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千虫》胃疼君

1、人缘好的悲戚遭遇

　　三伏的最后几天，天气热得让人想死。位处断崖底下的虫谷虽有参天的古木庇荫，不至于像崖上那么炙热烤人，但针叶林那丛丛的针叶挡住的不止是阳光，更挡住了受断崖阻挡反吹下来的东南风。

　　深藏在虫谷密林深处的千虫山庄后院，一身着翠绿衣袍，带着面具的人安静地打理院里数量可观的花朵盆栽，时不时瞟向团在假山石洞里小憩的人。

　　企图在假山石洞里纳凉午睡的那位拧紧眉毛翻来覆去，最后睁大充血的双眼呼地坐起。汗水沿他额前已经拧成一撮一撮的刘海源源不断往下淌。

　　比起热，说薛依虹是被闷醒的更为恰当。

　　“小翠，虫谷这么热，你是怎么在这里活这么多年的？”打开扇子频率极快地扇动，薛依虹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那针刺似的视线笔直扎向还在慢条斯理给花草除虫的那人后背。

　　翠浮游闻言，顿了顿，然后继续弯腰除虫拔草，显然是不打算理那个进虫谷以来就因热而从未好眠过的家伙。

　　薛依虹眉角一抽，笑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说小翠啊，好歹大家同门一场，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连回答一下师兄的问题都不肯咧？”

　　“我只能说，习惯成自然。”翠浮游回过头，因为脸上那张翠玉老翁面的原因，薛依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口气中能听出一丝恬然的笑意。

　　薛依虹眨眨眼，之后摇头哀叹：“哎……住在一个坏的地方，养成了坏的习惯。小翠啊，不是我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变坏的！哎呦我都听见远在天上的爹亲和你家地窖里那堆蛇虫蛛蝎在哭泣了。”此人说得痛心疾首，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笑。

　　自幼与他相交，翠浮游当然知道贫嘴是这人的众招牌之一。因此对于他此刻所言，翠浮游一如既往持宽宏大量态度。

　　说白了就是淡笑一声无视之。

　　“唉唉，真想不通像我这样的话痨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爱说话的朋友。”

　　“你是话痨没错，但那个不爱说话的人应该是小羽吧。”

　　“哎呀不一样啦！羽仔那叫死正经，脑子转不过筋。你嘛，用爹亲的话说，就是‘一肚子坏水’。”

　　提到另一好友，薛依虹笑得眉眼弯弯。浑身上下散发出街头阿婆般的八卦气息。

　　“讲到羽仔哦，告诉你个好消息，他被御霏天看上了诶！啧啧啧，一想到御霏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去找爹亲提亲的时候羽仔的表情……哎你看不到实在是太可惜了！”收起的折扇颇带节奏性地敲在假山石上，这会毫无避忌八好友之卦的薛依虹，全然无视了那先前让他疯狂打扇的闷热。

　　闻此“好消息”，翠浮游只是微微侧头瞥向薛依虹的方向，然后背手踱到栽满草药苗的浅坛边，弯腰面向那一坛翠绿色的植物，慢条斯理摘取已然成熟的药草。

　　“嗯，这消息不错。我也给你讲个消息，算作让我知道这么个好消息的回礼。”

　　摘了半天，仍差一味草药是怎么找都找不着。翠浮游的手指在草药中游移，冷不防地丢来这么一句。

　　没等薛依虹说要听，他先一步开口：“十五日前，北伐大军凯旋；八日前，大军统帅七王林铣宣布五日后大婚；婚礼当日，新娘失踪，王爷下令势必将落跑新娘捉回；一日前，王爷手下找到我千虫山庄，现在正在庄前迷沼与虫谷蛇蝎奋战。你说，这消息可好？”

　　说者讲得淡然，问得更是自然；听者闻言，脸上一僵，折扇脱手砸在自己脚上都没反应过来。

　　翠浮游微微侧头，随后又把脸转向草药坛。他的手在众多草药和杂草间犹豫了半天，最后避过割手的锯草，精准地抽出被杂草淹没的不起眼草药苗。

　　“咳额……那个啥，小翠，我有事先走。外面的人要是问你，你就说我去爹亲那里了……”薛依虹钻出假山抬脚就走。

　　“我骗你的。”与翠浮游错肩而过之时，对方冷不防丢来这四个字。

　　薛依虹差点没一脚踩在石头上把脚给崴了。

　　“小翠～～”连包都不准备收拾就要落跑的那位转过身，笑靥如花。

　　“怎样？”脸上挂着翠玉色老翁笑面的那位侧过头，面具下大概也是笑脸。

　　“你那张脸越来越适合骗人了～”

　　“哈，过奖。”

