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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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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经升得很高了。
好几年前,曾有暗恋袁哀的小姑娘对闺蜜说起,袁哀的眼睛就像月亮,无论圆缺,都有一种淡淡的、雾一般的光芒。他瞧着你的时候不像在瞧你,不看你的时候你又仿佛正被他注视。他的整个人也是消瘦而淡然的,仿佛立到洪荒宇宙的尽头,也永远保持那个淡淡的姿势,化为清风朗月,一如不曾存在过一样。
现在袁哀就以一个容易让诗意少女情动的姿势,在客房的阶前静静立着。入房中体贴地替他拿衣服的慕容玉遮怔怔望他背影良久,又瞧瞧地上自己壮硕的影子,不禁替袁哀这个多年挚友忧心起来——凭袁哀这一副如谪仙般飘渺、几欲乘风归去的身板,不知有没有女人肯嫁。做男人呀,还是像自己这样,踏实点好!
嘀嘀咕咕,慕容玉遮替袁哀披上厚重的棉袄。袁哀不知道是不是冻着了,重重打了个喷嚏。
“你看,穿着几件单衣到处跑,就算壮得像熊也会受不了诶!”慕容玉遮拉着袁哀回去客房,目光却忽然被庭院中的一样事物吸引住:“那是什么东西?”他指着院子中央,“兔……大兔子?”
袁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园中昏黄光芒的尽头,照亮了一对长长的、毫无精神的耳朵,在寒风中一抖一抖。
“哦,那是头驴。”袁哀皱起眉头打量那只驴子良久,想起了自己左手的惨状,貌似不经意地淡淡道:“不知是谁栓在那里的,你若感兴趣,就拿去做驴肉汤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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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玉遮离开之后,房间里又只剩袁哀一人。
客房很舒适,锦被、毛巾、热水样样不缺,可见此间主人对他的悉心照料。袁哀起身寻了几条干燥的麻布,沾了热水处理伤口,又将早晨到处游走时采摘的止血草用砚台碾成浆汁,涂在伤口上,末了用另一条麻布包裹起来。
伤口已经肿胀发紫,再不处理,怕是要溃烂发炎。袁哀将一张躺椅搬到窗前,推开窗,闲适地躺上去,这是一个无风无雨、有星有月的夜晚。
星辰虽明亮,然而,百星不如一月。
纵使他再怎么仇视慕容世家、再怎么痛恨着懦弱的自己,他都还是来了,为那个成天嘻嘻哈哈、从未读懂过自己一分一毫的慕容家大公子……一步一步,踏入往昔不堪回首的回忆。
十年前,十年前的自己,是怎么发现那隐秘而不可理喻的心思的呢?
江南袁家本与保有皇室血脉的慕容家是世交,袁哀和慕容玉遮也作为结拜兄弟共同长大。两人十六岁那年,慕容府里新进了一个换名嫣儿的侍女,年方十七,美丽可爱。从小就怜香惜玉的慕容玉遮见之不忘,拉着袁哀帮忙出主意。
“她比你大。”小袁哀坐在凉椅上慢吞吞吃着凉糕。
“比我大怎么了!比我大就不能喜欢她?”慕容玉遮向来处处被袁哀压制,不仅剑法没他练得好,走在路上的时候,女孩子们也都只看袁哀不看他。慕容玉遮恼羞成怒,冲他吼道:“她看不上我,难道能看上你这个腿跟柳条一样细的家伙!?”
袁哀又淡淡瞥他一眼,再摸了摸自个儿大腿,噗地嗤笑一声。这一笑可惹火了性急的慕容玉遮,他单手把袁哀拎起来,把他跟一条青菜一样晃着:“有胆量我们就比一比,看谁先追到那丫头!”
