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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季秋之月,鞠有黄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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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在赤棠的指缝中静静而淡淡地流淌着,每日每日每年每年都会如此过,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因为今年是赤棠十岁的秋天而不同……
太阳偏西,赤棠终于忙完了一天的活,浅秋是赤棠与娘最忙的时候,要准备储存过冬的用度,晒黍、捡柴禾、晒干菜等。此时的时间是属于赤棠自己的,娘会很安静地躲在自己的窑洞里织布纺纱,偶尔传来几声咳嗽。自九岁起,赤棠便不再和娘一起睡了,而是整理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窑洞,因为有了秘密的人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最放松,而赤棠经常需要这样的放松。娘什么也没问,因为娘与赤棠原本就是两个季节的人,不在一起睡彼此都自由轻松。
赤棠从不喜欢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她总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她从小就经常会在城里买最好的皂角与最好的蜂蜜,这些都是娘自小教她的。娘不希望这样艰苦的生活让赤棠变成一个真真的农妇。赤棠是她的女儿,是流着于阗国武士高贵血统的女子,她应该有修长的手指,白皙的皮肤和优雅的举止。娘凭着记忆给赤棠调制了于阗国最好的护肤水粉,也给赤棠教会了无论生活多么艰苦,都一样要给自己留下欣赏美的时间和心情。而赤棠正是这样一个人。
虽然已是浅秋,但对赤棠来说不算什么。赤棠仍每天在太阳偏西时去小河边洗澡,然后换上干净而漂亮的衣服,开始享受难得的安逸,今天也不例外。赤棠与娘一样,都异常喜欢花,窑洞阳面的平地,赤棠种满了各种花草,有一春一峥嵘的珍珠梅,有一夏一枯荣的合欢,有月月妖娆的山刺玫,有夏夜始露芬芳的夜来香……窑洞的背面,却是漫山遍野的笑魇金,漫山遍野金黄灿烂,漫山雍容华贵,仿佛于阗国尊贵的女武士般一尘不染。笑魇金是赤棠与娘的最爱,当然是以金黄色的品种居多,边缘地带也有些红红、粉粉、白白、绿绿的珍奇品种,但放眼望去,只有金黄最璀璨……
他喘息着爬上了又一个山头,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他已爬过无数个山头,也爬过了无数个失望,他已经不能再承受满满希望破灭后的失望。所以,只有不报有任何希望与幻想才不会失望,才不会被打击,甚至绝望。可是他出现在山头时被彻底惊呆了……
山顶虽然是一片不太大的平地,不远处仍然是挂着斜阳的更高的山,但平地上却满满一片金黄色的笑魇金,是漫山遍野的笑魇金。笑魇金在夕阳中微微颤颤、柔柔弱弱,一阵风吹过,枝头翻飞的金黄色花瓣掉落在花间小径,小径上已铺满了厚厚的花瓣,而花瓣上正有一双白皙的赤足跳跃在其上……
谁也无法形容他的震惊,那双小巧的赤足白皙到仿佛透明,隐隐透出淡蓝色的光。那双脚的主人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背着夕阳,浑身仿佛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圣洁的光,很难看清楚她的表情。她的头发自由散落在肩上,飘逸清澈,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正身穿一身鹅黄的漫舞轻纱长衫,随风翻飞,翻飞间打落了近处几株花开正艳的笑魇金,零散的花瓣飘飘洒洒散落在她的脚上,仿佛听见了她脚踝上挂着的驼铃的声响。
他的瞳孔渐渐凝缩,他只看见她的嘴唇在不断开合,但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宁静,除了自己重重的呼吸。她的身影在夕阳中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剪影,照在他漂泊了数日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
赤棠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慢慢倒在笑魇金的花丛中,他身上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衫在夕阳中仿佛也变成了金黄,与漫山遍野的笑魇金相互追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清澈无助,促使她不得不弯腰将他抱回了自己的窑洞。
