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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棋局 ...

  •   《棋局》

      我想我要嫁的,便是眼前的这个人。

      那一日,他说服父王要我出宫到这“疏荷馆”来见他,那时我躲在大殿帷帐之后,怯生生地盯着殿上傲骨风姿的少年,他手执一把纸扇,上面画满了千姿百态的荷花;脚步进退间,只是闪出了王者的气魄。父王对他进殿、出殿,从头到尾,都是赔着十二分的笑意,我想令父王如此小心谨慎对待的人,天下只有一个——储国新立的国君,晏斐。
      晏斐,我的丈夫;那一年,我不过十六岁。

      他唤我出来,不过是要看我的笑话。只是这一次见面被动方在于彭阳魏国,我是作为和亲的公主嫁到储国的,这有关魏国社稷安危,虽然父王母后面上几千几万个不愿意,但政治联姻毕竟是政治联姻,作为魏国唯一待嫁的公主,我必须担负起护国的使命。换句话说,若此次见面中晏斐有任何不涉及魏国存灭的要求,我纵有一身傲气,也只能惟命是从。
      天下三分,储国鼎立、卫国次之、彭阳魏国居末。和亲,不得已而为之。

      九月下旬,我赴约前往疏荷馆。
      正提着绣满荷花的裙摆上楼,只闻得一阵清香,那有如雨后粉荷肆意的味道,我怔怔,煞是好闻。抚过青丝,抬头相望,眼前一袭白衣的男子正倚着窗沿,手中依旧执着一把荷扇,微微手摇,衬着疏荷馆墙上数数红荷,那清淡的香气又扑鼻而来。男子眼望着窗外繁华的魏国集市,嘴角又多了几分笑意。
      我知道,他就是晏斐;然而我不知道的,他爱荷已如此地步。
      我壮着胆子又迈上一阶,心中侥幸地想着他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何况我特意穿了一身荷花,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不会怎么样。说起来真有几分悲凉,堂堂魏国公主,竟然要靠着几朵娇荷活命。
      晏斐仿佛知道等的人已经来了,只淡淡道了一句:“你来了。”
      听闻此语,我起先愣了一愣,居然傻傻地往回望了一眼,证明身后没有别人了,才木讷地应道:“是我。”
      “储王晏斐。这位小姐,是否也该报上姓名?”他终于撇过头来看我,那盈盈的笑意看似风华绝伦,我却打起了寒战。
      我是人质,嗯,我不能忘了身份。语前三思,我时刻提醒着自己,生怕若是不思考一下,那因在王宫中呆久而养成的任性便刹不住车似的冲出口;说错一句话,魏国就完了。这样想着,真是不得不谨慎行事。
      “魏国毓玟公主。”话一说出来,我就有两百个后悔,人家都说本名了我还丢了封号给他,这岂不是无视他的身份吗!这实在太失礼了……真是的,晏斐不是知道我名字吗?居然还问,不知是何居心。
      晏斐似乎没有生气,眼中留有半真半假的笑意:“敢问公主芳名?”哇……这男的不是一般的不要脸,这都能追问下去……
      我冷汗直流,为他的行为深表无语,但苦于我是一个人质,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他的问话:“呃……慕容璎。”
      “慕容璎,好名字。”他不再立在窗沿,终于迈步朝我走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白衣男似乎会幻术……不然我眼中怎么尽是他衣袂猎猎的身影?
      半晌过后,我终于回过神来,故装出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多谢储王赏识。”
      我看到,晏斐的眼里忽然地闪现了一瞬被惊到的样子,想着如此气质的储王应该不会那么失态,大约是错觉吧,也没再多想。
      晏斐自觉失态,便捋捋白袍,从我的眼眸中跳脱出来,视线又刹那移到了天空深处。良久之后,耳畔是毫无情绪的语音:“你怕么?嫁我。”他仿佛含有极大的忧伤,可惜我那时并没有仔细体会,只是对他的问话觉得可笑。既然这是一场政治婚姻,我怕又能怎样,我不怕又能怎样?
      嘴角倏地浮起一丝笑意,快的连他都没有察觉:“我怕,亡国。”
      他听到“亡国”二字又转过头来,那直勾勾的眼睛似乎要穿透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没有人能将这场和亲的本质如此直白的揭露出来,我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真是败给我自己了……
      时刻提防着他愤怒的话语,我甚至又提高了裙摆……也许他看到我身上的荷花也就放过我了吧。然而晏斐,从未正眼瞧过这些荷。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的情绪说出这句话的,脑袋早就无法思考了,我还是不够淡定。荷花菲菲,脉脉此情谁诉?九月下旬,荷花早就谢了,亏他那么执着,见个人质还要到这画荷入墙的疏荷馆来。
      低首想着,偷偷提防着他“不轨”的举动。半晌了,晏斐对我也没干什么,只是他执扇的手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金刚不坏的冰山状态:“回答,甚好。不过,你不配你身上的荷。”
      我怔在当场,可以想象自尊心已经碎成了什么样子。我有骨气,但面对这样一个没有情绪的帝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当日的情境便就是如此。
      这只是我出嫁前一次普通的会面,目的么,大约就是晏斐想确认自己没有娶一头母猪回家。然而,这次会面也不能改变什么。
      这一年,储国四年,晏斐即位不过四年,我如约嫁到了储国,被封为“湘妃”。

