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
-
次日清晨,爷爷方才携长孙归来,阿蘅听得动静,睡意顿无,一骨碌从床上蹦下来,急急忙忙冲出屋子,正遇到云朗推门而进,一脸讶异的望着她。阿蘅立即缩了手脚,规规矩矩的站好,问道:“大哥,你们回了,爷爷呢?”
云朗揉了揉眉心,撑着额头答道:“爷爷去了观海崖。”
阿蘅微微一笑:“大哥一宿未眠,想必是极累的,你快去歇息吧,我去找爷爷啦。”说罢,便疾步出了屋子。云朗回身望着她的背影,脸色虽清淡,眸中却蕴上丝丝疼惜,家中阿蘅最小,爷爷奶奶爱她宠她,让她长成一副爽朗天真的性子,云光与她年岁相近,更玩得来,唯有他,阿蘅一近跟前,便像老鼠见了猫,装作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他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早就不耐,有时真想她像在爷爷奶奶面前一样,挽着他的臂膀撒娇笑闹,只是作为长孙,他性情严肃,品性端庄,偶见她如此,又忍不住要教导一番,时而久之,阿蘅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了,他苦涩一笑,朝那空无一人的门口喃喃道:“小妹,大哥也是疼爱你的。”
此刻夜色退去不久,淡淡的晨雾笼于山中,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观海崖上,赵盛心中思绪翻滚如墨,自家中获不白之冤,他早已无心苟活于世,只是几个儿女媳妇,除却宫中的赵茹筠,都已丧生,只留下尚幼的孙辈们,他责之切切,始终撇不下他们,更怕宫中防范未然而铲除余孤,遂接受长女假死之计逃离京都,隐居于小岛上。十余年来,一直安全无事,哪知今宵徒然被发现,让他如何能不忧心?
阿蘅赶到的时候,便看见爷爷孑然一人临崖而立,没有朝霞,没有鸟鸣,唯有云雾缭绕中,海风带去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阿蘅心间忽地酸了起来,她从未发现,爷爷挺直的腰身竟已有些微躬,那曾给她无数温暖的身形何时这样瘦削过,心中无数的疑问都随风消去,她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小跑着朝他奔去,挽着他的胳膊,微微嘟起小嘴嗔道:“爷爷,您怎么不回家呀?奶奶可问了好几次啦。”
赵盛一侧头,看见阿蘅笑靥如花的面容上,两只清亮的杏眼掩饰不住的关怀,不由微微笑了:“好,这就回去。”
祖孙二人刚推开屋门,便见云朗与云光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奶奶自卧房出来,阿蘅忙将椅子搬了过去,扶她坐下,问道:“奶奶,您身体不好,怎的不多睡会儿?”
慕容桦怜爱的瞧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只将目光投到赵盛身上,眸中甚是忧心。赵盛朝她安慰的笑笑,示意云朗将屋门掩上,说道:“你们也都坐下。”
云朗兄妹几人见爷爷神色肃穆,知他是有要紧事要说,赶紧安静坐下,倾听爷爷讲诉。
赵盛给慕容桦与自己分别倒了杯茶,盯着茶盏半晌,方才苦笑一声,开口道:“这段往事本不欲告知你们,我与你们奶奶带着你们隐居于此,本想你们平安长大,平凡却快活的过这一生,奈何天意弄人,连这一点点私心都不能成全。”
一双苍老的手抚在他握着茶盏的腕上,慕容桦原已浑浊的双眸忽地涌进泪光,她哽咽道:“他爷爷,你可想清楚了么,你我用尽十余年才尽消恨意,倘若他们知情,可不要背上仇恨和伤痛度过一生?”
