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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话 寿筵 ...

  •   张知和醒来后见自己躺在街角的武侯铺内,回想起自己方才所见,依稀还有点记忆。兵士见他醒来立刻追问起大火的情况,又问他为何违反宵禁出现在那里,张知和心想若直言自己是去捉妖,恐怕立刻就会被当作疯子抓起来,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眼见官差已经起了疑心,便索性说自己是元相公的宾客,这一招果然管用,那官差不敢再问,也不管张知和的话是真是假即刻放行,跟元载有关系的人他哪敢得罪。此时各坊门早已关闭,张知和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先住宿客店,一边细细回想今天所见。
      元瑾月同样一夜不得安眠,她忘不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更在意楚楚所说的话,时不时地又想起暗巷里那一张张脸,翻来覆去直过了三更天才睡着。第二日她独自出门去找李絷,从弘文馆到李泌府上,直到那些贫民处才看见他一个人,楚楚却没有在一起。李絷告诉她,原来楚楚自昨晚回去后便开始闭门修道,元瑾月满腹的疑问既失落又郁闷,此时再看那些饥民们一个个都是温顺哀苦的面容,并无昨晚的异状,而李絷也是一如往常,索性不再多想,帮着李絷忙碌起来。此后元瑾月常与李絷一起来此,每出一点力她心里便轻松一点,自觉和李絷的距离也更亲近了些。

      腊月十三,代宗生辰。虽然国内自安史之乱结束后,一直星星点点的乱事不断,但这两年总算日趋平静,尤其是袁晁起义被李光弼率兵扑灭后,便再没有让朝廷太头疼的事情,而且景泰公主的病情渐好,又让代宗如获重宝,于是在独孤贵妃的劝说下,这日宫门大开,邀请满朝文武及家眷入宫,为代宗祝寿。
      一大早,朱雀大道上一片华彩,一行行车马向着皇宫进发。香车宝马,霓裳丽人,绚丽了晴空下的长安城。虽是深冬,寒风中众人的衣着却是更加靓丽,女子尚不用说,少年们一个个也是锦冠华服,骑上高头骏马,兴高采烈的穿插在车辆中行进。宾客步行进入丹凤门后,熙熙攘攘连成一片,放眼望去,皇宫已是一片如花锦簇。今日这种日子,名门豪族都为装扮挖空了心思,人群之中,元瑾月一袭广袖长衫,长裙曳地,印染的睡莲纹样在纱衣下若隐若现,淡青色的小花瑞锦腰带上别一串翠玉环佩,双臂间环一条青云纹锦长帔帛,更添优雅风姿,频频引来注目。而王蕴秀更是不肯落于人后,别的不说,仅是她颈上的一条红宝石项链,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芒,不知刺痛了多少贵妇人的眼睛。
      刚入丹凤门,元载便被一群内侍围上迎进了内宫,众臣纷纷让路,不留意倒把元夫人挤在了后面。王蕴秀身边早围上了众多贵妇,大家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对这位当朝第一的宰相夫人无不是争先恐后的亲近。开宴之前众女眷先行去拜见独孤贵妃,本是要拜见皇后的,但中宫之位为了失踪的沈妃空缺多年,独孤贵妃早已成为实际上的皇后。元瑾月奉旨陪伴景泰公主,独自来到承安殿门口,恰见景泰公主陪着一个贵妇走出寝宫,那女子有着精雕细刻的五官,虽不如独孤贵妃婉丽华贵,却有一种孤傲之美,一种任谁也无法凌驾的气质,只是容颜中已染了岁月的痕迹,偶尔流露出的孤独神情总无法遮掩。
      瞧见公主的神态元瑾月立刻醒悟,这位就是景泰公主的生母崔德妃。她忙屈膝行礼,公主看见她高兴地走过来,崔妃已走下台阶向她道:“你就是元瑾月?”
      “是。”
      “怎么没有通传就进来了?”