　　薛依虹看着翠浮游脸上的面具，顿时感到那上面画的墨色的黥印十分扎眼，就跟这人面具后那张七分温润两分淡然一分戏谑的笑脸一样扎眼。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当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最后薛依虹还是离开了千虫谷。

　　倒不是他难得地有了“叨扰多日，吾心羞愧”的高尚情操，而是因为林铣派来的人在他与翠浮游八卦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千虫山庄。

　　薛依虹从后门离开的时候，闷热多日的虫谷内突然起了风。由远及近的松涛声浪潮一样袭向他身后的庄子。

　　好你个翠浮游，好你个千虫公子，你又骗我一次！

　　沐浴在浩然声响中的薛依虹愤愤地想。

　　静静在风里站了一会，他催动元功，踏风离开。

　　※

　　林铣与薛依虹的婚事在中原可谓轰动。连深居虫谷的翠浮游都知道的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婚礼排场不大，主要是出席婚礼的人以及婚礼的主角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打击。

　　首先，成亲的二位是男人——一者是北伐统帅，也是当今圣上的皇兄；一者是北伐军师，也是天鉴司大司命，皇家御用的神棍。

　　此二人的身份让不少巴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姑娘小姐们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很多人想，男人和男人成亲没法传宗接代，估计他们的家人会极力反对。有些想象力丰富的说书人还编出了“王爷以死相逼，大司命咬舌殉情”等等壮烈爱情悲剧。

　　但出乎意料的是，二位当事人的家长皆欣然同意这门惊世骇俗的婚事，甚至还为孰娶孰嫁、嫁妆是何、婚后认养怎样的孩子等问题争论了一天半宿。

　　于是民间轰动了。

　　但很快百姓们又平静下来。因为他们想，既然皇上接受，老皇上接受，皇室的人都接受，那么作为百姓的他们也没有反对的必要。毕竟娶（嫁）了男人的又不是自家的儿子。

　　等到婚宴当天，也不知谁传出消息，说是婚宴上出席的宾客中除了皇室，还有许多江湖人。其中名头最大的就是早些年夺下武林龙首之位，之后便销声匿迹没了行踪的龙首御霏天。

　　在新人到来之前，龙首大人一脸郑重地牵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的手，并且很认真对人家说几日后要去他义父那提亲。俊秀男子先是楞，然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则是蔓延到脖子根的红。

　　于是武林轰动了。

　　还想与龙首来一段“剑侠佳缘”的侠女们碎了一地的石头心。

　　因为寻常百姓+武林人士=中原

　　所以由上公式所推导出的结论是：中原轰动了。

　　※

　　“嗯，不错，想瞒的瞒得很好，不想瞒的昭告天下。王爷和好友在讨厌麻烦和行事干脆这两方面还是比较投缘的，他们成亲之后一定会很和谐。”

　　翠浮游翘着脚靠在树下的躺椅上，两手枕在脑后，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卷打开，盖在他的脸上。准确来说，是盖在他脸上的面具上。

　　含带三分困意七分笑意的声音透过两层阻隔传出，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不知几时起站在他椅子后的白衣青年说话。

　　青年的苍白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紧腰间古剑的剑柄，脸上虽是无波无澜，但他眼中透出的深切愤怨，翠浮游不看都感知得到。

　　“哈，小羽你还在为御霏天的话生气？”

　　“……并无。”

　　御宇沉默一阵，随后闷闷回答。

　　其实御宇很想告诉他，王爷和神棍的婚后生活一点都不和谐。因为神棍在成亲当天留书跑了。

　　这也是他真正气闷愤怨的原因。

　　对于被蒙在鼓里的中原百姓和武林群侠来说，七王爷和天鉴司命的婚事不过就是两个男人两情相悦，冲破世俗的阻碍，最后得到皇上赐婚，花开月明阖家团圆。

　　但对于知情人来说，这个所谓“婚礼”不过是个马后炮——在北伐路上把冠着军师名号的天鉴司命吃干抹净的七王爷，为堵住悠悠众口的马后炮。

　　既然在成亲之前就已经洞房了，那么以薛依虹的个性，在成亲当日突然落跑的原因只有一个——玩。

　　御宇等人完全可以想象出薛依虹在留书的时候那满腔的挟私报复心理——因为薛依虹在很多方面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所以大家推断，那厮逃婚并不是为了让七王爷难堪，而是为了让七王爷找个理由差遣他们去满中原的找人。目的就是为了报复当初北伐时候，他们这帮损友们在薛依虹的饭食里下药，以便七王爷把那厮抱上床剥光了拆吃入腹。