“娘,赤棠捡回了一个大麻烦。”赤棠横抱着浑身落魄的他出现在了娘的面前。
娘认真地看了看赤棠怀中的他,苦笑着说:“既然捡回了就好好照顾他吧。这里常年见不到一个人影,他能出现许是缘分。”
夕阳已渐渐隐入山背,山上的丛林溪水、花朵灌木的颜色都慢慢加深,最后一点一点变成黑色的阴影……
赤棠已将这个男孩捡回来整整一个时辰了。她帮他把过脉,他身体非常健壮,只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跋涉,疲倦、饥渴是他昏迷的原因。她喂了他半碗黍粥,并用赤棠的树皮煮水给他擦洗了身上的划伤。此刻,他仍沉沉睡着,静静地躺在赤棠的炕上。然后,从太阳偏西到黄昏,从黄昏到现在,赤棠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男子。他面容白净,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双眼修长入眉梢,满身满脸的落魄也不能掩盖住他浑身散发的高贵气息,他的嘴唇很薄很鲜艳,紧紧抿着,仿佛就连睡觉也是那样无助与不安。
娘的窑洞里依然亮着灯光,仍能很清晰地听见娘的咳嗽声。赤棠已坐在炕边很久很久,腿都有些麻木,除了娘,她是第一个这么近距离观察一个人,可惜他一直没有醒来。
早秋的清晨总是清清淡淡、飘飘洒洒地来临,一缕慵懒的阳光在麻雀的啼鸣声中从简陋的木窗棂中闪进了赤棠的窑洞,那抹金黄色的光芒撒在赤棠沉睡的脸上,红红润润,仿佛给赤棠白皙如羊脂玉的肌肤镀上了一层金黄而圣洁的光芒。娘拢了拢耳边散乱的碎发,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微笑着静静看着熟睡中的女儿,赤棠终归还是个孩子,昨晚为了照顾那个男孩一直到半夜才迷离着双眼爬上了娘的炕。此刻,那双带有淡淡西域特点的水盈盈的大眼睛微闭着,卷而翘的睫毛微微颤抖,嘴角轻轻上扬,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愉快的梦,她整张脸都洋溢着恬静与快乐,仿佛回首间,就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与飞扬的神色……
赤棠是被娘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吵醒的,睁眼间她才发觉这是一个可爱而新鲜的初秋清晨,于是她飞快从被窝里爬起来去自己的窑洞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那个男孩依然在沉睡。于是她悄悄退了出来,跑到灶房去找娘。娘已经烙好了馍、熬好了药,正在灶房地上咳嗽着煮粥。
“娘怎么不等赤棠起来烙馍熬药呢?灶房烟火大。”赤棠不悦地接过娘手中的柴禾。
“娘习惯了,你也知道,每日清早娘就爱咳嗽几声,不碍事,家里这点烧火做饭、缝缝补补的活娘还能做,你还得操心家里的生计大事……唉,娘真不知拖累赤棠到啥光景……”娘苦笑着站起来,抚摸着赤棠的头。
赤棠抬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拉着娘出了灶房,一边啃着馍一边说:“那个大麻烦还未醒,赤棠一会去附近村里给他抓点调养的药。娘就好生歇息着,要是觉着冷,要不要赤棠把炕先煨上?”娘的咳嗽病就怕冷,每年秋天方至就得睡热炕。
“这才啥时节?娘不碍事,你宽心去吧!”娘松松散散地笑着,眼睛里的宠溺越来越浓,没有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像赤棠这样像个大人,甚至是个家长。
黑豆载着赤棠一路狂奔,因为她怕他醒来后会需要人照顾,而娘的身体根本没办法照顾这个大麻烦。
两炷香的功夫,赤棠抓药回来进了山,灿烂地笑着:“黑豆,快点,那个大麻烦一定快醒了。”黑豆回应似的发出一声长嘶,径直向前奔去,片刻,黑豆轻快的黑蹄踏在了笑魇金丛中的小径上。忽然,前方的高株笑魇金下闪出一人,赤棠瞬间勒住缰绳,马儿人立长嘶。
那是一个修长而高大的男子,面容白皙清秀,坚毅而温和,浓眉下那双眼睛深邃而明亮,正是昨天晚上赤棠拣回来的大麻烦。
“呀!”赤棠一声惊呼,翻身下马,在黑豆的屁股上拍了拍,黑豆打着响鼻淌过花丛,自己回到了林子里。
赤棠宠溺地看着黑豆昂首阔步的离开,这才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你醒了?何时醒的?早知道你这就醒了,我就不专门去给你抓药了。”
“多谢姑娘昨日相救!”他一直静静地等着她说完,这才深深一鞠,带着浓浓的咸阳口音,但却温和如玉。
赤棠笑着皱了皱眉头,不满地斜睨着他:“姑娘姑娘,哼!人家叫赤棠,你呢?”