      景泰公主忙道:“是女儿的意思,父皇准许瑾月可以随时入宫,女儿也就免去了她一些麻烦。”
      崔妃看了女儿一眼,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又对元瑾月道:“公主身体不好,你既跟公主亲近,本宫不在的时候就替我好好照顾公主,常常进来。起来吧!”边说边向宫门走去。元瑾月心中轻舒一口气:和这位脾气出名的崔妃相处果然不是件愉快的事。
      景泰公主急道:“母亲,父皇的寿筵您真的不去吗?”崔妃冷冷一笑:“是当今天子不想我去,何况我更不想看见他!”又是一阵咳嗽。她忙以绢帕捂口匆匆离去,只留给公主二人一个颤抖的背影。直到御花园崔妃才顺过气息,寿筵开始之前女眷们纷纷在园中闲步,四周的说笑声在今天听来,令崔妃觉得格外刺耳。她欲快步离开,却偏偏与众人簇拥之中的独孤贵妃走了个碰面,二人四目相接,都停下了脚步。独孤贵妃身边围绕的嫔妃、贵妇、宫女、内侍们一个个全闭上了嘴巴:这两个人见面可不同一般!方才还是笑语不断的御花园立刻静如深林。
      片刻崔妃回过神来,她扫了众人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径自从贵妃身边走了过去。“德妃!”独孤贵妃道,“陛下在麟德殿,一起去吧。”可崔妃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停也未停,渐渐远去了。众人面面相觑:论身份,论恩宠,独孤贵妃都在崔妃之上,她竟敢这样无礼!几十双眼睛瞄准了独孤贵妃,而她正望着崔妃的背影出神,一时气氛尴尬。还是元夫人突然赞起了园中的腊梅,众人会意,忙附会着恢复说笑,这才替独孤贵妃解了围。

      麟德殿开阔华丽,构造美妙,与气势恢宏的含元殿相比,她如同一位典雅端庄的贵族少女,静静地坐落在大明宫西部,每当皇帝设宴及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这位“少女”便成了三千宫殿的主角。此刻鱼朝恩高呼一声,代宗携独孤贵妃入殿,从御座之下一直到大殿门口,众妃嫔、皇子、大臣及家眷依次入座,冬日暖阳,满堂华彩,听众臣齐声贺寿,代宗喜悦的一声“开宴”,盛大的宴会立刻开始。
      一阵激昂宏伟的音乐,《九部乐》上演,首先是《燕乐》中的《景云乐》,舞者花锦袍,头戴云冠,足蹬乌皮靴,跳得慷慨激昂,激情澎湃。《九部乐》是皇室之乐,平常人根本看不到,元瑾月也被它的精彩深深吸引,女宾中唯她与公主同席,羡煞旁人。欣赏着舞乐,元瑾月时不时向台下寻找李絷的踪影,奇怪的是方才入宫的时候还看到了他,现在却一直不见人影,反倒不断碰上陆薇香厌恶的目光。陆薇香也随父亲兄长入宫赴宴,与席间女宾的奢侈华丽相比,她那件高腰长裙真可算是寒酸了,忍受着纷纷打量的目光,陆薇香忍不住恼恨自己为何要来。斜眼看去,元载、王缙之流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环绕着,而自己正直的老父却身居末席冷冷清清,望望高高在上的元瑾月,陆薇香不忿着却又隐隐羡慕起来。
      代宗也在找人,他瞧见景泰公主便想起崔妃。只因上次夜宴他亲眼所见女儿的孤独,尽管心中再不喜欢,这次还是让鱼朝恩传口谕要德妃务必前来,哪知现在还是不见她踪影,心中一阵上火,向鱼朝恩发问。其实鱼朝恩早将代宗的口谕忘光了,德妃那里他根本没去,现在被代宗问起,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蒙混过去。代宗待人一向宽和,唯独碰到德妃的事格外容易动怒,独孤贵妃最了解他,虽然对于崔妃的无礼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但因不想影响代宗的心情,反帮崔妃遮掩,只说是自己见崔妃有病已让她回避。代宗明白她的心意,朝她笑了笑又问鱼朝恩:“她病了吗?”鱼朝恩连连答是,代宗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旁边的华阳公主看到父皇脸色不对,立刻跳到父母身边施展自己超级无敌的撒娇术,逗得代宗哈哈大笑,烦恼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景云乐》之后,十六名舞者宽襦大袖,碧纱长裙,出场跳起舒缓的《长溪》舞,元瑾月正看得入神,不经意瞧见景泰公主的脸色甚是苍白,想必是殿内人多嘈杂,空气不畅,便陪公主走出麟德殿透气。漫步到太液池,仍隐隐可闻麟德殿内传出的舞乐声,感受到水汽的清新公主的脸色渐渐好起来,她走了几步坐在池边的回廊中,遥望太液池中心的蓬莱山,竟是一幅惆怅的神情。
      元瑾月静静地站在公主身后良久,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宫女的嬉笑:“刚才来的那位郎君真是美男子啊,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从来没见过呢。”“你呀你,刚才就盯着人家发花痴,现在人都走了还在想!不知羞的丫头。”“哼,难道你不想?跟我装腔作势的……”元瑾月听在耳里轻轻发笑,忽听公主道:“瑾月,你知道玉门关在哪里吗?”
