抹。我被这个转变搞愣住，一时无甚反应。那杜公子见了婉儿，二眼发直，大着舌头道：“婉儿姑娘艳压群芳，敬区区在下，怎敢……敢当？”说着，却早端起杯子，饮了个干净。
　　婉儿也嘻嘻一笑，巧饮薄尽。却听身后咚地一声，太子醉熏熏地站起来，不小心撞翻了一坛酒，他指着婉儿道：“过……过来，今日这宴为你而设，你不伴着本宫，怎能……怎能去敬他人喝酒……”
　　莫非是醋味？我赶紧抽了抽鼻子。
　　婉儿转身过去，娇媚之意不减，看向上官重瑛的眼里，却俨然多了三分情意。凭一个女子的直觉，我心头一跳，这情意九分九浓，绝不含假，纵还有一分，也是为了更托这情意而显的做作。难道，她对太子，动了真情？

　　婉儿笑道：“殿下，今日高兴，婉儿再敬你就是。”说着，从身后又取出一坛，刚要倒上，太子却骄戾一挥手，将酒坛打翻在地，“不喝！”
　　酒香四溢，二坛美酒流的满地。
　　婉儿俯了身子，柔声道：“那殿下想喝什么酒？妾去取来？”
　　太子不语，婉儿一招手，早有宫人捧了新坛上来。
　　“山西汾酒，川中竹叶青，西域葡萄，衡水白干，殿下中意哪一种？”
　　那酒次弟排开，却都入不了上官重瑛的眼，饶君又是狂兴大发，抬手挥脚，啪啪啪全都掀翻在地，一时间，殿内酒香充溢，酒渍四洒。
　　我心中暗暗惋惜，这厮唱的什么招，竟白白糟蹋了这多好酒。
　　殿内气氛有些冷凝，四周铜雀烛台上灯烛也颤了几颤。刚刚还被照的雪亮的殿内瞬间暗了几分，婉儿僵着手站在原地，脸上青红不定，想要伸手去扶摇摇晃晃的太子，却被他反手一推。婉儿一个趔趄向后，正撞在执酒的小太监身上，小太监仰面跌过去，不偏不倚，刚好砸落一架白烛。

　　火遇酒，只是瞬间的事情。

　　眼看着几支蜡烛滚落在酒渍里，幽蓝色的火苗如长蛇般哧溜开来时，我心中悚然一惊，望着台上的上官重瑛，忽然明白过来。
　　太子也似吓住了，看着那一片火焰乍起，眨眼将殿中烧成火海，竟然一动不动。先前狂欢，满地都是酒迹，导致现在殿内一碰即燃。帘幔，桌椅，地毯，火蛇漫延到哪就烧到哪里，东宫后苑，瞬间一片火海。
　　人群骚动，对面女子的衣衫被烧着，惊呼尖叫，裹挟着人群往外逃。然而哪里容得下？愈是奢华的宫殿，燃烧起来就愈快，空中也飘着火舌，被晚风一吹，呼呼向人们卷过来，稍慢一步，便被挤在后面，满耳哭喊之声。
　　我跟在后面，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眼看火舌卷过来，不得已避在一根柱子后面，却见一架屏风被烧着，直直朝着头脸砸下来……想要避闪，已是不及。

　　是年，明阳宫内一片大火，数百人送命，万物焦枯。

作者有话说

　　假凤下部开更，希望多多支持，网文没有别的，图的就个留言互动嘛，你懂的。
另：文档崩溃了，所以我最近都是在线直接写的。因为怕出问题丢失了，所以写一段就赶紧按发表了，大家若是看到一章只有一半，不要急，剩下的很快就会补上，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