      湘妃,封的这个号一看就是得宠的妃,然而天下皆知湘妃是魏国送往储国和亲的公主,这下得宠什么的自然和我沾不上边了。屈指算来,那日疏荷馆一别,到如今宫也入了、妃也封了,我一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疏荷馆中,一次是封妃典上。由此看来,湘妃是个不得宠的妃;不过这一点大家都想到了。但是,我仍然觉得晏斐是不同的,他的举手投足间,不若君王,恍若天人。
      关于这一点,我可能想错了。
      总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作为人质的我——慕容璎,也只能顶着压力活下去。

      日日处在这月影楼中,连自己也觉得生活索然无味。随性地取下书架上的泛黄书册,光看书名就没了兴趣,因着我每日无事可做,也不用担心储王一不小心的驾到,所以这架上的卷卷,我大约都读了至少两遍。入宫四个月了,魏国也没有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若是真亡了,那肯定传遍四方了。我一边这样想着,才觉得心中宽慰;一边唤婢女小蝶来研墨,储王二十二岁诞辰将至,当妃子的还得送礼。……人质湘妃,也不可例外。
      所幸的是,我十二岁便读完了四书五经,还读了些人物传记和历史文献,肚中是存了些墨水的。况且父王从□□我练字,到现在也有十年了,能仿些名家的字体也不在话下。只不过,此番晏斐诞辰,着实不知道这幅字该写些什么内容;想来认识不过几天,自己就成了他的妃……封妃四个月了,他连瞧也没瞧自己一眼,不说自己倾国倾城,好歹也是个魏国公主,七分相貌,三分妆容,瞅瞅云镜中的自己……这不还是可餐一餐的么?
      总而言之,送礼,是个大问题。

