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锁芙蓉城》易茗君

21、撩轻狂（1）

　　身子像一团棉花，在黑暗里轻飘飘地沉浮，一会儿炙如火烤，一会儿又冷如霜冻，若不是耳边时而听到有人轻微的说话声、抽泣声和叹息声，颜洁如真要以为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有时迷迷糊糊地勉强张开一条缝，从暗白的视野里时而会看到父亲那佝偻瘦小的背影越发沉重，还来不及想什么便又被高烧拖入黑暗。
　　也不知迷迷糊糊晕睡了多久，颜洁如感到口中一股苦涩直滑向胸腹，被苦味一刺激，神智这才清明了些。稍后便听到耳边有人在悄声说话，声音很是熟悉。她仔细分辨了一阵才听出其中一个是她的爹颜有祥，另一个是秦耀华的娘。
　　只听秦大娘问道：“今天有起色么？”
　　接着便是这几日听得最多的叹息声，颜有祥道：“烧是退了些，较前两日要好多了。”
　　“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怎的无端遭了这种事……”秦耀华娘的声音越来越小，颜洁如在心中叹了口气，丑事传千里，怕是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吧！那秦耀华呢？他怕也是知道，也是介意的。这几日虽在晕睡中，却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
　　又听秦耀华的娘有些为难的声音：“洁如的爹，你也知道……我们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你别怪我们。”
　　她说什么逼不得已？
　　沉默了一阵，只听颜有祥又有重重一声叹息：“秦大嫂子，我也明白你们的难处，任是谁家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我们谁也不怪，要怪就只怪这孩子从小命太苦，也太傻了！”说到后面，颜有祥的声音都哽咽了。
　　爹！颜洁如的心里一阵紧缩似的疼。
　　“洁如的爹，你也别太难过。还好这孩子命大，有人看到把她救了上来。以后你们可得看着她点，别让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秦耀华的娘叮嘱道。
　　“我知道。不过退婚这事能不能请你先不要告诉洁如的娘，她这几天病又重了几分……”
　　原来是秦耀华要退婚，她不怪他，早就该预料到了。颜洁如的心中渐渐恢复了些疼痛的感觉——只是，娘的病又重了么？
　　秦耀华的娘一口应了：“那好吧，这事等洁如的娘好些了再跟她说。我就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她们。”
　　“多谢了。”
　　颜洁如听到颜有祥将她送出门的脚步声，挣扎着想从黑暗里脱身而出。终是没死成，还有爹娘要照顾，便只能坚强地活着。
　　自从这日后，颜洁如的身体渐渐开始好了起来，看不出与出事前有任何不同，只是大病一场，清减了些。郑秀兰的病时好时坏，颜有祥要照顾她，也没在她们面前提起秦耀华退婚的事，但颜洁如自己也不问，像是已全然忘了这件事般。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左少棠和颜洁如的事被一传十，十传百，加上街头巷尾添油加醋，最后竟成了颜洁如想攀龙附凤，主动上门勾引左家大少爷，事后左家大少爷又不肯负责任，将她赶了出来。于是大家都拿了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一家，便是秦耀华的娘也不敢再上门了。颜洁如只要一出家门，便有很多三姑六婆跟在身后说东说西，她也总装出一副清清淡淡无事人的模样，任由她们指点。
　　方芷秋万万没料到颜洁如这般坚强的人竟会投河，听到消息之时她在屋中足不出户呆坐了整整一日，想去探望却又怕见她，于是只好打发了小翠送些补品过去，待小翠回来后又细细问了情况，知她一切如常这才微微放了心。
　　这件事更令她急切地催促着想完成颜洁如与左少棠的婚事，但无论她如何天天缠着左森，左森却一如顽石般不肯点头，方芷秋又气又绝望之下，整日便如一座冰雕，公馆上上下下皆对她近而远之。而左森也终不堪其扰，对她的宠爱也日渐淡了下来。见新进门的姨太太受了冷落，左公馆上上下下很多人心中窃喜，对待方芷秋和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
　　左森也谴人送过颜家几次财物，但都被态度强硬地挡了回去，每见及此，郑秀兰总是满眼的忧愁，然后忍不住猛咳一阵，直到咳出血来。
　　送礼的卫兵再一次捧着一箱礼品小跑到屋外的左少棠面前，刚刚赶到的左少棠蹙眉问：“又退回来了？”
　　“是。”
　　左少棠隔着那一墙砖瓦朝里看，仿佛如此便能看透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自那日过后，他一直借宿在秦兰家，直到第五日曹成汉找到他强制带他回家后，才从左荞的口中得知颜洁如投河自杀一事。当他立即驱车赶来时，却发现她神色如常地在院内做家务，与人说话时，面上竟还略有微笑。没有以泪洗面，也没有上门讨要好处，连送上门的补偿也往外推，甚至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也不以为意。到底是真的满不在乎，亦或是以退为进？
　　他摇摇头在心中苦笑，他虽然并不认为单凭一些钱财便能挽回以往的过失，但是却在心下犹疑之际唯有通过这个方式方能觉得对颜洁如有所补偿。想不到自己平日里瞧不起老头子只知金钱权势，而现在自己竟然卑鄙地用同样的方式对人！
　　小翠去取了修好的八音盒回来，方芷秋此时见着它却是一点心思也提不上来。
　　小翠见她心情不佳，还以为是在烦着失宠的事，便轻手轻脚将八音盒放到桌角的一方桌子上后，便悄然退下了。方芷秋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转落在八音盒盘边的一个长形的盒子上面，打开来看，那几张精致的脸谱还整齐摆在那里。
