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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胡姬酒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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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
琵琶声断,青衫胡姬的歌声透着寥落,兀自绕梁不休。这曲子本不和酒宴的气氛,上半阙才休,座中一位锦衣少年就不耐烦地摆摆手,止了曲子。少年低声说了一句,“一个胡姬,知道什么边城萧索。唱什么‘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岂非忘本?”
几个少年都笑了,其中一个劝道,“子溯,她一个北蛮子知道什么?别为这个败兴才是。”
胡姬微垂着头,不为所动,似乎听不太懂上泗的口音,不为所动。良久,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睛,正碰上一道明亮的目光,那是靠里坐在屏风边的一个文弱少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她。
胡姬在看清那人相貌的时候怔了一下,那双明丽的眸子澄澈得宛如她家乡草原上的湖泊,有那样眸子的人,绝不可能是男子。
那“少年”看着她一笑,俊秀的眉眼间一点妩媚一闪而过,她再不疑心,这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孩子。
“汐儿,”那被唤做子溯的少年忽然转过脸去,笑着向里殷勤地说道,“初五咱们打猎,你去不去?我听说那日子宫里也有宴席?”
着男装的女孩儿转开头去,对着朋友轻叹了口气,倒没有故作男儿之态,不过通身尊贵利落的做派却是浑然天成。“我自然是不想去宫里的,可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家的事,我上头一代的长辈如今只剩了一个姑姑,平一辈的又只我一个。姑姑早就入了宫,外头大事虽然有爷爷料理,家里头却只剩下我。承奉后宫的这些事我要不出面,就真没人了。”
那少年听了立刻有些失望,想了一下又笑着说道,“那日我去大柳营点卯,正赶上乔老侯爷在那里跟大柳营的程将军下棋,我瞧着老侯爷近来气色极好,半点不像花甲之年的光景。昨儿我叔叔往家里捎了些西域大雪山外的密芸灵香,听说点上便有益寿安神的功效,极是难得。我母亲就说给乔府老侯爷送去些,不知可收到了?”
乔汐立刻说道,“昨儿就收到了,我那时候刚好在家,多谢费心想着。”
她沉吟了一下,秀眉微颦,又说道,“你说在大柳营看见我爷爷跟程将军下棋?我爷爷可从不喜欢下棋。那程不前也没听说善弈,就听说他是上泗城里最有名的酒鬼,我爷爷去找他必定是要偷着跟他一起去喝酒了。顾太医前儿还再三再四地说他不能喝酒,亏我还费了那半天劲,砸了我们家一窖的好酒。子溯哥哥下回再去大柳营里当值,瞧见了我爷爷的影,一定要差人来告诉我。”
乔汐的声音极悦耳,一通话清脆地说下来,卫子溯的脸都微红了,笑着说道,“原来如此。不过既是为了侯爷的身子骨好,便算是耳报神我也当得。”
一句话说得满桌子的贵族少年都笑了,一个凑趣说道,“子溯兄和汐儿的祖父当日都是倾世名将,两位将门出身,依我看子溯兄说‘耳报神’倒罢了,斥候还差不多,汐儿就更好了,运筹帷幄,足不出户就将了老侯爷的军。”
几个又笑了一回,一人说道,“可惜不得同去田猎了。只是不知初五日宫里是为了什么设宴?”
乔汐刚要说话,卫子溯冷笑一声,先说道,“不就是因为几个北蛮子要来京城了吗?听说这次是金帐底下的贵人亲自来朝觐圣上。”
“什么?蛮子来朝觐竟要在后宫设宴?”一个人惊讶地差点把酒吐出来。
“虽说是蛮子。”卫子溯怪异地笑了笑,“可听说这次来的人是世子,和亲的长公主的孙子。论说起来,蛮子的大君还是咱们皇上的外甥,这世子只能算是咱们皇上的外孙子。前几日廷议,众位大臣议论起来说北蛮从未派出过这么身份显贵的使臣来,也不知该以何礼相待,因此争论不休,到最后甚至都搬出古法来了。想不到最后韩临安韩大夫竟力排众议,上奏说‘当以家礼为宜’。”
“这是为何?皇上竟准了?”
“皇上自然准了,要不然汐儿和家母初五日便都不用进宫去了。不过,听说蛮族大君的年纪不大,推算起来这世子大约还不足十岁吧。”卫子溯瞥一眼窗外,飞雪渐渐大了起来。他拿起温热的酒盏暖着手,略有些得意,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我爹爹说,这是为了压一压蛮子的气焰。就算是皇家,家礼就是家礼,比寻常接待使臣的规格可是降了一大截的。这里头的意思就是说,凭你是什么世子也罢国君也罢,说到底也不过是我国君的孙子。”
一句话说完,满桌的少年都笑了起来,玩笑越扯越远。
乔汐却懒洋洋地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似乎没有细听那些少年们的话。白色狐裘之下伸出一只小巧的手掌,手中正玩着一只碧绿的钗子,那钗子色泽温润,雕工虽简,线条却浑厚古朴。
钗子在她纤细的手指间被灵巧地绕来甩去好一阵子,她忽然抬起头来,“你们说,蛮族的大君为什么要赶在这么冷的时候,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中土异国来?漠北的草原可比这里还靠北,听说他们那里冬天冷得很,要来这里还要翻越白头的乌雅山,路途甚是艰险。要是那蛮族的世子在这条山路上出了什么事,那大君岂不是要哭了?”