      “玉门关?在很远很远的西边,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很远很远?三天能到长安吗?”景泰公主足不出户,以为三天的路程便是“很远很远”的距离。
      元瑾月摇摇头,好生奇怪公主怎会对那个遥远的边关感兴趣。景泰公主轻声道:“前日父皇告诉我一件事,原来我曾经和临淮王的公子定有婚约,而那位公子就一直带兵驻守在玉门关。由于我身体的缘故,临淮王又已去世,这件事便一直无人提起。可如今我竟出人意料地好了起来,父皇便想旧事重提,跟我商量,打算诏临淮王的公子回京。”
      元瑾月喜道:“临淮王的公子!李子瀚!”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元瑾月道,“还是我的故友呢!子瀚哥哥驻守玉门关一去数年,我们都想念得很,没想到他竟和公主有这段姻缘!论武艺,论样貌人品,子瀚大哥可谓人中龙凤,年纪轻轻已经官拜大将军,瑾月在此先恭喜公主了!”她满怀故人之情,止不住地称赞李子安子瀚,却见景泰公主只是眼望太液池痴痴出神,不由迟疑道:“公主不愿意吗?”
      景泰公主道:“瑾月你既说好,李将军定是极好的,父皇也是如此形容他。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喃喃道:“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他?是谁啊?难道公主已经有了意中人?”
      景泰公主微红了脸,看向元瑾月:“我也不知道。”元瑾月一愣,公主继续道:“因为每次和他相见都是在这月夜中的太液池畔,而分别后我已是一觉醒来,躺在自己的寝宫中。我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和他说过什么话,只记得自己非常开心。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幻觉,但那天你跟我说了你对那位李絷公子的情意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我……,我对他竟也是如此,即便他真是梦中虚无之人,我也忘不了他。”
      刹那间,景泰公主消瘦的脸庞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神采,元瑾月没有想到,一向柔若扶柳的公主也能有如此坚定的心意!心上人就在眼前,满怀心事却无法倾诉,这种心情她最明白不过,不由轻轻叹口了气:“公主既然心意已定,为什么不向陛下直言?以陛下对公主的疼爱,婚约一定会解除。”
      景泰公主却摇了摇头:“不行,父皇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是那么高兴,如果让他知道我不喜欢该多伤他的心!我已是个活不长久的人,不想再让父皇失望了。”
      元瑾月深知景泰公主对自己病情的恐惧,以至于身体上的恶疾渐转为心病,数年不愈。她握住公主双手好言安慰:“公主不要多想,太医也说您正在康复,为何要自己平添烦恼?”景泰公主转向她,淡淡的微笑,眼中却是一抹悲哀的神色,“是真的,瑾月。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虽然表面看来我是一日好过一日,可我心里很清楚——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那种感觉我虽然讲不出来,却是无比清晰,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脉在一点点地衰竭。一直以来,父皇在我身上不知操了多少心,当我第一次下床,第一次作画,第一次走出卧房站在他面前时,父皇比我还要高兴。本以为是上天赐了奇迹给我,谁知只是一场空梦,一场从三岁时延续至今的空梦。”她转过头又望着太液池,“太液池畔的人虽好,但让父皇烦恼我更不忍。我已时日无多,只求父皇喜欢,别的事我再没资格去要求什么。”风擦过景泰公主的脸庞,两滴清泪飘向湖面,泛起点点涟漪。元瑾月没有出声,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只要自己静静倾听已经足够了。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才回到麟德殿,歌舞喧闹依旧,元瑾月却已没有了心情,众人面前景泰公主喜笑如常,唯有元瑾月明白她的一片苦心。傍晚时分宴席正式结束,元瑾月将公主送回寝宫后,与母亲和众夫人一起出宫。一路欢声笑语,元瑾月心中却满是沉甸甸的思虑。忽然间瞧见陆氏兄妹站在路边,元瑾月这才想起直到最后都未见李絷现身,他去了哪里?她放慢脚步,漏出人群向陆氏兄妹道:“二位还不出宫吗?”陆薇香站在那里瞧见她被众人环绕着走过来,心里隐隐发酸,她暗骂自己:“你这是在羡慕她吗?真是丢人!”随便答了句“等人”便不再说话,唯恐被人看穿自己的烦乱。元瑾月想问她是不是在等李絷又不好开口,欲言又止之间,陆威武还以为她是因为妹妹的无礼而尴尬,忙道:“我们在等家父。”
