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九话 暗巷 ...
-
穿过道道回廊,元瑾月来到母亲房门前,轻扣门板走了进去。王蕴秀席地而坐,对镜梳妆。见她带进一阵冷风,问道:“外面这么冷,今天还要出去?”“嗯!母亲找我什么事?”元瑾月说着话,懒懒地靠在母亲背上。王蕴秀爱怜地看她一眼,任由她向着自己撒娇。原来宫中传出喻旨,代宗生辰日将至,独孤贵妃为他举办寿宴,邀请满朝文武带家眷前往。王蕴秀特地在辉华坊定做了几件新衣和首饰,交待元瑾月早些回来试穿。
元瑾月出入皇宫已如家常便饭,如此盛大的宴会却没见过几次,王蕴秀一语道破,乃是宫中几位皇子公主都已适婚,皇帝想趁这个时候为他们挑选伴侣。她对女儿道:“各家为这次宫宴都费尽了心,咱们元家决不能输给别人。”
元瑾月忙道:“我可不想做什么王妃,也不想和她们争。”
“娘当然不要你做什么王妃,不过到时你是公主的贴身女傧,自然不能落于人后。陛下特别说明,要你陪伴景泰公主。呵呵,四娘,到时你和公主同席,何等的荣耀呀!”
元瑾月明白是代宗顾念景泰公主,特意下旨,应了一声道:“陛下真是疼爱公主啊!”王蕴秀拿只钗在头上比着:“没想到崔妃不受宠,她的女儿倒是得到如此疼爱,看来这世上,亲子之情总要比夫妻之情长久多了。”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可是陛下对独孤贵妃却宠爱得不得了,宫女们说,自贵妃入宫以来,陛下就很少再去过其他妃嫔的住所,算来也有二十年了。”听见女儿如此说,王蕴秀笑了起来:“女儿呀,那独孤贵妃可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儿,性情又温柔,比之年老色衰脾气又坏的崔妃,我若是皇帝也会选她!喜新厌旧,人之天性。你将来就明白了。”元瑾月心中想到李絷,笑道:“有人肯定不会!娘,爹爹不是也对您如此专情吗,至今也没有纳妾。”王蕴秀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做答。她心中想道,你爹在外面有过多少风流韵事!我只是装作不知罢了。想到寿宴一事,再一次叮嘱她早些回来试穿新衣,似乎这次准备的服饰相当的华丽,元瑾月的衣服一向淡雅,穿着华丽反而别扭,但她向来不会拂逆母亲的意思,见天色差不多了,答应了一声便起身出门。
路上寒风阵阵,冬日的寒意一阵赛过一阵,悄悄逼人而来,然而湖边、树下、山上,仍处处可见游人的身影,其间洋溢着诗人画家的才情。元瑾月驱车赶到城南芙蓉园,朋友们已经到了,均是些名门官宦家的千金。平日里元瑾月除了在家读书抚琴、入宫作陪,便是与这些朋友相聚,她待人亲切,父亲又极有权势,自然有许多人亲近左右,因此每天竟也忙忙碌碌。大家见她到了,笑呵呵地把她拉进人堆,说着些笑话琐事,其中最令人兴奋的还是将要开始的宫宴,太子以及代宗和独孤贵妃的爱子韩王迥都会出席,真是大好时机。众女嘴上没有说明,心里个个激动又紧张,元瑾月心系李絷,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大家说笑开心。又有人道,名满天下的才子李益中了今年的进士,却迷上了长安城有名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才貌双全的青楼女子)霍小玉,日夜胶在一起,引得众女子一阵叹息和不屑。
坐了几个时辰大家散场,元瑾月和娟儿一起来到大慈恩寺,上香祈福。直近黄昏时分,寺中依然香火缭绕,人影不绝。元瑾月刚出寺门,就听娟儿在身后喊道:“楚楚姐姐!”转头只见楚楚正走过来,一路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追随。娟儿拉着楚楚笑嘻嘻道:“好几天没见了!李公子呢?没和你一起来?”楚楚淡淡一笑,对着元瑾月道:“公子今天恐怕哪里都去不了了。”元瑾月吓了一跳:“他怎么了?”看到元瑾月紧张的神情,楚楚笑道:“没事,只是向人家道歉去了。”说罢她便将那日李絷惹陆薇香生气的事说了一遍,元瑾月和李絷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也常常和楚楚促膝聊天,双方发生了什么事向来是不瞒对方的,听完她不禁笑了:“没想到他也有失礼的时候。”“公子因为失礼,回来越想越不放心,今天专门去向陆姑娘道歉,这会儿也不知和好没有。”元瑾月看了看天色,又瞧见娟儿拉着楚楚有说有笑,便道:“娟儿,你和楚楚一起走吧,我去一个地方再回家。”
娟儿眨了眨眼道:“娘子又要去那里呀!”“嗯。”元瑾月点点头便要走了,却瞧见楚楚望着西方的天空,脸上流露出专注的神情,于是轻轻推了推她。楚楚回过神来一笑,道:“天寒风冷,娘子请早些回家。夜晚的长安城莫要逗留。”她一手拉起元瑾月的手腕,一手轻轻握在上面,瞬间,一股暖流流遍了元瑾月的全身。元瑾月知道楚楚平日修道有为,想来她定是看见了自己所看不见的东西,虽然惊讶,也不再多问,道了声谢便与二人分开了。
