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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忧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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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欢听到哥哥无鸾叫出一声“婉儿”，心中就暗叫糟糕。
事实上，的确是很糟糕！他算了又算，想了又想，竟没发现裴洪那老小子弄了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先以两个小官引诱无欢上当失态，引起了无鸾的戒备之心，再引出文婉，导致无欢不好再发作，也就没了下手“清君侧”的机会。裴洪的这般做法，自然让无欢极端愤懑，直骂其“卑鄙无耻的老狐狸”；至于裴老是不是无欢的这个想法，那就天知道了。总之，幽州节度使裴洪此次难得的选孙婿之宴，莫名其妙的结了不少仇家，的确是有些得不偿失了。毕竟无欢小殿下怎么着，都不是那种心胸宽广的主儿。
无鸾不许无欢喝酒，害得后者连借酒发挥的机会都找不到。无欢趴在桌子上，斜眼瞪着不远处那一对俊男美女，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无所顾忌，眉来眼去，卿卿我我，直把无欢看的无名业火熊熊勃腾。他本欲掀了桌子，打道回宫，但又觉得如此做失了风度，对文婉又没什么直接的损害，没准还给这女狐狸借题发挥的机会。但若，就让无欢这样放过那个勾引哥哥的女人，他是无论如何也绝不甘心！
因此趁人不备，无欢悄悄的溜出了宴会花厅。在他的想法里，是寻几条毒蛇癞蛤蟆之类的东西，实在不行，老鼠也将就了，把这些恶心东西丢到文婉身上，吓她，最好吓成偏瘫半身不遂什么的。如若无鸾责怪起来，无欢大可装做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无辜的哭上一番，料来一向关爱弟弟的无鸾也不好说什么。
计划是不错的，尿遁落跑的实施也是圆满完成。奈何，计划毕竟是计划，实施起来还是有些小小的瑕疵。比方说裴家富庶，偌大的一座府邸共有屋宇四百多间，多是结构。府中建筑结构精巧，造型秀丽，以黄琉璃瓯顶拱翘、青白石底座，饰以五彩缤纷的壁画。这些房间沿一条南北向的中轴线排列，并向两旁展开，南北取直，左右严格对称布置。其中多处花园，修饰以假山、鱼池，四下花木葳蕤，虫鸣争奇。
无欢溜出花厅，在花园里寻找所需之物。奈何，裴家花园布置精巧美丽，其中的生物，如蝴蝶、金铃子、蝈蝈、蝉儿等也多是人工放养，一时之前，哪里寻得到所谓毒蛇、□□之流？
无欢性子颇固执，他既不愿无功而返，便随着花园石阶一路搜索过去，不知不觉间，已走得远了。
他年纪幼小，本就没什么方向感，天色也黑，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迷了路。裴家仆人虽多，大抵都在花厅与厨房忙碌，因此许多院子此刻都是空寂无人，例如无欢此刻处身的这一座。
无欢失神的看着空荡而荒芜的庭院，感觉自己就象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冰渊之中，无尽的黑暗就象梦魇般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它们纠结在一起，象高山那样的压迫，象大海那样的扑涌。天上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死人的脸色，灰黯的云层，房宇阴森模糊的线条，在黑暗中起伏着，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冷冷地盘踞着，沉默着，等待着一场新的吞噬。
小小的孩子单薄的身子颤抖了，他身上是金织缂丝的华美衣裳，却抵不住夜寒的侵袭。那种无休止的寒冷，几乎把他冻僵了。
他迈开脚步，飞快的奔跑起来，那足以让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里总算有了声音。他分不清是脚步，还是心跳，血液流淌的声音，或许是黑暗妖魔的嘲笑声，他只是奔跑着，穿过了一间又一间的房间，寂静的回廊，荒芜的院落。
他看不见人，只是绝对的黑，与寂寞的白。月光，和它的影子与枝柯交错，在他的视线里画出了一些不规则的图案，那图案虚幻得如同雾气，在冰冷的风里却喧嚣狰狞，徘徊不去。
无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茫然四顾，四下一片沉默的冰冷，没有哥哥温柔的怀抱。
他幽幽的想着，要是他消失在了这里，会不会让无鸾哥哥痛苦很久？一月，一年，还是三年？或许会更久一些吧，等哥哥娶了妃子，当上了帝王，日理万机，还要应付宫中的三千粉黛妖娆……到了那个时候，哥哥也许就不会有时间想他了吧。哥哥的第一个儿子，会不会取名叫无欢呢？一定不会，父皇和哥哥的妃子都会反对的……
无欢蜷缩着身子，胡思乱想。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其实在走廊的拐角，他有看到一些穿着仆人衣服的人，他们面目狰狞，恶狠狠的望着他。他似乎还看见了薜月，苍白的脸上，一条伤疤象蜈蚣一样缓缓的爬动。薜月拿着一把闪亮的小刀向他扑了过来，他脸上蜈蚣就跳到了地上，隐藏在黑暗里，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向他一步步逼了过来。
“不！”无欢尖叫着向前奔去，他拼命的跑，想要甩开身后的蜈蚣。
渐渐的，他的足音中氤氲起一种奇怪的节奏。