      早春,储王二十二诞辰之日。
      王宫里王爷大臣,妃嫔媵嫱,足足塞满了一整个凌霄殿。我站在人群中,只着了一身淡淡的白衣,望着那些妃嫔们没有哪一个身上不穿戴荷花的……裙袍、胸前、发饰、耳环……能搞上的地方全搞上了,我这才想起那日疏荷馆裙摆上的红荷……不禁大惊失色,难怪晏斐说我配不上荷花,我竟然将荷花置于裙摆之上!这无异于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今日我未穿红荷,估计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将是在看一个异类。
      攥着手中的字画,眉头一紧,不知哪来的勇气安慰自己道:没事的,相信湘妃是不起眼的。
      舞榭歌台,春光融融;阁中帝子,志在四方。
      晏斐是储国历史上登基之时最年轻的王,那一年他十八岁。然而他也是储国历史上最有作为的王,仅仅四年时间,便统一山河,号令天下,称霸一方。估计晏斐他爹也没想到儿子这么能干,仿佛就是天生的政治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使储国立鼎世间。但是晏斐也是天生的冰山,打下如此广阔的江山,他也始终未露一笑,总是那样的……告捷或告急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报告,无须悲喜。然而,事实证明,告捷还是多于告急几倍的,而且大多告急之时也是他在料理他爹遗留下的烂摊子。
      晏斐,确实不简单。面对如此犀利的阁中帝子,我心里……真叫个慌啊!
      宴会尽兴过半,终于要献礼了。我心想宫外宫内几百号人,每人一件礼……晏斐真是赚翻了。……十六岁的我就是那么天真,如果我能懂点政治懂点经济,也不会不知道“收支”这一概念了。可惜,当时还没有武则天这样的惊天人物,女子是不能从政的。
      无数朵荷花在眼前流转,我心中忐忑不安,倒不是因为终于能近距离见着储王而小鹿乱撞……只是因为我曾毁了他的荷,伤了他的尊严。
      该来的还是要来,纵使我入宫以来如何如何的清心寡欲,碰上这冰山却极有可能是“鸡蛋撞石头”的结局……泪流满面。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人质可悲的命运就是这样酿成的。我还是要献礼的,这是一盘赌局,也是个概率问题。
      献礼了瞅不准晏斐一开心,就赦了我的罪;不献礼不用瞅晏斐开不开心,我下半生可以爽快点在冷宫里度过了。这都上升到统计学的层面了。
      压抑着,我缓缓挪动着步子,素净的白衣暴露在朦朦夜色之中,委实有一些与众不同,宫人们大多穿着亮丽,大臣们也穿着正式,极少有人穿着白色裙袍。倒不是说白色不吉利,储国是没有这样的说法的,只是大家都想展现最好的一面给晏斐看,白色是很难纳入着衣考虑之列的。
      慢慢地,我就这么低着头,双手擎着的是一幅字画。我以为这样可以不入眼的,但我确实想错了,不管大臣、王爷、妃嫔,就是侍卫、太监、婢女也都目光一致的投向我,我真真尴尬了,这才觉得行路之间有些不妥,便又改成疾步走到晏斐面前——他正一副面瘫的表情。
      我自知要他笑一笑是难上加难,当初疏荷馆一聚,他的笑意,也不过是身旁的荷花给了他欢喜的理由。此刻,他这冰山脸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总觉得不对劲,他的眼眸中还有种……难以自制的兴趣。我大吃一惊,不是吧!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完蛋了……我这下叫苦不迭,本想不引人注目的偷偷呈个礼便完事,没想到被他的眼神困住了……这下可好,大不敬的罪名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了。
      我暗自抹了几把泪,想起魏国的父王和母后,死前估计也不能再见一见了,那么,至少求求晏斐给个全尸,死后能葬在魏国碧幽树下。
      “你在想什么?还不呈上来。”座上的帝王发话了。
      我赶紧收回万千思绪,双手呈上字画。其实我已无心再想字画的事,人之将死,除了想一想死后会去哪里,也没有可想的吧。
      晏斐徐徐地拉开字画,这是他当面拆的第一份礼。殿下的人都惊讶了……连我也惊讶了。
      他不疾不徐地吟哦着卷上的书法: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咦?!这这这……不对呀,怎么成了这一幅了?我明明作了一首感念皇恩的诗啊……虽然写完就忘了,但决不可能是这首啊!我真是慌了……不会真有什么婢女不小心拿错贺礼这种狗血的事情降临到我头上吧!这需要几生几世的运气啊……
      我整个人差点瘫下去,但还是硬着自己的骨气敛了敛失态的神情,嘴唇嚅嚅地试图解释。
      “这便是你给朕的贺礼?”冰山发话了。
      这下可好,他已经认定是贺礼,解释也无济于事了……我真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冤屈了。我哀怨地撇撇嘴角,绝望地点点头。事到如今,除了承认又有什么办法……横竖一死,死也死的有尊严些吧。
      我落寞地等候晏斐的发落,魏国慕容璎,认命吧……
      殿堂上一片寂静,连夜鸦也不再啼叫,月色浮动暗香,花容黯淡星光,难为了这番夜景,竟也为她送行。
      寂静了半晌,龙椅上的人也未道一字。晏斐望着我临摹钟繇的楷体出了神,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待到太监轻轻唤他“陛下”时,才蓦地回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那时的不屑,只是淡淡问道:“你想家了?”
      一拍脑门,他看的是王维的思乡诗啊。一时间,脑中千种画面闪过……四个月里,自己闲来无事,魏国消息又不得而知,才悻悻写下了这首《杂诗》。却不知还有一首是与它相匹的:“红豆生南国……”怔怔然,自己真是想家了。
      晏斐见我不曾言语,又感觉要哭,于是便安慰我:“朕一定带你回魏国瞧瞧。”
      哇,这冰山也有柔情的一面啊……我被感动了,望着龙椅上皇袍加身的君王,噙着热泪点了点头。