她将车马留给娟儿,自己缓步而行。绕过几条巷子之后人迹渐渐稀少,越发衬出冬日的清冷,晚风四起,落叶纷纷。元瑾月走入一片树林,踩着石子路登上一座小山,一座庙宇逐渐现了出来,匾额上题着“资敬寺”。她轻扣寺门,片刻,一个小尼姑打开了门,见是她来了便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将元瑾月请了进去,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元瑾月跟在小尼身后走进佛堂,观音像前,一个老尼正在默声诵经,正是寺里的主持慧心师太。
小尼在她身后道了声“师父,元施主来了”便退下了。慧心对着元瑾月颔首行礼,元瑾月还礼道:“许久未来上香,此刻贸然前来,打扰师太清修了。”慧心淡淡笑道:“施主是与佛有缘之人,切莫说打扰。”元瑾月跪在蒲团之上,静心合目,慧心则继续诵经。
资敬寺并非名寺,远不能与大慈恩寺,法门寺这样的名刹相比,但元瑾月喜它环境清幽,且自己自小与这里有一番机缘,是以常来这里上香许愿,可不知为何王蕴秀却不喜欢她来这里,于是元瑾月便悄悄来,有时去其他的寺院也会绕道这里来看一看。和师太聊了一会儿,见窗外已经是明月高悬,元瑾月起身向慧心辞别,又捐了些香火钱,慧心合掌道谢,送元瑾月走出寺门。山中的空气格外清冽,月光静静地倾泻在林间,仿若一层薄纱笼罩,越发显出禅门的幽静。元瑾月叹道:“如此美景!瑾月若得长居此地,不枉此生。”慧心道:“是美是丑,只在施主心中。施主花样年华,过于幽静之地还是莫要常去。”
慧心的话元瑾月一时难解,一边想着一路下山。路上却被皎洁的月色迷住,放慢了脚步信步而行,忽然想起母亲要她早早回去的话,暗叫声“糟糕”,赶紧加快脚步。看天色已经这个时候,元瑾月一时心急便抄了近道,可刚绕过来便后悔了。这几个坊区多是乞丐和流民聚集的地方,黑乎乎的街道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大部分屋子的门窗满是破洞,风吹过,发出呜咽的吼声。更多的是连房子也没有的男男女女,挤在屋檐下、墙缝中,身上堆盖着破衣烂布,个个空瞪着一双眼睛。元瑾月一身价值连城的穿戴打扮,穿行在他们中间如同鹤立鸡群,仿佛自己在炫耀一般,生出了浑身的不自在,可这时再回头走别的路已经来不及了,若是过了坊门关闭的时刻,在路上被金吾卫抓住更加糟糕。
元瑾月小心翼翼地穿过巷子,寂静中只听见自己“嗒嗒”的脚步声。一阵风掀动了她的衣裙,腰间的环佩叮咚做响,引来了黑暗中道道注视的目光,惹得她心中一阵发毛,快步向巷口走去。忽然她感到一股寒气自背后袭来,隐约中像是人的呼吸声、叹息声,似贴在她背上,又像于数里之外。元瑾月浑身发冷,害怕又不敢回头,那看上去并不长的巷子却怎么也走不到头,背后的声音时断时续,却越发真切,慢慢的又起了呜咽声,还夹着阵阵轻笑,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突然一股气息喷在她后颈上,惊出了她一身冷汗。元瑾月惧到了极点,一咬牙,猛地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尽管如此,面前那诡异的气氛却丝毫未减,元瑾月一步一步向后退着,虚无的空气中仿佛有道视线死死盯住她,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连风都不再出声。她可以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哇”的一声自她背后乍起,元瑾月的心“扑通”一下险些跳了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墙角一个老妇人怀中的孩子正在哇哇啼哭。那孩子身形十分瘦小,哭闹声中直嚷着饿。老妇抱着他不断哄着,孩子却越哭越凶。老妇泣道:“孙儿乖,再忍忍,那个公子就回来了,他回来就有东西吃了!”“奶奶,我饿……”孩子不断挣扎啼哭,老妇的眼泪一串串掉了下来:“奶奶没有钱呀,孙儿乖乖的,再等会儿,忍着会儿!”说来说去只有一个“忍”字,她自己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孙儿一同哭泣。
