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上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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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五，寒霜降。
“陛下，今日罗越俯首称臣，又逢霜降小节，臣妾作陪，您一定要痛饮几杯呀。”鎏金的鸾轿里，一个娇媚优雅的女子依偎在一个双眼邪佞的男子怀中，缓缓用手滑过那男子胸口华贵的衣袍，在胸口处轻抚了抚，附耳呢喃着，一字一句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和暧昧。“那罗越小国，也要好好地羞辱一番。”
述王在美人的胸口狠狠掐了一把，大笑起来：“娴妃甚得孤意。”双眼眯了眯，他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狠戾：“这墨侍郎藏在深院的夫人倒是个人物，竟是大名鼎鼎的江淮八绝之冠，还是六年前的战俘……大肆招兵买马，屯兵觊觎，还将这女子送入我朝，真是用心良苦啊！这次孤倒要看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陛下英明。”女子娇笑了声，倚靠在述王胸前，双眼秋波暗送。
“爱妃今日便陪孤看一场好戏吧。”嘴角冷笑，皇帝的眼睛里波涛暗涌，杀机毕现。
按大述国的习俗，寒霜降是洒扫庭除，家人围炉而话的节气，除却远行在外的商人，和戍守边关的将士，几乎人人都会归家，热壶酒，煨着炭盆，和亲戚朋友小聚一番。
翔楼今日门庭装饰一新，自然是为了迎接皇帝圣驾。早在前日翔楼便里里外外被彻底翻查了几遍，对外宣布暂时歇业，将于一月初五迎接圣驾和罗越国使者的到来。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好奇究竟为何久未出宫的天子，会选在宫外这一处来招待罗越国的使。皇宫派来的禁军把守在周边和层楼的紧要处，周围三里早已肃清，无人靠近。
述王与娴妃入了主座之后，谈笑了一会，就有侍者前来禀道：“启禀陛下，罗越使者已随兵部侍郎至楼中，现候于屏外。”
“快请！”述王一声大笑，摆了摆手，示意把人领进来。
娴妃淡淡一抿唇，慵懒地倚在述王身上，单手执杯，双眸微垂，似有醉意。
墨钦成领着几个高大男子从屏风后走出，缓步至榻前，行了一礼后道：“钦成奉命携罗越使者前来，特此复命。”
述王点了点头，“下去吧，来人，给墨大人赐座！”神态倨傲间，竟是把三个罗越使者晾在了一边。
而那使者中领头的男子，一身青衣劲装，姿态优雅，气势逼人，只是神色却平静而淡然，正是穆无双。他上前一揖，语带恭敬地说道：“罗越穆无双，谨代父王及罗越臣民向述王问安好。”
“哦？孤甚好，敢问二皇子觉得孤有什么不好的吗？”述王挑了挑眉，好似饶有兴味地问道。
“无双不敢。”穆无双垂眸，神色恭谨，看不出一丝情绪：“此次无双前来，乃是代表罗越向大述称臣，自此罗越世代为大述国臣民，岁岁入朝进贡，还请述王允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言罢，他俯身下跪，行了个君对臣的大礼，伏在地上纹丝不动。
“二皇子客气！我大述向来兵强马壮，地广物博，怎么会连这么一点气度都没有呢？罗越虽弹丸之地，亦是富足之乡，如此甚好啊！”述王把酒盏往几上一扣，似有些埋怨般大声说道，他淡淡瞟了一眼穆无双挺拔伟岸的身影，却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陛下既然愿意，无双亦深感快慰，便已完成父王交托。多谢陛下。”穆无双缓缓起身，姿态从容地拂了拂衣袍，依旧纤尘不染般出尘淡然。
“来人呐，赐座与二皇子和罗越使团！”述王出声吩咐，转而朝着穆无双和煦地笑了笑，“二皇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本想请皇子入宫一叙，哪知孤听闻，这翔楼上有一歌女，奇绝妙哉，传为江淮八绝之冠……”看到穆无双淡然的身影僵了僵，而墨钦成的脸色也晦暗不明，述王眼角闪过冷意，继续说道：“想那江淮八绝，都是这世间百年难得的孤才，如此一来，孤想邀二皇子与孤一道听听这女子的歌喉，究竟是个怎么奇绝妙哉。”
穆无双凝滞了一瞬，转身入了座，垂眸间淡淡应道：“但凭陛下安排。”而墨钦成在一侧，也只是静静凝视着手中酒盏，自酌不语。
及此，这次陪宴的女眷才从屏风后面依次入席。张奉君一身淡粉裙裾，低眉敛目，莲步轻移间行至墨钦成身侧，倚着他坐下。她状似无意地转头凝视了屏风后一眼，悄悄掩去眼中明快的得意和厉色。
“传，尹云葭见驾！”
“传，尹云葭见驾！”
……
在述王一挥手下，传送声声，在层楼间回荡。
穆无双稳坐于席上，抬头看向屏风处，眼中满是深思；墨钦成恍若未闻，仍自顾自饮着酒。
尹云葭单手携着一把苍劲精巧的古琴，长袍微敛，慢慢踏入这风云暗涌的宴席。
一步一行间，仪态万千，袅娜生姿，却又仿若遗世独行的歌者，未曾与这凡世有过半分的交集般，孤傲冷绝。
今日的尹云葭是不一样的。
一袭长发只用一只玉簪挽了个松髻，披散全身；周身一袭淡青色的素色罗衣，随着她步步生风，衣袖和襟口处用不知是什么的丝线绣出朵朵流云，远望而去熠熠生辉，整个人仿若仙子下凡般，让人移不开眼。然而这份飘逸出尘，在瞟向她的脸时，又生生觉出一份艳色——双眸翦水，眼波流横，眉目如画，勾勒出入木三分的绝艳，眉心处一点丹青色的火焰，更衬得她仿似九天神女，不可亵渎。只是此刻尹云葭的脸色，却透出一种透明的苍白。
墨钦成眼中闪过一股莫名的晦涩，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不敢错过一分一毫。
穆无双则有些恍惚。该有多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盛装，艳色逼人？只是今日的计划……他的心中忽然隐隐有一股不安，看着尹云葭的一举一动，暗自思索。
“小女子尹云葭，拜见陛下。”尹云葭行至榻前十步停下，盈盈弯腰一礼。
“平身！”述王的双眼从她身上扫过，刀片一般，“久闻江淮八绝有一绝，非山非石，而是个歌女。歌声清越，响彻云霄，听者动容，闻者落泪。”述王顿了顿，有些饶有兴味地道：“听娴妃讲，你就是那罗越的云歌子？”