      所谓君无戏言,晏斐还真带我上路了。
      心情大好,我与晏斐同乘一车,他换下了龙袍,只一袭白衣,就如我那日见他。他依然放不下手中的荷扇,这把扇子能一年四季都被他带着,真真有了福气。我望着纸扇,故意轻声问道:“这把扇子对你很重要?你好像一直带着。”
      晏斐没有看我,只是抚着手中的折扇,仿佛不急着回答,过了一会才道:“很重要。”
      我猜到大约是父亲母亲谁的遗物,因为晏斐的双亲都不在世了。
      然而,他半晌后才淡淡道:“这是我心爱的女子赠与我的。她叫青荷。”
      我讶异了……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晏斐妃子几百人,皇后之位却独独空着,当然免不了有一段故事的。这个名叫青荷的女子大约已经过世了,不然晏斐又怎会如此睹物思人?
      我想换个话题好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可是晏斐却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她是卫国人,恭亲王爷家的二小姐。当年我出兵卫国,阴差阳错地见到了她,我为她的美貌才学所折服,便要求卫王将她赠与我,于是她便成了和亲的牺牲品。
      她喜不喜欢我,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她。这几年来,我不再出兵卫国都是因着她,我不想让她感受到亡国之痛,尽管我那么不喜欢卫王。呵,那时候她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说着,晏斐看了我一眼,那种柔情如水是我不曾从他眼中攫取的。而他现在深情地凝望着我……仿佛,仿佛心爱的宝物失而复得。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青荷,于是慌乱地移开自己的视线。
      “去年,害了一场大病,她死了。她一直说要回卫国看看,但我怕若她回去了就再也不想回到我身边了,于是没有答应她。我完全忘了她是人质,人质是听命于我的,我真是……陷的太深。
      慕容璎,你们很像。那句‘我怕,亡国’,她当年也一模一样的说过。我早知道她是有骨气的,只不过我不愿意承认,以为她多多少少一点喜欢我。她在纸扇上画了几朵红荷,弥留之际交与我,口中喃喃着‘再也不欠你了’。……她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是我,负了她。她没有爱过我……从来,不曾。”
      晏斐说这些话时我着实揣测不到他的情绪。我没有对谁产生过爱情,自然不知道那种伤痛是怎么样的。但此刻,我却只想将这袭白衣揽入我不够宽广的怀中,也许……在一个人的怀抱里能更容易发泄情绪。
      我吃力的扯过他的头,晏斐比我高好多,然而此刻他却如一个束发之年的男孩正嘤嘤地哭泣,我揽他入怀,他的哭声又稍大了点……哭出来了就会好过一点吧。我轻轻拍拍他的背,那感觉……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儿子。
      我为这想法汗颜,少女的母性总是很容易被激发……特别,是在这种情景下。
      马车辘辘地驶,那红的如血的荷,在纸扇上默默无言;晏斐仿佛是哭累了,倒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几日后,来到了彭阳魏国。
      这和我想象中的魏国截然不同。
      我以为,魏国在经历了差些亡国的恐惧后,父王应该加强军事训练,出台点政策好把综合国力搞上去……然而我现在只能看到彭阳城内一片狼藉的景象。
      萧条的集市,麻木的百姓,小孩们使个鸡蛋随便砸,小贩的吆喝声也像催眠曲……我重心不稳,幸好身边的晏斐扶了我一把。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难以置信,精神就快要崩溃,而身边的晏斐只是蹙了蹙眉。
      “璎,别急,我们先去王宫瞧瞧。”说着,晏斐拉起精神恍惚的我就往王宫里去。他片刻不得耽误,生怕我一不注意就昏倒在地。
      王宫,又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了。
      见到父王的那一刻,他竟然左拥右抱着侍女,和着大臣斟饮当歌。殿下是清一色的舞姬和乐姬,奏出的靡靡之乐,跳出的靡靡之舞,这个靡乱的朝廷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怒火瞬间燃烧……可是它并没有爆发,因为心中更多的失望。望着身边挺立的如玉一般的晏斐,我鼻子一酸,扑到他怀中,只是滴滴嗒嗒地抽泣着,嘴里喃喃:“晏斐……父王他变了,他变了……”晏斐搂着我,金殿里的父王似乎已经沉醉在纸醉金迷之中,竟然没有发现殿外我的存在。
      转身不再望,我勉强忍住情绪,便要去找母后。魏国出了这么大的事,母后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就在我急欲起身时,太监小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我奔来,我猜想他一定看到了我伫立在金殿外神伤的一幕,要对我说些什么了。谁知他跑到我跟前,吁吁地顺着气,久久才开口:“公主不必去找王后娘娘了,娘娘已经被打入冷宫。”
      冷宫……这算不上晴天霹雳,却着实是个霹雳!我粉身碎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母后会被打入冷宫?父王待母后一向是极好的啊……这不可能。我来不及细想过去种种,震惊的声音便自动从口中喷薄而出:“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抓着小顺子的肩膀拼命地摇,他来回痛苦的抖动,幸好晏斐制止了疯狂的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把他摇死。但是,这都是因为我太想知道原因了……事件来的这么快,急的无法让人喘息。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太监,连总管也被贬职了呢。宫里的娘娘们大多都被遣送出宫了,陛下不上朝也很久了,奴才们有十个胆也不敢问啊。”听完了小顺子的话,我终于绝望了。我委身当了和亲的牺牲品,也终究挽回不了什么。本以为联了姻,彭阳魏国不至于亡在储国手上,没想到最后,即便储国不灭魏国,魏国却亡在了自己手上。
      我跌跌撞撞地逃出王宫,心中再无留恋。王宫、街市……那都不是我的记忆,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些。晏斐轻轻搂住了恍惚的我,我忍不住在他怀里啜泣起来,彭阳魏国……彭阳,魏国。
      后来想想,那时候我太伤心了,并没有解读出晏斐眼中的秘密。

