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月下潇湘

1、第 1 章

　　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
　　汴京，繁华如斯的地方。
　　清晨，神清气爽的时候。
　　萧学士府里，争奇斗艳的百花尽相开放，争奇斗艳的姬妾对镜梳妆。不期然的，这脂粉香中传来了一阵清朗的琴声。遁声寻去，一竿翠竹隐着一所小小房舍，清清的绿色，在百花从中更显青翠。屋子的门楹上，悬着块竹制的扁，题着水云轩三字。
　　这便是萧家三小姐，萧水云的闺房了。
　　此时琴声依旧，屋内，素香袅袅，一素衣女子临窗抚琴，长发随意地挽起，落下了一褛，随风飞起，映着窗外的竿竿翠竹，一种平静的美丽。
　　这便是萧水云了，萧家三小姐，同时，也是全国最大的制琴坊——华音阁的主人，当然，这是秘密。
　　“小姐！”平静被呼唤打破，琴音顿止，一个着府中婢女服色的女子随声而入，水云应声回眸，俏笑倩兮，倾国倾城，只是额际却有一道的红痕，该是刀伤吧，虽用碎发挡住，却依然隐约可见。“荷儿，什么事？”水云笑道，声音温和而清脆。
　　被唤作“荷儿”的婢女应道“小姐，一大清早的起来就弹琴，发髻也不梳好，待会儿给大夫人看见了，又该数落我们了。”
　　水云并非正室所出，是父亲一次偶然的出游邂逅了母亲，几个月后父亲回京，又几个月后，她出生了，母亲是名门闺秀，只是不幸家道败落，虽是布衣草堂的生活，母亲依然教她琴棋书画，母女两迎风奏乐，对月吟诗，没有繁文缛节的约束，只是母亲心底已有了一抹抚不去的牵挂。
　　自古红颜多薄命，亦或是心底的思念太深，在她十岁那一年，母亲终于没能等到父亲，撒手人寰，她变卖了所有的钗履衣鬟，买下了一座小小的制琴作坊，这是为了实现母亲的愿望，她永远忘不了母亲弄瑟时的眼神，惆怅而喜悦，而母亲教她笛，教她筝，独独没有教她瑟，而那架华丽的瑟不幸毁于一次意外，她永远也忘不了母亲那时的悲哀，她要再造出一架相同的瑟，送给九泉之下的母亲。
　　两年后，父亲找到了她，而此时，华音阁的琴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上品，她赚得盆满钵满，生活无忧，可她依然认祖归宗，因为母亲临终前一再叮嘱她，要找到父亲，虽然，她心里仍怨着父亲的薄情。但是，十二岁的她依然无法理解母亲临终时以血在她额上划上的决绝。
　　水云是个相当聪慧的女子，无论琴棋书画，生活起居，甚至华音阁的生意买卖，她都能处理得很好，她仍依稀记得母亲当年看她弹琴的样子，仿佛再看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相信那时的母亲一定是很高兴的，所以她也一直用心地学着，为了母亲，同时，也是她自己的兴趣所至。
　　她嗜书，这该是来自母亲的遗传，母亲去世，给她留下的，除了妆奁和几样乐器，便是一大屋子的古书了。同时，她也极爱纵情于山水之间，这该是父亲的性子了。所以，她的人生信条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萧学士的正室出生名门世家，极重视闺阁礼仪，而偏偏水云随兴惯了，对那一套繁文缛节避之惟恐不及，于是，当年在父亲找到她，要接她回家，以锦衣玉食来弥补对母亲的歉疚时，精明的华音阁主提出了条件：不必遵守千金小姐的礼节，一座书斋和对华音阁的大笔投资，这也是华音阁这几年兴起的原因。
　　可是毕竟是为人子女，虽然在父亲的袒护下，大夫人对她睁只眼闭只眼，可水云可以想象她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儿有多么的反感，看不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就一定会借题发挥，她可是最受不了大夫人的唠叨的。
　　极不情愿地，她做坐在妆镜前，对荷儿道：“古人有云‘女为乐己者容’，没有乐己者，又何必费心去打理自己的容貌呢？”近几年，她渐渐明白了那道血划上的决绝，母亲是不希望自己步她的后尘吧，的确，没有了绝世的容颜，她可以活的更自在，更何况，她自小便是看着父亲的薄情和母亲的薄命长大的。
　　荷儿道：“小姐，您就别跟荷儿闹了，老爷刚从外省回来，带了不少珠宝首饰，听说还有几颗上好的鲛珠，快梳好了发髻去看看吧。”
　　听到有上好的鲛珠，刚才还一脸不情愿的水云一下就来了精神，忙催荷儿快些给她梳妆打扮。
　　近几年，为了做出和当年一样的瑟，她算是费尽了心血，因为瑟的构造较复杂，学起来也不容易，所以现在已经很少人会了，她查了大量的书籍，才做出了一架，虽然和当年母亲的那一架差了很多，不过这毕竟是她做出的第一架瑟，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只是她记得当年母亲的瑟上还镶了一颗鲛珠，那鲛珠的成色相当好，她寻了七八年也未寻到一颗相似的，近几年更是为了寻鲛珠，开了一家紫珑斋，专做珠宝玉器的生意，鲛珠虽是没寻到，可紫珑斋风格独特的钗环首饰却让京城的仕女们趋之若骛，让水云扬起了嘴角。
　　想到那颗鲛珠，她不禁想起了儿时的日子，因为看上了一块玉，凭着一时兴起，她以那鲛珠为注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比抚琴，没想她最拿手的“平沙落雁”却输给了那曲“潇湘水云”，那可是母亲的至爱呢，连水云的名字都由那曲名化来，她说父亲当年是顺着她的琴音寻来的，想必母亲当时弹的就是这潇湘水云了吧，而且，应该是用瑟弹的吧，母亲那么爱瑟，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吧。