      元瑾月忍不住暗笑自己的傻心思,后面王缙的女儿走过来:“快过去啊四娘,大家在等你呢。”原来众人见她突然落伍和那两人说话,都停下来惊讶地看着她,元瑾月刚来得及冲陆威武笑了笑,就被拉了回去。人群远去,飘来一阵阵笑声,莫非她们在谈论自己?陆薇香听在耳里,一阵懊丧和羞愤涌上心头,立刻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这把陆威武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叫也叫不住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妹妹不见了身影。

      鱼朝恩向着紫宸殿走去,心想陛下此刻应该在独孤贵妃的昭宁殿休息,为何突然召见自己?今天是君臣同乐,难得代宗如此好的兴致,却把他累坏了,陪站一天不说,偏偏还要看着那最可恨的元载那么风光,现在刚想歇一歇又不得不走这一趟。他心里抱怨着,远远的看见崔妃正坐在那边失神,常人看见失势的妃子多是绕道而走,他却偏偏凑上去笑道:“娘娘在这里呢,陛下今天在麟德殿等了您一天,您怎么不去呢!”崔妃是何等的脾气,听了这话柳眉倒竖,一句“放肆”,“啪”的赏了他一个耳光,拂袖而去。鱼朝恩本想找个乐子,却是自讨没趣,站在那儿气也不是怒也不是,把身边的小宦官们臭骂了一顿,自己窝了一肚子火往紫宸殿去了。谁知来到大殿门口抬脚欲进,正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鱼朝恩一个趔趄,定睛一看,那人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大踏步地走了。
      陆功成许久不入宫,鱼朝恩已经记不起他是谁,正琢磨这人如此眼熟,迎头便被代宗拿北军夜晚行凶的事问他,突来的责难让他措手不及答不上话来,心想是哪个家伙这么胆大!只听代宗的声音在头顶道:“你平日的作为朕不是不知道,念在你跟着朕这么多年的情义,朕也不想追究。可你竟不断做出这样的事,惹来大臣们纷纷参奏!你是朕身边的人,行为举止一定要好好节制!”鱼朝恩自受宠以来何尝被代宗这样训斥过!他本已经一肚子的闷气,提高了嗓门粗声道:“这是有人诬陷老奴!陛下,老奴率领北军查没的那些人可都不是好东西!有人告发他们,老奴这才派人处置。陛下要是不信,老奴这里的状纸有的是!不知道是谁向陛下进的谗言,老奴请跟他对峙!”
      所谓有人告发,不过是鱼朝恩安排坊间恶少玩的把戏,代宗本想训斥他几句,让他知错改过也就算了,但见他竟如此凶恶,心中不胜厌烦,挥了挥手:“是谁参奏你就不用管了,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下去吧!”不待鱼朝恩辩白径自起身而去。鱼朝恩黑着脸一路回内侍省去,他自认为最恨自己,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就是元载,可元载从进宫的时候自己就陪在一旁,没见他有什么小动作,又会是谁做了耳报神?鱼朝恩猛然想起撞上自己的那个人,难道是他?终于记得他是谁了,不就是陆功成么!从前就常常跟自己作对的老家伙,让他安享晚年竟来惹事!哼!鱼朝恩狠狠啐了一口,心中暗自计划。他挥手叫来心腹董秀,命他即刻找来北军各统领。董秀犹疑不决道:“这么晚召集他们,会招来陛下疑心的。对公公您不好啊。”鱼朝恩将方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哼道:“顾不了那些了,陛下对我已有不满,今后我也要有兵傍身才安心!”
      董秀奉命退下,可他的去向却是宫城侧门,仔细察看周围后溜了出去,一个人影立刻迎上,手捧一袋东西道:“相公命小的给您送来的,有劳公公了!”董秀一手抱过,笑道:“有劳相公费心,咱家受之不起呵。”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来人手中,“近日宫中的大事都写在上面了,告诉元相公陛下已经对鱼朝恩有了怨言,要动手是时候了。”两人均是压低了声音,交待完毕,二人分头消失在夜色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二话 寿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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