袁哀表示毫无兴趣,继续懒懒散散地练着剑儿吃着糕。可是,当慕容玉遮骄傲地牵着嫣儿的手走到他面前时,袁哀忽心中一揪,连嘴里的凉糕都没了滋味。
他在乎的,并不是嫣儿。
那一年,几天之后,当爹钳制住他挣扎的身子,当着慕容全族的面挑断他习剑的左手时,袁哀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从今以后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废人。
而是,他和慕容玉遮亲密无间的时光,终不会再回来了。
夜里起了凉风,吹动有些老旧的窗轴,嘎吱一声轻响。袁哀从浅眠中惊醒时,还躺在窗边的椅子上,再伸手一摸,眼角居然有泪。
他以为是太困了的缘故,懒懒打了个哈欠,看向房中的滴漏,刚过子时,醒的正好。
他推门探出头,不想被冷风一吹,又重重打了个喷嚏。回屋缩进慕容玉遮准备的大袄,提了盏灯笼,他悄无生息地溜进院中。
“驴子……驴子……”
袁哀压低声音轻唤着熟睡的灰驴。驴子耷拉着耳朵睡得正香,冷不防被袁哀一拍屁股,惊得一个哆嗦,眼睛瞪得铜铃也似。待瞧清来人是袁哀之后,它鄙夷地一吹嘴唇,不屑地将脸歪到一边。
袁哀从宽大的袖里掏出一只苹果,举到驴子眼前。驴子的大眼珠立刻不转了,死死盯着袁哀的手。袁哀走,它也哒哒哒一路跟着小跑起来。
一人一驴轻而易举地出了无人看管的院子。后山夜深了,时有不知名的鸟类发出困倦的低鸣,在凄寒的山道上诡异得骇人。经过响武堂的时候,袁哀将苹果塞进驴嘴,提着灯笼挪到先前他画乌龟的地方。松针的位置被人移动过,又或者,是风吹的。
“你在吗?”袁哀出声问,大团温湿的白气自他口中氲出,又消散在更加寒冷的夜雾里。良久良久,附近的松针才又动了一下,一个绵羊似的,软软的声音怯怯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我总感觉,你想见我。”
“嗯,是这样的。”那声音小小的害羞起来,“这庄子里的人,只有你能听见我说话。我……我好害怕!这个庄子里,这个庄子里有鬼!”
“有鬼?”袁哀难得皱了下眉头,“你说有鬼,难道你不是鬼吗?”
“有鬼,这里有鬼……”谁料那声音竟不理睬袁哀的疑问,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有鬼,那个女鬼好可怕!她一直被囚禁在那里,她一直在说,那是假的!那是假的!那是假的!!!啊……”
“你别怕,别怕。”见对方如此惶恐,袁哀也有些过意不去,偏生不知说话的人在哪里,不好安慰。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苹果:“要不,吃个苹果?”
那声音淡淡地呜咽起来,像是个可怜无助的少女,抽抽噎噎惹人心疼。袁哀缓缓向他自以为那人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安慰道:“好,我们不说这个了。我来介绍我自己,我叫袁哀,你呢?”
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宽慰亲和的力量。那说话人渐渐停止了抽泣,断断续续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那我来猜一猜。”袁哀又缓缓向前挪了两步,柔声道:“你叫许朵儿,对不对?”
“许……朵……儿……”那声音缓缓咀嚼着三个字,像是要从中努力回忆起什么,“许……”
“喂!那边的!什么人!!”蓦然一声大喝打破了宁静,响武堂的后山上,几个巡夜人瞧见了袁哀手中的灯光,“站在那儿别动!喂,就说你呢!!”
说时迟那时快,袁哀仿佛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从容地自袖中又掏出三个苹果。驴子一见苹果眼都红了,不想袁哀后退几步,将苹果向后山奋力扔去!一个!又是一个!!
驴子长嘶一声,狂喜地奋起四蹄,甩着两只长耳朵向苹果追去。袁哀趁着骚乱扭头就跑,可惜平日四体不勤,跑不了多快,没过多久就已气喘吁吁。
他停下脚步,见后山已远,伸手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襟,好整以暇得仿佛那些骚乱不是他惹出来的。慕容山庄未过门的夫人暴毙的梨园已经近在咫尺,出奇地安静,侍卫全被慕容玉遮支开,竟无一人看守。
袁哀对慕容玉遮的办事风格表示赞赏,散步般闲闲地走向园内,被冷风一吹,觉得冷了,才加快脚步轻悄悄爬上二楼。二楼的闺房中没有亮灯,静得骇人,谁知袁哀竟从大袄里伸出右手,敲门。
‘咚——咚——咚’
如果门开了,开门的真不知是人是鬼。
可惜的是,屋里依旧死寂一片。袁哀又等了一会儿,不知为何遗憾地叹息一声,再次伸出藏在袄里的左手,手上有一把钥匙。
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