　　说来“情”字还真是……，连母亲那样聪慧冷情的女子都逃不过，她呢？微叹口气，她不再想“情”字的问题，她才十六岁呢，还想不到那里去，当年她把鲛珠给了那人，那人却也将玉给了她，想到这儿，她从袖中拿出了那玉。
　　那是块轻青的透明的玉，该是产自蓝田的吧，玉上还雕了一行篆字“蓝田日暖玉生烟”，当年她看上这玉，该有一半是因为这诗吧，这可是她最喜欢的诗呢，母亲也很喜欢这首诗，只是她喜欢那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而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却是“只是当时以惘然”，个人的心境不同，喜欢的句子自然不一样。
　　当时她把鲛珠给了那人，还十分担心母亲责怪，却不想当晚那架瑟却毁在了火中，她逃过了母亲的责骂，母亲却因此一病不起，毕竟，这是她和父亲的回忆。
　　匆匆梳好了发髻，水云便要向前厅赶，荷儿拉住了她：“小姐，大夫人在前厅呢，你这么冲过去，会挨骂的。”闻言，水云皱皱眉，却依然摆出千金小姐的架势，带着荷儿，娉娉婷婷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花团锦簇地围了一群人，看来姊妹们都已经到了，水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却只有自幼丧母的妹妹和她和得来，两个正室所出的姐姐从未把庶出的妹妹放在眼里，只是自水云开了紫珑斋后，两个极重视容貌，自封京城之花的异母姐姐和“女子品貌论”的大夫人不但不再惹她，反而常常讨好她，只为了能以低价买到上好的紫珑斋饰品。
　　这会儿，一屋子的人正围在桌边看珠宝，水云进去一一见了礼，得到父亲的许可后，走到桌边，便看到两个姐姐正为了一只镶金嵌银玉步摇争执不下，不带任何表情地，水云的手伸向了桌上的书，《隐秀轩集》，她找了好久了，可该好好谢谢父亲了。
　　她拿了书，瞥向一边的鲛珠，虽是上好的了，可依然比不上母亲的那一颗，于是她走向父亲准备道谢走开，却看见了一边不知该拿什么好的妹妹萧暮雪，于是又走到桌边，看了看后，拿起了一对在众多闪闪发光的首饰中毫不起眼的红酥臂钏，走向暮雪，轻轻道：“暮雪，这个好吗？”暮雪看看姐姐，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一起走到了父亲面前，行了礼，萧老爷道：“水云，就要书吗？首饰呢？没有合意的吗？”水云道：“谢谢爹了，女儿看到爹回来已经很开心了。”萧老爷哈哈笑道：“好贴心的女儿呀，将来你要是出嫁了，爹一定会舍不得的。”水云闻言还未及答话，却听一娇滴滴的女声说道：“爹，水云妹妹可是紫珑斋主呀，有什么首饰没见过的，自然不会在这儿和我们姊妹争了。不过，”说着，萧大小姐——萧红香媚眼一瞥，看向立在一边暮雪手里的红酥臂钏，“我可真怀疑紫珑斋的品味呢。”水云不悦地看向大姐，却在看见了她手中的玉步摇后笑了，道：“暮雪妹妹性子温柔内敛，这红酥臂钏于她是再适合不过，更何况，这是汉代的古玉了，做的也很精细，价值……”说到这儿，她瞥到二姐萧绿玉没争到玉步摇，挑了一只累丝金凤，正向这边走来，她微微一笑，对父亲道：“爹，我们姊妹都已选好了礼物，应该就不能再变了吧。”父亲还未及答话，刚走过来的绿玉就抢着道：“当然不能再变，怎么，水云妹妹又看上什么首饰，想反悔了？”水云也不恼，只微微笑道：“这红酥臂钏的价值是这儿所有首饰里最高的。”话刚说完，红香就冷哼道：“水云妹妹又开玩笑了，就算是汉代古玉，着红酥臂钏的价值也是绝对比不过我手中的玉步摇和绿玉妹妹选的累丝金凤的。”萧老爷也出声附和：“是呀，买的时候卖家虽然也说这钏好，只是这钗和金凤的价格还是比钏高啊。”水云依然带着笑道：“爹，您买那两样东西的时候，卖家是不是和您说那是前朝宫妃所用之物？”萧老爷点点头，“爹，很不幸的，女儿再次告诉您，您上当了。”“不……不会吧，”萧老爷嗫嚅道，“我可是很仔细地看过了呢，这工艺，明明就是宫中所用之物呀。”一边的暮雪不禁莞尔，她这个姐姐呀，水云笑着开口：“这不仅不是前朝宫中所用之物，金凤倒还货真价实，是真金丝盘出的，这玉步摇，并非是玉的，只是峭子石罢了。”红香看着手里做工精美的玉步摇，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这可是爹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水云只淡淡道：“你有见过成色这么杂的与么？”红香闻言忙定睛细看，果然，没有一丝玉的细腻，又想起刚刚说的不能换的话，不禁大叫起来：“水云，你……”还未说完，便被一边的大夫人打断，“小姐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假的就假的，有什么关系，水云，紫珑斋这一季的新品你还没给我吧。”水云笑道：“大夫人不必担心，我已经让他们留着了，您要是急的话，就喊个人去取了来便是。”毕竟为人子女，适度的忍让是必要的。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水云阁里，清朗的诵书声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