他看着赤棠,笑道:“在下子婴。月前在张川偶遇马贼,仆人随从都被害了,只在下一人逃了出来,颠沛流离,苦不堪言……所幸昨日被姑娘所救,否则……”
“你这个人……唉……怎如此迂腐?”赤棠老气横秋地打断了子婴的话,她实在受不了他口中的“姑娘”“在下”,“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么?我叫赤棠,你叫子婴是吧?你比我大,所以我叫你子婴哥哥,你跟娘一样叫我赤棠就好。另外,你也不用老谢来谢去的,娘说了,人能救人是缘分,人能杀人也是缘分,所以,你也不用一直感恩戴德的。”说完,她提起鹅黄裙子,快步往家走去。
子婴苦笑着看着赤棠明快的身影穿梭在笑魇金丛中哼着歌儿蹦跳着跑回了窑洞,临到窑洞门口,这才回头,冲着子婴挥动着柔软白皙的手说:“子婴哥哥快来,我给你买了新衣服,也不知合身不合身。你那衣服实在是太破了!”说完,赤棠不忘冲子婴做了个鬼脸。
子婴苦笑,跟了进去。
子婴的身体不是一般的强壮,逃亡了半个多月,居然只修养了两天就又生龙活虎的。他穿上赤棠买的衣服,俨然成了一个普通猎户,屋前屋后地帮赤棠张罗着家务。他今年十六岁,虽然只比赤棠大六岁,但却比成年人还要沉稳细致。娘和赤棠从来没问过子婴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逃亡到这里,因为没有人比赤棠的娘更清楚,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能守住秘密是此生最痛的记忆。
白露过后,秋意渐渐重了起来,合欢树、珍珠梅的枝叶都变得枯黄然后飘落,夜来香与石竹早已成为枯黄的秋草,可笑魇金却越开越艳,野刺玫也越来越香。因为子婴在的缘故,赤棠最近没有接生意,只是每日很认真的修剪着花草的枝枝叶叶,希望能为明年修剪出更多的繁华……
子婴一直没有说要离开,娘也没有问过,他仍住在赤棠的窑洞里,而赤棠和娘挤在娘已经烧热了的炕上。子婴每天的话并不多,只是默默地干着一切可以做的活,劈柴担水储存过冬食物。偶尔闲暇时,会静静地坐在赤棠的旁边听赤棠胡说八道,看赤棠胡吃海塞;偶尔他还会拿过赤棠窑洞里的书简,教赤棠认一些生僻的字。
娘看着赤棠在那里和子婴装傻充愣、插科打诨,心里暖暖的。赤棠毕竟是个孩子,她不仅一直没有玩伴,而且过早扛起太多的东西,所以赤棠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娘从来没有见过赤棠如此刻般玩劣的样子,其实,这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无论赤棠如何玩劣,子婴总是温和地笑着,满是宠溺地笑着,永远是那样小心而宽容地护着赤棠。