      再回到月影楼已经是晚夏的事了,我心中已没有太多的悲喜,觉得过活一日便是一日了。有时候还唤了婢女小蝶同去赏荷,那时的荷花是开的极好的。据小蝶说,我那几日赏荷时,嘴里还念念着“君自故乡来”什么的,小蝶没读过书,也只听懂了一句。我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印象,或许慕容璎……早已不是魏国毓玟公主,而是储国湘妃。无论如何,我还是人质。
      晏斐这几日倒是常常来看我,我虽然常说错话,可是晏斐的心思我还是有点懂的,不过是因我像了青荷吧。他见我自魏国回来后就一直精神不振,便在月影楼前院落中种满了荷花,他以为我会喜欢……他错了,他又把我当成了青荷。可我果真不是青荷。
      小蝶说晏斐看我的眼神变了,较之曾经,如今更多是柔情。我是她的主子,如果我能争气一点,她也会有好日子过。我知道她想要安慰我,可是慕容璎——早已伤透了心。从答应和亲那天起?从疏荷馆遇见晏斐那天起?从储王二十二诞辰那天起?从重回魏国那天起?任何一天,足可以让我心死。
      十六岁,于他人来说太短,于我来说却太长。这一生,往后也没有多大意思。父亲、丈夫……这一生本该对我最好的两个男子,一个醉生梦死,一个心有所属。或许,人质的命运必须是这样。
      然而十六岁,还是不肯让我放弃幻想。我用仅仅未被伤透的那一部分心,幻想着父王的改变。
      也许,他真的变了。

