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传奇之七把刀》碧旋

33、二十七

　　遥远的、望不见尽头的一片黄沙。
　　满意透过斗笠上垂下的纱，瞧着这片浩大的黄金之地。他骑在一匹骆驼上，一个大汉牵着骆驼，一眼也没有看他。
　　闻烈和陆小凤相看两厌，此刻却并肩在队伍的前方。

　　“闻烈是第一次进塔里克吗？”满意偏过头，问替他牵着骆驼的人。那人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你说闻大爷？我也不知道他进没进过……”
　　闻大爷？
　　闻烈若是去掉那道长疤，其实也是个俊挺男子，却偏偏要用那么大的刀，还被唤作大爷。满意不觉抿唇一笑，视线落在前方他和陆小凤的身影上，又感到不安。
　　花家喜宴上死了新娘，新郎失踪，斜风细雨楼殃及风潇潇和桃枝，桃花源中一片荒冢，花老太君被杀……
　　在喜宴上动手的杀手十弦，斜风细雨楼的幕后主人历冬，窦县山中装扮成孙秀青的女子白凤和她的父亲窦燕山，一直出现在他身边的闻烈……
　　七把刀的主人将陆小凤引入一个个地方，却只让他见证了死亡，而没有给予真正的线索。他只是，把所有的矛头都对准花家。

　　那么，凤凰城异变，究竟是真是假。传说凤凰栖息之地的柳家村，和他母亲的故乡凤凰城，又真的有联系吗……

　　忽然，前方有人大喊起来：“前面有城池！”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真的是城池！”
　　“看哪，沙漠里的黄金城！”
　　“那是黄金城！”

　　满意吃惊之下，掀开斗笠，果真见到远方隐约出现一座城池的轮廓，绵延数里，犹如黄金一般璀璨。
　　黄金城。
　　他在凤凰城中，读过关于黄金城的记载——

　　那是死亡之城。

　　“不要过去！”满意大声道：“快回来！那不是真的城！”
　　满面黄沙扑来，满意大声咳嗽起来，周围的人却听不进他的话，他们眼中只看见了那座黄金般璀璨的城池，连牵着的骆驼的人，也放开骆驼向前奔去。
　　骆驼忽然受惊般，撒开蹄子狂奔。满意抱住它的脖子，随着它的跑动颠簸几欲呕吐，手肘被磨得剧痛。
　　黄沙迷眼，满意依旧看见了那可怕的一幕。那座绵延数里的黄金之城，忽然开始移动，开始向着这边移动，随着它的移动，带来巨大的压迫力。
　　黄金之城在走近、走近。近到人们可以看清，那根本不是黄金，是一片绵延数里、高达数尺的沙浪。
　　带着沙粒的风扑来，满意辨不清方向，被骆驼甩下，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入一个怀抱。他被紧紧抱住，脸埋在那人衣襟里，不知在向哪个方向行进。

　　时间静止了。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漫长的黑暗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满意感受到一阵刻骨的寒意，瑟缩起来。他忍着头痛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漆黑的沙漠。
　　“还好吗？”耳边有人低低问。
　　满意想说话，嗓子却干渴得说不出话。一个瘪瘪的水袋凑过来，他喝了几口，勉强讲出话来：“我们在哪里？”
　　他抬起头去看陆小凤，却看见一张满是沙尘与血痕的脸。
　　陆小凤的嗓音沙哑，语气却可以算得上温柔：“不知道，我方才走的时候，也没有辨清方向。”
　　“你有没有受伤？”嗓子依然干渴疼痛，满意微微直起身子，又跌回去，全身都没有力气，冷进了骨头缝里。
　　“我的腿断了。”陆小凤无奈道，咳嗽几声，唇边溢出几丝血水，瞧见满意惊恐的目光，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和我在一起，总会很倒霉的。”
　　满意无言望着他，在这凄凄冷冷的夜色中，透出温柔的意味。“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他轻声道，展开双臂抱住了陆小凤，头轻轻倚靠在他肩上，“你是陆小凤啊，无往而不胜的陆小凤。”
　　陆小凤迟疑片刻，回抱住了满意微微颤抖的身子。