这话问得几个少年都是一愣,也没想出个说法来,一个随口说道,“管他呢,也许就是蛮子想不开,专爱干些出人意表的事。”
卫子溯听了大笑,神情俏皮,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我听说蛮子最怕冬天,一场大雪暴就能冻死所有的牛羊。兴许他们今年又赶上了天灾,家里没肉吃了,那蛮族大君就把自己儿子派来咱们这里打秋风。”
酒桌上一阵哄堂大笑,乔汐也忍不住笑了。
这班世家少年并不在意朝中来几个使团,很快话头又转到各自这些天的稀奇经历上头去,乔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天色转暗,酒席也散了。
像这样的小酒席在上泗城里很是平常,大鄢朝民风如此。大鄢国力虽不算弱,怎奈战祸始终不断,朝廷上下重武轻文,书生多半能马背草诏仗剑远游,女子受的拘束自然也不算多。宫中又有长公主玉玲珑,天性旷达,蒙圣恩眷宠,每常天子出巡必男装伴侍左右,自此京城贵女着男装出游益发成了风雅事。
陪酒的胡姬抱着琵琶站起身,低垂着头恭送客人步出雅座阁楼,乔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 “你听得懂我们说话罢?你是在这上泗城出生的?”
胡姬深深低头行礼,她说汉话并不如作歌时那般清晰,“奴家生在草原,十三岁才到得中土。”
乔汐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要说什么又止住了。抬头看着楼梯上快步跑过来一个店小二,笑着招呼他们,“几位爷听听,外头北风夹着雪珠儿又紧了,小人伺候爷几个把外头衣裳披挂齐整了再出去,爷们儿的身子可娇贵着呢,马虎不得。”
卫子溯说道,“行了,你虽勤谨,可我们哪用得着你这蝎蝎螫螫的?跟着我们的小厮们怎生的还不过来伺候?这会子都脱滑跑了不成?”
店小二应了句话就要下去唤人,乔汐却叫住了他。店小二连忙站住脚,转身来笑着说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小人领命下去一道置办。”
“这个胡姬,你们卖多少银子?”乔汐说道。
店小二怔了一下,大约是想买歌姬的人不少,却没见着女子往家买歌姬的。
卫子溯比店小二反应快得多,惊讶地回头问乔汐,“汐儿相中那个胡姬了?她那手琵琶弹得虽说不错,可是乔家老侯爷的戏班子里,不是有个叫碧痕的,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名满京华吗?”
乔汐没有看卫子溯,含糊地“唔”了一声,又回头看了那胡姬一眼。那蛮族女子低着头,像是对自己的去处毫不挂心。
店小二见状陪笑说道,“我就说这胡姬面像里透着富贵,公子看上了她,那是她命里造化好,料想等闲的人也入不了公子的眼。若这人是我们店里的,必定一分不取即刻送她到公子府上去,她也算有了个好归宿,连我们都算是积德行善了。”
乔汐不等他说完就听明白了,“她是你们叫来的歌姬。是哪个园子的?”
“回公子的话,清乐坊的。在丰安门里头那个兰花巷上,离这里……”
“少罗嗦。”卫子溯不耐烦地打断那店小二的话,“你告诉我们那地方的所在做什么?我们要买人,难道还要自己找上门去会经济?”
“是是。”店小二连忙接到,“可是我今日睡迷了,尽说些废话。自然没有罗嗦爷们的理,小的这就是去清乐坊替爷们问这胡姬的身价。”
“问什么价?你这狗东西太不开眼,真不认得我们都是谁么?人我们今日就带走了,你去清乐坊问了价钱,叫他们明日去我府上领银子就是了,中间人就算是你,连你的分成也有。”
“哎哟,谢爷赏赐。”店小二倒会看脸色,“满上泗城谁不知道卫爷您老人家最是慷慨……”
卫子溯挥挥手,并不把这奉承话放在眼里,“别废话了,省省你那口舌罢。”谁知一句话未了,就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楼梯底下飘上来。
“我当是谁在这里强买强卖,原来是卫大爷啊!”
卫子溯一怔,乔汐已经皱起眉头来,抬起脚走在前面,几个少年连忙跟着。来的这个人,名唤潘岳仁,人送外号傻大潘,素来跟乔汐这伙人不大对盘。
此人身份一般,是个外戚。上泗城里盘盘算算外戚满地都是,乔汐、卫子溯也都是外戚,换句话说哪个当朝重臣没有女儿押在皇城里啊?谁个不算是外戚?
擦肩而过,乔汐连头都没有抬。
潘岳仁哼了一声,越发阴阳怪气,“原来乔姑娘在这里,怪不得卫大都尉这么抢着充冤大头。”
卫子溯气性最大,却知道这人嘴里从没什么体面的话,想还嘴又怕他不要脸接着扯出更难听的。
乔汐伸手拉了他的胳膊一下,“走吧,何必多口。”
“怎么?怕了我了?”潘岳仁还有点来劲。
乔汐倒不为所动,回答的干脆利落,“是,我们怕你,我都快吓死了。”说着回头向几个少年说道,“快走吧,丢份。”
这伙人一向唯卫子溯马首是瞻,卫子溯被乔汐拉着胳膊已经心猿意马,没工夫跟那傻大潘多说话,就跟着乔汐往外走。
潘岳仁觉得有点无趣,跟上一步还想拦住乔汐。不想乔汐刚出了店门就惊讶地说道,“程将军?怎么有功夫也来这里吃酒?大柳营今日没甚么军务么?可曾见着我爷爷?”
潘岳仁立刻死死站住脚,说什么也不敢往前了。乔汐一伙人都出了门,他在门口挨了半刻,也没见大柳营的程不前进门,探头往外看一眼,外头风雪凄迷,哪里有甚么程将军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