娘有时想,如果自己走的时候,子婴要是能把赤棠带走就好了,她相信子婴一定不会让赤棠吃苦的。可惜子婴和赤棠一样,本身都是有秘密的人。赤棠娘在子婴来的第一天晚上,就看出子婴的衣衫虽褴褛,但却是极其华贵的样式与料子,而且她还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子婴怀中装满了金瓜子的荷包。赤棠娘知道子婴是个不平凡的人,但子婴从来没问过赤棠姓什么,娘也从来没有问过子婴。有些缘分注定是不能挽留,也是不能开口挽留的。
一天清晨,赤棠踩着秋露摘了一束白色的笑魇金回来,子婴迎着阳光走向赤棠,温和地笑着,顺手理好赤棠耳边的碎发,然后转身牵着赤棠的小手并肩走回窑洞。娘在窗棱里看着背着阳光的两个可人儿,一样清澈一样明媚一样快乐,可是在快乐背后,却渗出了丝丝别离。
赤棠将笑魇金插在了娘的窑洞里,轻叹着:“这或许是今年最后的灿烂了。”每天清晨或许都可能成为笑魇金最后的灿烂,因此她的心每天都悬着。
子婴温和地笑着,帮赤棠将花插好,漫不经心地说:“明日,我要回咸阳去了。”
赤棠的手轻颤了一下,转瞬便回归宁静,笑着应道:“哦!”
子婴目光深邃,盯着赤棠说:“出来太久,家中应乱了套,怕再不回去会连累很多人。”
赤棠细细想想,目光转瞬明媚起来,歪着脑袋说:“这么说,你原本是不想回去的对不对?你从未说过你有家,但你其实是有家的对不对?你不说是因为你原本不想回去对不对?否则你一开始就能回去对不对?”
子婴轻柔地看着赤棠问出了一串稚嫩的问题,眼中的笑意更浓,这些问题不用回答,因为有很多话,他不用说赤棠就明白。
赤棠仔细打量了子婴一会,笑道:“那好,你明日就走吧,省得家中惦记。”
“嗯!但我有礼物要留给你!”子婴拉着赤棠来到灶房,指着地上一个新鲜的玩意说:“这个东西叫风匣(又叫风箱),有了它你以后烧火就不用那般费劲了。来,我给你比划。”
子婴蹲下来,细细给赤棠讲解风匣的原理和做法。风匣身用木板做成匣状框架,拉杆用硬质木料,箱内活塞风板固定在拉杆上,四周胶粘鸡毛,使和箱板密合,箱的一侧靠近底部中间装风嘴,通于炉灶,箱的前后有吸气门,门上挂有小木板,可进风和闭风,推动拉手,风即通过风嘴进入灶膛。
赤棠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新鲜的玩意。她总能看见子婴闲暇时在摆弄着做着木匠活,但一直没问做的是什么,原来是他要留给她的礼物。
子婴轻轻拉动风匣,火苗一下子就窜得很旺,他回头睨着赤棠,柔柔地笑道:“这是鲁国的公输班制造的,我曾经在书简上看到过,尝试着做了做竟然真的做了出来。你喜欢吗?”