“正是小女子。”尹云葭抬起头，毫不怯懦地对向述王探究的神色，神色冷淡，傲然不羁。
“好！好！”述王击掌而笑，随即举杯朝着穆无双示意，“如今就让这云歌子为我大述献上一曲可好？”语气是欢快的，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和鄙薄。
“但凭陛下做主。”穆无双微微一笑道，却在背光的一侧捏紧了拳头。
尹云葭闻言，缓缓起身，右手一拂，衣袖翩飞，左手操琴一横，就这样席地坐在了众席的中央。
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光滑流畅的琴身拂过，尹云葭颔首看向绿绮，顿了半响，抬手拨动了第一根弦。轻启薄唇，空灵忧伤的语调自口中流泻而出，刹那间金玉相击，歌声如流水，如千军万马，席卷了所有人的脑海。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当年师父教给她这首曲子的时候，听她一曲唱罢，沉默了半响，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只是她看到那号称知晓四海八方之事，早已历经人世沧桑的天机老人的眼角，有一滴几不可见的泪痕。
以声魅人，琴音佐之，动心引情，方成绝杀。
她抬起头，看四周那些皇室贵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包括那高高在上的述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却又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别处。
嘴角微微一笑，尹云葭低头继续拨弄着手中的绿绮，旋律渐渐转急，她的歌声也愈加激昂，整个翔楼上回荡着飘渺而缠绵的琴曲，和着哀婉而高昂的女声，所有的人都在这样的誓言中中恍惚，又在这样的凄绝里沉醉，有的人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忽然，她的左胸中传来一阵窒息的剧痛，渐渐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骼，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裂吞噬。尹云葭闭了闭眼，手上的琴音却没有任何迟疑，四指如飞，歌声缠绵，将人的魂灵束缚在一张无可逃脱的大网中。
所有的人都入了戏。尹云葭轻轻起身，左手携着那把绿绮，朝着述王一步一步行去。每跨出一步，就仿佛在刀尖上舞蹈，剐骨剔肉。她强忍住喉头的腥甜，在离述王三步之处停了下来。
左手轻启琴匣，右手再拂过琴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剑。
“你可记得十六年前的天威将军。”樱唇张阖，尹云葭吐出这几个字，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着。
述王仍然是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无物，双眼发红，布满血丝。
“尹家一百三十六条人命。算上我爹娘，这是你欠我的命。”尹云葭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微不可见地闭了闭眼，抬起右手的剑向述王当胸刺去。
“云葭！你在做什么！”眼前忽然冲出一个人，生生挡住了她的攻势。
尹云葭抬起沉重的眼望去，那人的身影已有些模糊。
“让开。”她冰冷地吐出这几个字，药性已经发作，她没有过少时间了。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那人猛然抓住她的双肩，用力地晃了晃。
喉头的腥甜再也隐忍不住，一丝血腥自口角溢出。尹云葭的身形颤抖了一下，望向那个人道：“让开，别逼我杀你。”
右手抬剑便向那人刺去。
“云葭你……！”还来不及退让，一剑便就这么刺在了那人的背后。鲜血喷洒，温热地溅上尹云葭的双手，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人的脸，恍惚中似乎有那么一点熟悉，忽而眼角就溢出了泪。
“我说，让开。”缓缓把剑拔出，她绕过那个人，踩着艰难的脚步，再次朝述王刺了下去。
是什么，这么痛。她看见了飞溅的鲜血，像极了半红妖娆绽放的花。不是来自于她那把沾满了腥红的剑，而是她自己的胸口，带着寒光闪烁的剑刃，看着那把熟悉的剑，她心里竟然有一种隐隐的解脱。
在那一瞬，手上的短剑终于无力地脱离她的桎梏，连带着她左手一直紧紧抱着的琴滑落到了地上。绿绮震荡间发出一阵悲鸣，琴身半裂，余音凄凉。
所有的一切渐渐模糊，剑刃离开身体，鲜血飞扬的时候，她踉跄回过身，对着那人一笑：“山有棱，天地长在，便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坚定，沉静，带着决绝。
又有一掌击在胸口上，尹云葭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楼边坠去，昔日高楼如今竟似云端，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从楼上坠了下来，轻飘飘地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轻飘飘地坠入水中，慢慢被冰冷的江水湮没。神识如风中飘忽的火烛，忽明忽暗。她停悬在半空，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江水吞噬，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倚靠在一个白衣男子身上，笑得那么地幸福而满足。
恍然如梦。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上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