　　方芷秋的眼光立时被它们锁住了，拿起一个最艳丽的脸谱盖在自己脸上，蓝色为面，墨黑勾眼，红白束眉，中有艳紫添睛，于她相衬异常妖娆。她对着镜子照着，想起那日左少棠的话，心里突然开了窍。
　　“请坐。”自打她新婚第二日，方芷秋再也没见过这位大少爷，此时兀自邀他到自己房中，也是有些尴尬。
　　左少棠将头转向一边也不看她，特意疏离起来：“有什么事说吧。”
　　方芷秋却未说话，只从房里捧出那个装着脸谱的盒子。左少棠一愣，黑眸又深了几分。这份贺礼现在对他来说竟是个最大的笑话！
　　“这是在我成亲前你送的贺礼，现在请你收回去罢！”方芷秋将那盒子推到左少棠面前。
　　“不过是小小心意而已……”
　　方芷秋严肃面色直言道：“不管你心意如何，现在我已经嫁给你爹，之前的事就要分得清清楚楚才好！”
　　左少棠心绪翻涌，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嫁给老头子，我不信你当真如此贪慕权势？”
　　方芷秋起身走了几步到窗前，背转了身。左少棠只听到她发出一阵轻微的娇笑，笑意里带着讽刺。
　　“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很清高，多少达官贵人向我求亲我却一概不理，对于你爹的提亲当然也没放在眼里。”
　　“不过自你二姨娘亲自上门当说客，我便发现原来现实根本容不得人不低头——不得不说，她的确很清楚我需要什么。说实话，这些年在外抛头露面，逢人都要笑脸相迎的日子我也受够了，女人上台唱戏根本被人当作笑话，若是有人来看得多了，还要被人指着脊背骂是狐狸精！你当真以为我不想过些安逸的生活？”
　　“你若只是要安逸的生活，并不难。”左少棠皱眉。
　　方芷秋冷笑一声，衣袖一挥，玉指指向自己屋角的几个上锁的大箱子：“我若只是要钱，这当然不难！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金银珠宝和珍奇玩意，便是我的一件行头拿出去卖，你猜有多少人会出高价来买？”
　　她又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八章盒，微仰起颚角挑衅似的看着左少棠：“你又知不知道像这种西洋玩意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话令左少棠想起自己那日在花圃的放言，不由心中尴尬，但却仍能强自面不改色，静静等着她下面的话。
　　“就算有再多的钱又怎么样？这么多年我也算是明白了，有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令你一夕之间暴富，也能令你突然之间一无所有！所以，只有自己掌握一切，才可以让那些以前瞧不起你的人对你点头哈腰，才能做人上人！”
　　她猛然欺近左少棠，手指轻佻地滑过他那刀刻般的俊颜：“不错！你的确比你爹年轻英俊。不过可惜呀，除了年纪，你有什么比得过你爹的？平日里你能够逍遥快活，还不过是仗着你爹的名头作威作福？所以若说舍近求远，其实究竟谁近谁远？”语毕，她边摇头，边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左少棠一怔，竟然说不出话来，半晌从胸口闷笑出几声：“是啊，倒是我高估自己了！”
　　抑住满腔的羞怒，他拿过那盒子，打开拈起其中一个面具随手把玩：“倒也难怪，堂堂左大帅，要娶几房姨太太还不是等闲之事，多得是女人往上凑，方老板不过是未能免俗而已，看不上我这等纨绔子弟，也怪不得你。不过我不明白你已经得偿所愿入了左家门，为何还把颜洁如往新床上送，难道果真是姐妹情深，想让她也尝尝权势带来的好处？”
　　方芷秋翻了个白眼，轻巧地坐到他对面：“大少爷自可不必担心，虽然你家门显赫，洁如却从不贪权势——而且我们姐妹向来同心，远近的距离她也会好生衡量。”说到这里，她暗自瞟了左少棠一眼，却见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心里不由打了个突，于是更加重了语气：“哦，听闻大少爷几次送钱去都被赶了出来？以前我本以为错既铸成无法回头，这才想求得老爷成全，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最后一个字说完，屋子里顿时变得很安静，四周的空气也像是凝住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会是一个多么养眼的画面！温文如玉的佳公子眼波风流，嘴角含着似笑非笑的魅惑，皎洁如月的俏小姐神色慵懒，一颦一顾中自带几分柔媚，这分明是画中走出的璧人，却谁知暗中竟是剑拔弩张，若谁稍有不慎，便会伤痕累累。
　　叹！
　　过了良久，左少棠才略略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方芷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这种眼神更让方芷秋坐立不安，但在外打滚这么多年，至少也历练了些胆量，表面看来尚算波澜不惊。
　　左少棠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过那盒面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却顿住了，回过头来笑道：“你现在演的这出‘以退为进’确实高明。不过偏偏我最喜欢成全别人，倒还想看看这场戏接下来会怎么演下去。不过到时候若是这出戏没能按你的本子演，就只能怪你自己了！”他的身影背对阳光，看不清楚面上的表情，却仍能知道他是在笑，那笑容像是被寒冰包裹的火焰，是冻是热，都刺得人生疼。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方芷秋大大地喘出一口气，颓扶在桌边，心下更是恍然。这一步，她到底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