祖孙俩的哭泣让元瑾月暂时脱离了刚才那恐怖的气氛,她心中不忍,身上没有带吃的,所带的银两也捐在了资敬寺,看着寒风中抱做一团的老人孩子,元瑾月取下了腕上的芙蓉玉镯走到他们身边:“大娘,这个给你,拿去换些银两买食物吧。”老妇抬起头,见自己面前蹲着个如花少女,月光下一身美丽无比的衣裳,她还以为自己眼花,待看清她递给自己的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忙道:“谢谢小娘子,可是我已经没力气走动了,这东西太精贵,您还是拿回去吧。”元瑾月一愣,心想还是应该自己直接拿银两过来最好。不经意看见那小孩正盯着玉镯发笑,也不再哭了,想必是月光照在镯子上闪闪发亮,分了小孩子的神,便把玉镯递给孩子。孩子起先不敢拿,待看到元瑾月的笑脸,便一把抓住,咯咯笑了起来,元瑾月这才看出她是个女孩子。
老妇惊慌地忙让孩子把玉镯还给元瑾月,孩子却是抓着不放手,元瑾月笑道:“没关系的大娘。我等会儿会派人送食物和银子过来,这镯子你们拿好,日后换取银两拿来维持生计。”老妇人两行混浊的泪水流下:“我们一家离乡背井,呜呜……,她父母死在了路上,我带着她来到长安,还以为会饿死在这里,没想到……,一次次遇到善人!菩萨保佑,多谢姑娘!”老人的哭泣弄得元瑾月手足无措,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位小娘子真是大善人,也施舍给我们点吧。”黑暗中一道道贪婪的目光射向她,几个身影爬起向她凑过来。元瑾月知道不妙,忙向出口走去,越来越多的人向他围过来,这些衣衫褴褛的肌瘦男人,一个个眼中闪着仇怨和欲念,听到老妇人在一旁喊道:“姑娘快走啊!”元瑾月拔腿便跑,回头看去,一群张牙舞爪的人紧紧追了上来,手指似乎已经碰到了她的衣角。
元瑾月奋力奔跑,心中恐惧得连腿脚也变得僵硬,脚一软便倒在地上,几个追到她身边的人嘿嘿一笑,伸手拉她,她本能的挥手一挡,被碰到的人“啊”地一声惨叫,一个个抱住自己的手臂,痛苦地躺在地上,后追到的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不敢再上前捉她。元瑾月也是同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一团光芒正渐渐地淡逝,伴随的还有一阵灼热。然而此刻容不得她多想,趁着众人发楞,她站起来接着向前跑去,只听一人喊道:“抓住她,她是妖怪!”一片怒骂夹杂在脚步声中追了过来。忽然,脚步停了下来,众人也不再喊叫,元瑾月尚来不及回头看个究竟,已经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跌坐在地。那人伸手扶住她道:“瑾月?你没事吧!”元瑾月抬头一看,面前的人居然是李絷。
李絷将元瑾月扶起,看见她煞白的脸色,心里既是吃惊又是关切,他对着那些追赶的人道:“你们做什么?”声音虽不洪亮,却透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气势,元瑾月惊异地看到他周身散发着阳光一样的光芒,那些因他出现而停步的人,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个生出了强烈的羞耻之心,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有那种罪恶的念头,个个躲回角落中。坐在周围的人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从头至尾毫无反应。李絷生怕元瑾月受了什么伤,拉着她问了又问看了又看,确定没事这才放下心。元瑾月站在他面前偷笑,一阵暖意从心底流遍全身,这时再看,李絷身上哪有什么光芒,定是自己刚才看错了!她这样想着也安心了,这才注意到李絷手里提着个大袋子,不等她问李絷已举着袋子笑道:“我来送这个。”他拉着元瑾月走回怀抱孩子的老妇身边,小女孩看见他们,开心地笑起来。老妇见元瑾月安然无恙,放下了悬着的心念声“菩萨保佑”,又见她和那位李公子在一起,心想原来他们认识,多好的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
元瑾月帮李絷把布袋打开,只见里面全是食物,还有半袋的生米。李絷又拿出一袋银子,塞在老妇手中:“大娘,这里的银子你拿着,回家也好,在长安生活也好,都可维持一段时间。食物留在这儿,过几天我还会再来。”老妇忍不住又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女孩早拿起一张薄饼塞进口中,吃得狼吞虎咽。李絷瞧见她胳膊上套着一对玉镯,认出那是元瑾月之物,心里明白了大概,他望向元瑾月,却看见元瑾月也正瞧着他,目光中满是赞许,二人相视一笑,均已读懂了对方的心思。老妇擦干眼泪,对元瑾月道:“小娘子的东西还是收回吧,李公子给的已足够我们用了,您的太贵重了!”元瑾月忙摆摆手,拉着李絷跑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