无欢停了下来，在他眼前是一大片开阔地，那些房屋和树木似乎都不见了，蜈蚣和薜月也不见了。月光如水一般倾泻下来，在他眼前淌成雪白的一片。无欢侧耳听了听，月光里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柔和的声音飘渺开来，就象一层乳白的雾，然后它们氤氲变化，慢慢的在夜里集结，开成了一朵朵颤抖着的白色莲华，就象是佛堂里神龛上供奉着的那样，静谧无情的白着。
无欢犹豫着，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月光，白色的莲华，然后就是无尽头的黑色，埋葬着这个世界的隐私。
小心翼翼的迈着脚步，无欢小小的身躯随那样飘渺弭患的声音，慢慢的走进了黑的梦魇。
月亮似乎变了颜色，无欢抬起头，天上的那一轮仿佛被烧着了的粗纹纸，有暗黄的东西泅散开去，然后又被黑夜吞噬了。
有什么东西扎破了软底的鞋，刺入了娇嫩的脚掌。无欢痛得蹲下了身子，可是月光里的那个声音还在召唤着他，触摸着他，抚慰着他的灵魂，令他无法抗拒。
可他无法再往前走了，他的身前已经没有了路，袅袅的烟气盘旋着，覆盖过一片层层错落的杂草，最后凝聚在杂草湮没处的一口青色的石井。
然后，他就看见了大片大片洁白的花，泼洒铺陈开来，风起时，薄蝉的花瓣就一片片飞了起来，在风里寂寞的旋舞，仿佛天地绚烂的纱。
无欢认得那花是海棠，白色的海棠花，和白棠殿里春天开放的那些白色海棠花一模一样。
秋天里绽放的大片海棠花，却是无根的，所谓的芳华仅是刹那。
花中，有年轻的男子抚笛坐在青石的井上。无髻，细长的黑发温柔倾垂下来，贴落在颊上。洁白的长袖描有几朵海棠，翩翩若飞，隐隐有冷香透出。唇边横着莹白的玉笛，笛中似乎有暗红浮动，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仿佛成串的珊瑚珠子。
男子望向无欢，两泓墨幽潭水似的眸中，似乎有月亮的影子在波动。
“我是忧离，我已经等你很久了。”男子的声音淡雅若花，轻柔如风。
“无欢。”小小的无欢抬头挺胸，昂然道。
“无欢，你过来。”忧离向无欢招手。
随着那只冰冷苍白的手的指引，小小的孩子决然的走向了那个惨白如雪的男子，走向了那口应是已经沉闭千年的古井。
“无欢，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回答，小小的身躯在风里轻轻颤抖着，仿佛那些幻落飘零的白色海棠花。
风起花落，悠扬一生一世，最后不过零落红泥，碾作尘埃。
“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会在此处等你。”忧离淡淡一笑，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无欢，道，“此篴就送给你吧，日后……”
无欢一把抓过那只玉笛，对着月光照了一会儿，然后美孜孜的把玩起来，笑咪咪的道：“谢谢忧离哥哥，这只笛子好漂亮，我很喜欢。”
忧离一怔，有些无法理解的看着眼前这笑得阳光灿烂的孩子，疑道：“你刚才不是看了这口井了么？”
“是啊，井里的水好臭，差点害我掉进去呢。忧离哥哥坐在这里吹笛子不觉得很恶心吗？不过这里的花是挺漂亮。”
“……”
“还有，这是哪里啊？”
“无欢。”
“呃？”
“你刚才在那口井里，就看到了……看到了……”
“一口臭井啊，黑漆漆的，可能死过人的。”
“……是死过人的，死了很多人呵。此井名曰‘欲望’，吞噬了无数人的命运。不过每到月圆之夜，月魅吹响雪里红妆之时，就会让有缘人看到命运。”
“命运？月魅！”无欢抱着笛子向后猛得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眼前这看上去清雅如仙的白袍男子，颤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好端端的也别装神弄鬼啦，吓不到我的。”
“装神弄鬼？”忧离一怔，笑道：“无欢，你认为我是人吗？”
“长的还可以，当然，比起无鸾哥哥是差太远了。你有头有脚的，笛子吹的也不错，你不是人是什么东西？”无欢不屑道，“当今天下太平，只要肯出力就饿不死，干什么总比装鬼什么的好。不过，这个笛子你已经送我了，别想拿回去当了哦。”无欢见忧离不答话，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其实，你也别太心痛了。你送我回家，我让我哥哥，不，让我叔叔帮你找份差事，还可以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最多我买你的笛子啦，不会让你吃亏的。”
“无欢，你哥哥不是来了么？”
“啊！”无欢转过身，果然看见不远处灯火动摇，人影憧憧，不少人提着灯笼，朝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当先一人，白衣若雪，身形修颀俊拔，儒雅如仙。无欢看得真切，不是无鸾是谁？当下欢呼一声，蹦蹦跳跳的迎了上去。
望着无欢小小的背影，坐在井边的忧离苦笑一声，自嘲道：“忧离尚有五年另六个月又七天半的阳寿，应该还算个人吧……”
“小欢！”无鸾狠狠地将弟弟揉进了怀里，颤声道，“你乱跑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哥哥……”无欢娇滴滴的应了一声，悄悄咪咪的举起右手，白白嫩嫩的小爪噌的一下冒出五个尖，闪电般的在无鸾殿下俊美无匹的脸颊上留下了五个浅红的爪印。
“是哥哥不要我的！”无欢一脸的委屈。
“我哪有不要你了？”无鸾捂着脸，同样的委屈。
“哼，谅你也不敢！”
“……”
“哥哥，你看你看，这只笛子好漂亮啊，是我后面那个坐在古井上的漂亮哥哥送我的，他叫忧离呢。”无欢举着忧离赠送的笛子在无鸾面前炫耀，他知道自己的哥哥酷爱音乐，所以对名贵的乐器也有收藏的癖好。
“这笛子是很漂亮啊，不过小欢，那边没有人啊，也没有你说的什么古井。”
无欢猛得扭过头。
身后。
月光下。
一地杂草，一堵光凸凸的矮墙。
当天夜里，无欢做了一个梦。
一口青石垒砌的古井，那口井叫作“欲望”。
他站在井边，向井中望去。
漆黑的井中，他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