赵盛反手握着她的双手,摇摇头,叹道:“阿桦,你我虽有如此顾虑,可他们三个未必也这样想,你可记得他们儿时每每询问他们的爹娘,咱们总是哄骗他们说去了遥远的地方,直到懂事之后,才告之他们的爹娘在出海打渔时丧生于海难,可咱们的生活习性与村中渔民并不相同,他们心中如何能不疑惑?再者,陛下既知你我行踪,便注定瞒不下去了,与其从他人口中听说,不如让我亲自告诉他们。”说罢,他眸光自云朗三兄妹脸上扫过,见他们皆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才又接着讲道:
“大周末年,周文王荒淫无道,宠幸妖姬馆湄,疏于朝政,致使庙堂佞臣当道,难见忠良,百姓民不聊生,天下诸侯打着清君侧,振朝纲之名,纷纷举兵而起,北方赫连一族趁中原大乱,骑兵突袭,妄图取大周而代之,这一战便是几十年,各侯占据城池,建都称王,中原之地割为四分,中部姬家,建立秦国,西北慕容氏,号称大燕,占地与秦国相当,兵力自然也不分上下。另有两小国,一为大周禁卫军,推周文王侄孙为帝,史称后周,另一小国,便是咱们赵氏,凉州赵家尚武艺,习兵法,辈出英才,先祖赵英蕲更是人中之人,曾辅佐周朝开国之君周武王角逐天下,一统中原。周武王君临天下后,封他为骠骑将军,可乘车辇直入禁宫,觐君可免跪拜之礼。可先祖深知狡兔死,走狗亨,遂向周武王说明,以自身之性格不适在朝为官,此生唯愿携妻带子,归于田野。周武王遂其归家之念,免其将军之职,另封为西凉侯,驻军凉州,守护大周边疆。先祖念其恩,尽忠尽职,遗嘱后人谨记自身之责,力保边疆太平。赵家后人不忘先祖遗志,代代皆是忠良,直到周文王继位,听信馆湄谗言,将三万赵家墨翎兵骗至京郊骊山,以皇帝接见之名,令其全部卸下武器,设雾阵迷晕,再极尽残忍的杀戮。三万墨翎郎,命丧于此,无一生还。赵氏当时掌家人无颜面对三万英魂,夫妻双双自戕而亡,仅留下唯一的儿子赵夷云,便是我的高祖。夷云心痛之余,立下血咒,誓要整个大周以血还债,自此余下十二万墨翎郎拥他为王,建立了赵氏王国,踏上讨伐大周的征程。”
“可是现在中原唯有秦国与燕国,那后周与赵国呢?”阿蘅蹙眉轻问,她此刻既知自己是赵氏后人,心中自然对赵国的命运无比担忧。
赵盛长叹一声,继续道:“中原四分之后,燕秦二国不甘分而治之,分别向后周和赵国进攻,后周纵然有前朝禁卫军,可毕竟养尊处优多年,兵刃相见之下,自是不敌,被飞燕骑歼灭。而赵国,虽然仅有十二万墨翎兵,可这十二万儿郎,无一不是英勇善战,纵然与秦国二十万虎营军相对峙,也毫无畏色。这场战,双方都打得异常艰难,三年下来,也难分胜负。只是苦了战乱中的百姓,生灵潦炭,流离失所,双方都为早日一统天下而酣战不止,可惜天不佑赵,黄河以北凉并二州发生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地里颗粒无收,国库粮仓供不应求,军饷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墨翎兵断粮三日后,秦国虎营军发动最为猛烈的一击,墨翎兵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守住凉州,代价却是死伤大半。此刻已年迈的赵夷云跪在数万逝去的墨翎儿郎面前,看着他们横尸遍野,不由嚎啕大哭,乃至心肺皆伤。此一病便卧床数月,病中写下降书,唯一的要求便是善待余下墨翎儿郎以及赵国百姓。得到秦帝的承诺不久,赵夷云留下一份罪己诏,不医而亡,自此世上再无赵国。”
“那咱们赵家便是那时就来到磐陀岛了么?”阿蘅心中不解,疑惑也随之问出了口,却见云朗与云光也正一副深思模样,似有解不出的困扰。
赵盛抿几口茶,回道:“不是。秦昭帝得赵国后,果然信守诺言,安抚赵国遗民,并将余下数万墨翎兵并于虎营军,名称却不曾改变,兵权依旧归还于赵氏子孙手中。如此相安无事过了百余年,直至我接管墨翎军之时……”他话讲了一半,神色却萎靡下去,神思游离之外,仅盯着手中茶盏发呆。