　　所以说，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雪恨手段多多。前者一人则已，后者动辄千军。

　　薛依虹没有兵权，所以他动不了千军。但与薛依虹成亲的那位有足够的权势和财力去命令，亦或是开价悬赏，让前来赴宴的宾客们大江南北的找人。

　　但宾客中也不乏御霏天那种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对于王爷的命令表示无动于衷。

　　因为宾客中有一半的人是江湖人士，唯御霏天马首是瞻，所以御霏天没表示，他们也不敢带头应下。

　　见此情形，坐在高堂席左侧七王爷的爹，也就是老皇帝笑眯眯地说“将新娘带回者，朕可满足其一个心愿”。坐在高堂席右侧的薛依虹的爹则慢条斯理蹦出一句“包括赐婚”。

　　由于两位家长说话的时机拿捏正好，于是乎，就见以御霏天为首的一票江湖人马呼啦啦冲出举行婚礼的七王府，逮人去了。

　　当然，御宇也夹在那一票人马之中。但他不是去逮人，他是去保护被逮的那位别被人给捉住了，最主要是别被御霏天给捉住。因为他一点都不想和御霏天成亲。

　　“……你果然还是在意当日御霏天对你说的话。”

　　“………………并无。”

　　这次御宇停顿得更久。因为他在说出违心之语之前，必须先深呼吸几下，以安抚已然位处炸毛临界点的暴躁心境。

　　“哈，口是心非不是好习惯。”

　　笑盈盈说道，翠浮游取下盖在脸上的黄皮古书，坐起身，慢条斯理顺起发尾乱翘的长发。

　　御宇挑眉，继续心口不一，“吾并无口是心非。”

　　“哎呀呀，你就不要欺负我这个残障人士了！若能看见，入眼的必定是你那眉宇间写着‘郁卒’、额头上挂着‘不爽’的脸。”

　　说着，翠浮游的手顺着长发一顺而下，搭在盘起的腿上。随后他又抬起手，两手隔着面具精准按上双眼的位置。

　　于是御宇满心的烦躁顿时被冻成冰渣。

　　他抿嘴看着翠浮游，脸色相当复杂。

　　他想，如果薛依虹听见这话，八成会笑嘻嘻地一边扇扇子一边说“小翠啊你瞎了那么多年就别再妄想重见天日了”。

　　丝毫不避忌这话会给当事人带来多大的心理创伤。

　　毕竟那人的众多特色之一就是不分时间地点的嘴贱，而且都是拿别人生命中的污点来进行调侃。

　　御宇觉得，这世上除了翠浮游，估计再没谁能坦然无视从薛依虹那张贱嘴里蹦出来的话。

　　已经起来的翠浮游似乎是没察觉到身后人已然老僧入定，他信手掸去肩上的落叶，背着手站在树下阴影处，微微扬起头。

　　应该是在听远处传来的，松涛的轰鸣。

　　很久以后，等到浪潮似的声音渐去，回神的御宇突然问道：“你骗他了吗？”

　　那个“吗”字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壳应该是坏了，不然不可能问这么弱智的问题。

　　翠浮游低下头，饶有兴致般揪着下巴想了想，然后转身朝向御宇的位置，像是看着他一样。

　　“那是自然。到他离开为止，应该是不下十次。”他满含笑意地说。口气就像一个小破孩从另一个小破孩手里抢来糖果后，冲别的小破孩炫耀一般的得意。

　　“……说说看吧。”

　　话音刚落，御宇立马确认自己的头壳是坏掉了。因为只有头壳坏掉的人才会去探听这种无聊事情。

　　翠浮游没他想得那么多——想到了也装不知道，总之听见御宇的要求，他便大方地把这些天晃点薛依虹的“伟岸事迹”全抖搂出来。

　　前前后后林林总总，就只算薛某人来叨扰的这几天，翠浮游骗他别说十次，二十次都有了。

　　看着他脸上的老翁笑面，御宇想起义父说的：惯性骗人的人会活得很痛苦，因为他得为了圆自己的谎而去编造更多的谎；爱好骗人的人会生活得很快乐，因为他可以只用一个理由，甚至一个理由都不用地圆下自己所有的谎，就算日后东窗事发，被骗的人也拿他无可奈何，因为是心甘情愿受骗的。

　　御宇觉得，翠浮游明显是后者。

　　他很难想像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有一个女子站在这人身边，整日整夜被他忽悠得团团转。或者说，那女子会在翠浮游身边根本就是被骗来的。

　　或许该给他找个抗打击能力强一点的男人？毕竟男子很多方面都比女子能吃苦耐劳……

　　…………

　　御宇你没事发什么神经！！！

　　他面色铁青，默默伸手捂脸。

　　小翠看不见我这幅德行实在是太好了……他抽搐又略带欣慰地想。

　　当然他并不知道，翠浮游即使看不见，但光是听他微不可闻的叹息，感知他生物电里传导出的情愫就可猜到这位仁兄现在正在想些啥。

　　盲人嘛，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官能力就会像查缺补漏似地变得异常敏锐。包括（野生动物）对荷尔蒙和生物电的察觉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