      储国五年,秋。魏国起兵攻打储国,与此同时,凌霄殿里刺客入侵,真真让人防不胜防。
      晏斐没有太多的惊讶,即使有,也是看不出的……都知道的,一贯的冰山脸,不为任何所动,除了青荷。晏斐……他仿佛已经料到了变故,又仿佛没有料到。
      储国的战士在前线拼命,宫内只剩了些大内侍卫。急报频传,信笺中纷纷坦言——彭阳魏国比当年强大了许多。我躲在凌霄殿帷帐后,就像当年在魏国躲在大殿的帷帐后,只不过心境已不如当年纯澈,反而有一种坚强。当晏斐唇齿轻启的那一刻,我不禁寒颤,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晏斐的话:“算时日,魏王,应该已经到储宫了。”
      父王来了?他来了?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悲。本以为魏国不会有救了,但出乎天下所有谋士的意料,夜夜笙歌的魏国时隔一年,竟突然起兵储国,要打个储国措手不及。但又出乎意料的是,储国竟没有半点的慌张,这个二十三岁的国君用他天生的冷静应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数。
      喜还是多于悲的。作为人质,自然不会对于储国产生任何留恋,我十六岁那年所决定的,也不过是为了拯救彭阳魏国。现在,父王来接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既然魏国萧条的场景是假象,那么母后应该还在宫中安好如初,我等不及了……我想回家,尝一尝儿时常吃的玫瑰饼,睡一睡那金丝罗帐下的软塌。彭阳魏国,甚好。
      我迫不及待要见到父王。
      “璎,偷听是不对的。”晏斐对着帷帐后恼声说道,我傻愣了一下,悻悻地走了出来。晏斐……他对我也是极好的,虽然原因有大部分都来自青荷。我心中长叹一声,算我慕容璎对不起你,可是原谅我,我管不了这么多。
      晏斐仿佛从我眼神中读出了什么,却随即浮出了冰山的笑容,盈盈对我道:“快回去吧,璎,天色已晚。”
      我点了点头,心中默念着对不起,但总是按捺不住轻盈的脚步……我终于要解脱了吗?
      “不许动!”正在我兀自开怀的时候,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圈,然后贴近了某黑衣人的脸庞。那黑衣人喘息着……这股气息再熟悉不过,“父王!是你吗?”我又惊又喜,“父王!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不许动!”魏王高声厉呵,他似乎本不希望我看到他的脸,然而慌乱间脸上的黑布却不知怎么的被扯掉了……“不许动!”他手拿着刀抵在我脖子上,我这才回过神来:这是一把真刀。
      但我仍然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十七岁之前,我过的太无忧无虑了,对挟持一类的事件没有任何概念。现在……有一点概念了。
      父王在拿我要挟晏斐。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解读正确的事。

      可我不明白父王的用意,又或许,是我不想明白。
      秋风瑟瑟,像极了死亡的序曲。凌霄殿中对望的两国君主,以及被魏王挟持的魏国公主。
      我极力的抿住嘴唇,祈祷这是一个梦;但这的确不是一个梦,因为那明晃晃抵在我脖子上的刀……那么真实。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大概就是指我这样吧?
      晏斐本高高地坐在龙椅上,这会终于按不住性子了,他站起来,完全一洗冰山的形象,反而抽搐着嘴角,不屑地瞥着魏王:“魏王此番可是想拿毓玟公主威胁晏斐撤军?”他冷冷地说道,仿佛我的生命与他无关。
      魏王狠狠瞪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晏斐,咬牙切齿,说出的却是另外一种情绪:“哈哈,你猜对了,慕容璎与青荷有七分相似,我就不信你对她不动心。”
      我终于明白我心心念念的父王是个禽兽,然而我却恨不起他来。当年储国杀掉了彭阳魏国多少将士、百姓,这仇对于心高气傲的父王来说是必报的;何况他强压着自尊,赔笑于晏斐,以和亲来保全魏国,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耻辱?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有今天也是可测的。只不过,最后的代价竟然是我。
      我悲哀地看着晏斐,想起那日马车里他发自肺腑的哭泣,如今耳畔还有着阵阵的余音,他会放不下我吗?我试图从他眼中寻找到一丝怜悯……徒劳无功,我真的什么都不如吗?
      “我承认我对她动了心。”淡淡的话语既出,我嘴巴张大的几乎快要掉下来。晏斐……这个冰山,竟然说我使他动心了,看来我的悲剧人生还不至于就此终结了。
      我一脸欣喜地望着晏斐,仿佛他是我最后的希望。救命稻草,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个词,但愿他不要让我失望。
      魏王却没有任何的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他布的棋局,淡淡说道:“那正好,希望储王即刻撤军。”
      “撤军?魏王说笑了。”晏斐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一眼都没有瞧过我,只能说他看着我的方向,但却是透过我直视着魏王扭曲的脸。凌厉的口吻,让我想起了当年他那一句伤我极深的话:“你不配你身上的荷。”而晏斐下一句话却好像承着这一句说的。
      “论荷,只青荷一人相配。魏王,你的如意算盘打偏了吧。”
      我明白,从‘魏王说笑了’起我就知道了结局。父王本以为我能禁锢住晏斐,他的自负出处便是全凭我有一张同青荷七分相似的脸,然而他却没能看破一点:我终究不是青荷。即使容貌、衣着、举止与她再像,慕容璎终究不是青荷。我心中有无限的悲凉,可是那份绝望也还好,我经历了那么多……也早该看透这尘世间,即使最亲密的人也说不定会背叛你。我父王已经如此,何况晏斐?
      我不怪晏斐,不怪任何一个人。只怪我自己没有彻底死心,还傻傻地期望他们回心转意。
      哀莫大于心死。我这一生也没有什么可悲哀的了。
      说到底,我是一颗棋子,这一切不过是他们布的棋局。