慕容桦见他神色,知道他心中痛楚,不忍再继续诉说,心中一软,又起怜惜之情,她用力握了握赵盛手心,对一心想探究竟的孙儿们道:“之后的事便由我来告诉你们吧。秦燕经过数百年休生养息,早已国富兵强,而当初赫连一族,自中原大乱,趁势掠夺后,也由一游牧族强大到建立一个北方国家-匈奴。匈奴人凶残好战,靠着马上功夫极好,时常突袭秦燕二国边城。遂秦燕二国暂且结为同盟,准备一举歼灭匈奴。而我,那时尚为养在深宫之中的公主,因着父皇母后的宠爱,肆意大胆,任性妄为,仗着与文炎先生学过几年医术,偷偷换了男装,跟随大哥去了战场。这一去,便是我今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我遇到了当时年少的秦国大将,并与他渐生情愫,暗许终生,战争结束后,我予父皇说明,今生只嫁他,几番波折后,父皇终得同意二国联姻,我才达成所愿。可我却不曾想过,这一联姻,却是害苦了他,战场之胜,已有功逼秦帝之势,继而做了燕国驸马,便有叛国之嫌,君臣嫌忌隐埋在他二人之中长达数十年,直到那一场秦燕之战。匈奴既已退居漠北,那中原二国争夺天下之战终会打开,我自知他使命所在,可心中终归难以放下远处大燕的母后与皇兄,遂苦苦哀求他,若掳我兄弟,能否放之一命,他沉默许久,未能回答,可在战场上,竟真的与我皇兄决一胜负,我皇兄敌不过他,被他俘虏,可他望了我皇兄半晌,终于收了剑,放任他归去。这一幕,被有心人奏之秦襄帝,君心大怒,下令抄斩全族,我儿与幺女丧命于这场祸乱中,我与你们爷爷本也该斩,可是我儿女却留下你们这三个幼儿,同时长女赵茹筠却设下易人之计,寻了二名宫人易容成我们夫妻模样,替我们假死,自此便带着你们藏身于这僻远的岛中了。所以你们爷爷遭受的一切,皆是由我,由我而起。”
话至此处,慕容桦已哽咽不能言,赵盛亦是双眸泪光涌现,他早已从神思游离之中回悟,却听慕容桦自责,忍不住道:“阿桦,你毋庸自责,你我情之所钟,所难却也。只怪我未能早日领悟鸟尽弓藏之理,才引祸上身。”他说完此话,才重将眸光扫向三个孙儿,郑重道:“你们既已知情,那日后言谈行事切要小心,不可落人话柄。”
“嗯。”阿蘅轻答一声,垂眸若有所思,随口道:“难怪大胡子爷爷说您会武功,还将我认错为赵姬。”
赵盛与慕容桦闻声一滞,想起幺女逝时惨状,胸中痛楚一喷而发,几欲相对而泣,半晌才平稳气息,强打起精神道:“你与她有六七分像。”
“啊?”阿蘅轻呼一声,几乎要问出声来,可抬首望见爷爷奶奶眸中之痛,生生将心中疑惑压了下去,转言道:“爷爷,秦庄帝既然发现咱们的行踪,我们该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拼力一战,总会寻条生路。”云光听了半晌,心中愤慨难平,一时间只觉自身之力无处可挥,恨不得立即大战一场,为父母,为赵家了此仇恨。
“胡闹。”赵盛眉尖微拢,神色严肃的扫他几眼,他怎会不知云光如何想法,只是此事毕竟与秦庄帝无光,他曾亲自教导姬文庄文学武功,知他虽有野心,却也不至心狠手辣,否则这许多年,长女赵茹筠的日子便不会如此顺畅,“我不愿你们习武,只让你们随阿桦习医术,可是云朗你身为长孙,端庄稳重,不忍拂逆我意,却也背里熟读兵法之书,云光性情洒脱随意,本是好事,可却偏偏习得天下杀伤力第一的碧海云天曲,倘若这份性情变成伤人的利器,该如何自处?更不提阿蘅,我们宠你护你,不以礼服约束,随你自在长成一副纯朗娇俏,机敏聪慧的性子,可你也会背着我们偷偷习得落影掌法和惊鸿照影。三个孙儿,无一遂我心愿,莫非真是命中注定?”
阿蘅心知自己偷师于大胡子爷爷被爷爷看穿,不由暗暗心虚,堆起笑脸娇声道:“爷爷,可不是命中注定么?我们既为赵家子孙,自然要如先祖那般在武学及兵法上卓然而绝,如此方能不丢赵氏脸面。”
赵盛苦笑一声,摇首叹道:“真是一张利嘴,我自说不过你。不过…”他将眸光射向云光:“你从哪里学会这萧杀的曲子?”
云光面色一紧,他早知爷爷会有如此一问,未料到如此之快,惊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回道:“爷爷,我答应过,不能告诉你们的。”
“非说不可。”赵盛此时全无往常慈爱之色,神色甚是肃穆。
“爷爷。”云光无奈道:“男儿要信守承诺,更何况我赵家子弟,既答应了,焉有不守之理?”
赵盛长长叹一口气,勉力说道:“何时你也这样刁钻了。非我要知,而是皇家贵胄,岂能容他人武功凌驾与他之上?若不能收之,则必杀焉。”
云光自然知道爷爷言之有理,当日因机缘巧合得于拜入师门,师傅言之凿凿,不可说与他人,他亦对天起誓,此言既出,金玉不移,当下死死封口,不曾开言。
赵盛见他如此固执,大怒之下却又丝丝欣慰,心中说不出的复杂,只紧紧瞪着他,却是半晌无话。
“哈哈哈……”屋外传来几声大笑,随后一个沉厚的声音朗声道:“吾徒可教也,师傅甚慰。那皇帝小老儿算得了什么,即便是玉皇大帝,也奈老夫莫何?哈哈……”
屋中众人听得此言,不由神色一凛,他们皆有内力,屋外丈远尚能听清,可屋外何时有人却无一人发现,不由心中暗自警惕,唯有云光,先惊后喜,随声音跑出屋外,唤道:“师傅?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