赤棠使劲点点头:“喜欢。”
子婴看着窗外,悠悠一声叹息,轻声说:“你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知道。”
“最多一年,我会回来接你们。我绝对不能让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他不能想象,相依为命的母女,如果赤棠娘走了,赤棠该怎么活?他一定要在这之前将赤棠带走,不让她张扬、明快的笑容消失。
赤棠欢快地笑着:“如果哥哥不来接我,那我就去咸阳找哥哥。”
子婴很认真地拥住赤棠的肩头,深深看着这个只有十岁,仍懵懵懂懂的小可爱,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发生了变故,我还未赶来,你一定要想办法去咸阳找我。”
“记住了,子婴哥哥。”
第二天,子婴走了,赤棠与娘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道。因为子婴的出现,赤棠已经很久没有接生意,此刻她又很自然地回到了原本的样子,依然是娘教她书简上的知识,她依然黑衣黑衫黑面纱游走在陇原……
一晃一年过去了,赤棠仍赤足走在笑魇金花瓣铺满了的小径上,依然穿着鹅黄衫,但那个说要来看她的人没有来。娘和赤棠谁也没再提过子婴,仿佛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而她们的生活也从未改变过。娘只有在灶房里拉动风匣时才会想:“那是怎样一个男孩?会有什么样的身世?或许他注定不会再出现。”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来临,十二岁的赤棠个头已超过了娘,俨然成了一个大姑娘。但打立秋开始,娘的咳嗽病就越来越厉害,每天每时都在咳血,赤棠有时候想,人的身体里究竟能有多少血?娘的血迟早都会变成血沫从娘嗓子里飞出。娘知道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每天更加勤奋地给赤棠讲书,给赤棠织布做衣服。赤棠懂得娘,她每天更加快乐明亮地围绕在娘的周围,也每天给娘熬最珍贵的药材。但是,要走的人终归是留不住的,就像两年前的子婴……
这年的秋天天气变化得格外猛烈,白露这日,天气突变,降了一场大霜,满山的笑魇金保持着金金黄黄的样子被定格在了秋霜中,花依然绽放得漫山遍野,但触手之间,花瓣便瞬间凋零,化作透明的花泥飘零在小径上,枝头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花萼摇摆在秋风中……
娘就是在这样一个清晨,给赤棠烙好了馍,伏在赤棠的炕头,看着熟睡中的赤棠,走了。娘走的时候赤棠其实是醒着的,但她知道娘喜欢看她熟睡的样子,因此她努力扬起嘴角,忍着心痛,感受着生命从娘的身体里一点点抽离,最后化作秋风中的花瓣,飘舞在赤棠的记忆中……
当赤棠感觉到娘放在她脸上的手变得僵硬冰冷时,她才睁开眼睛,保持着明快的笑,一边将娘放好,一边笑着说:“娘,你去吧,赤棠知道这么多年娘坚持得很苦。娘,你看,赤棠活得很快乐,以后也会很快乐……”
赤棠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这样清清爽爽地笑着,用香料与剑将娘的尸身做了于阗国最圣洁的处理,然后用白布细细密密地裹了起来,这是于阗国的风俗,娘作为于阗国的武士绝对不能不讲风俗。将娘裹完之后,赤棠忽然觉得很空很茫然,是那种不知道该干什么的空洞与茫然。往日这个时候她应该去河边担水,应该去城里赶集,应该去挣催命钱……可是娘不在了,所有那些似乎都没有了意义。以前,赤棠活着只是为了娘,那么现在活着是为了什么?
于是赤棠穿着娘最后做的那件鹅黄长裙,赤足舞动在被秋霜定格了的笑魇金丛中,启唇轻唱……
“有杕之杜(杜,赤棠),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
(《诗经•唐风•杕杜》 大意:路旁赤棠孤零零,树叶倒是密密生。独自流浪好凄清。难道路上没别人,不如同父兄弟亲。叹息来往过路人,为何不与我亲近?兄弟不在无依靠,为何不将我帮衬?
路旁赤棠孤零零,树叶倒是密又青。独自流浪多悲辛。难道路上没别人,不如同姓兄弟亲。叹息来往过路人,为何不与我亲近?兄弟不在无依靠,为何不将我帮衬?……)
如此唱着舞着,唱到心在滴血,舞到脚被枯枝划破,唱到呼吸都酸涩,舞到天地间只剩残破的金黄,也不知这残破属于秋霜摧残过后的笑魇金还是属于满身秋霜血渍的鹅黄长裙,或者它只属于赤棠的人生……
赤棠在舞动中,只有一个信念,娘的灵魂不喜欢看到流泪的赤棠,所以赤棠不哭,赤棠好快乐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