      然而,现在这颗棋子不想再听布局人的话了。父王,彭阳魏国,要灭了。
      我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眼神无光,冷冷地问着执刀的人,那已不是我的父王。
      “母后,可好?”
      “她?违抗我的命令,说什么怎么能拿璎儿当赌注,真是妇人之仁!现在?大概在冷宫里没日没夜的哭吧?”
      我忍住情绪又问道。
      “当天我回魏国,你都是演给我看的?这一年来,你都是在演戏?”
      虽然这问题问出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期望什么样的回答。可是身后的人已经厉声道:“是。”没有任何的犹豫,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
      我仰天长笑,现在不笑,更待何时?这一生,已经了无牵挂。
      “晏公子,慕容璎求你一事。”我冷冷向着晏斐,嘴角绽出一朵妖艳的罂粟花。

      “我死后,请即刻诛杀魏王,但是——请你善待魏国臣民。”
      不等他回答,我将脖子凑上那亮眼的刀,刀身上反射出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如死灰一般的表情,冷艳的倾国倾城……再想看些什么,却再也看不见了,刀上印满了鲜红的血,如地狱之花曼珠沙华的怒放。我感觉到,身后的人明显怔了怔,没想到一向顺从他旨意的女儿会做出这般忤逆的事来;我也感觉到,殿台上的人那种悲哀的神情,仿佛错过了一件唾手可得的宝物。
      我要死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一生只猜准一件事,然而我却仍然相信晏斐会照我的话做。
      我以为只要我乖乖的和亲,彭阳魏国就不会被灭;我以为只要我乖乖的听话,储魏两国就能相安无事。我错了,错的太彻底了……人心叵测,这一切,远没有“以为”的那么简单。因为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执念……所以到头来被这执念所害。而我的执念,却是希望魏国一世长安。

      储国五年,秋。魏王同魏国公主双双死于凌霄殿。不知为何,储王晏斐竟遣送尸骨回到魏国,并且厚葬了他们。魏王既死,彭阳魏国自然灭亡;几年后,卫国不敌储国,也亡了。天下三分的局面被打破,储国独立。然而,据说年轻有为的储王晏斐并不为真正统一天下而快乐,他面上不悲不喜,眼眸深处的哀伤却无以言说。能够读懂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在魏国毓玟公主死后,他才真切地看破了自己——原来不知从何时里,眼里心里便都是那素素白衣,美艳绝伦的女子。只是这一切都太迟,就如同当年的青荷。
      这位一统三国的伟大帝王活的并不久,只三十一年便驾鹤西逝。于是偌大的储国又被各诸侯瓜分,天下安定没多久,战乱硝烟又四起。
      传说,晏斐死的时候是七月,荷花正盛的时节,可不知为什么,储国宫中的荷花没有一朵开的……就连花苞也一个找不到。并且晚间还能听到荷塘里嘤嘤的哭泣声,似是喊着“璎、璎……”,就这样抽泣了一个夏季。
      但是,传说毕竟是传说,信不信由人决定。执念也便是如此。
      总之,朝代的更替是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神州大陆上新的开始,便有新生的人们来孕育。
      ——棋局•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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