　　大沙漠之上烈日重回，灼人的热气与夜间刺骨的寒冷形成巨大的反差。满意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到自己被陆小凤搂在怀中。他睁开眼睛，凝视着陆小凤的面容，低头轻轻吻在他干裂的唇上。
　　陆小凤没有醒来。
　　满意观察了他们的处地。不知是如何形成的一个沙洞，恰好能容纳两人，他小心爬出去，阳光刺目，他缓了一会，才看清一望无垠的沙漠。不论朝哪个方向，都看不见除了黄沙之外的丝毫人烟或是建筑。
　　满意静立在原地，不知在和谁说：“我们不会死的。”

　　“是吗？”沙哑的嗓音响起来，满意戒备地转身，看见闻烈大爷前所未有的狼狈，满头满脸的黄沙，看见他，居然还能笑起来：“小满，我找到你了。”
　　满意的目光中全然无绝处相逢的喜悦，只有警惕与戒备。
　　闻烈瞧着他的模样，目光掠过他们藏身的沙洞，“跟我走。”他道：“我已找到路，带你回凤凰城。”
　　“至于陆小凤。”他冷冷笑起来：“他的传说已经流传太久了，也是终结的时候了。”
　　满意在他话音未落之时便察觉不好，人向前一扑，电光火石之间，闻烈的刀几乎快落在他额上，削落了一缕发丝。
　　“为什么呢？”闻烈喃喃道，“你们都是如此薄情的人，为什么陆小凤偏偏就是个意外？”
　　满意大声咳嗽起来，蓦地咳出一口血。
　　闻烈怜惜地望着他，收回刀，伸出手：“你受了内伤……我不杀陆小凤，只要你和我走。我带你走，我们一起救出南方，然后一起离开，不再管那什么柳公子，好不好？”
　　他这话说的温柔缱绻极了，然而满意咳嗽着，摇了摇头。
　　“你走吧。”他累极了一般道：“你不可能绕过我先杀了他。我也不会离开他。”
　　闻烈长久地、似是不认识一般，盯着他，满意感觉到他的杀意，抬头凝视他，重复道：“你走吧。”
　　“方才我真想杀了你。”许久，闻烈才道。
　　他的刀往肩上一扛，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满意再也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几乎咳出血肉，才慢慢停止。他抬头时，看见闻烈的背影远远消失，无边沙漠之中的最后一个人影，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满意想。

　　陆小凤的情况并不好。他醒来之后自己用布条简单包扎固定了断腿，受的内伤过了一夜愈发严重，喉间一直萦绕着一股腥甜，衣襟上已经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本以为满意会惊慌，毕竟满意一向斜风细雨楼内，从未像他一般过过这种生活。然而满意却表现的很冷静。
　　陆小凤由满意扶着，两人一起向着南边去。
　　在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行走是一件极其焦灼的事情，更何况其中一个身受重伤。干瘪的水袋里已经没有多少水，他们都舍不得喝，只凭着意志麻木地走。
　　倚靠着水袋里一点点的水坚持了整整两天，他们终于一齐倒在了柔软的沙土上。
　　夜间的沙漠是寒冷的，陆小凤已经在发烧，满意支撑起身体，把手放到他额上，然后移下去，蒙住他的眼睛，俯下去吻他。
　　“陆公子，”满意叫他。
　　“什么？”陆小凤的嗓音沙哑，说句话就要咳嗽两声，温热的血溅到满意脸上。
　　“当年我娘见花老爷第一面，就知道，此生非他不嫁。”满意低声道，一只手蒙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轻抚摩他的面颊。
　　陆小凤对傅情此人其实印象不佳，觉她过于偏激，分明是她自己破坏了花家夫妇的伉俪情深，却因为善妒对无故幼童下手，导致花满楼失明，花夫人猝死，满意从此失去家。然而死者已逝，陆小凤并不想多言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满意依旧轻轻道：“我没有在花家生活的记忆，记忆里的娘亲却是温柔的，所以我不能凭借他们一面之词妄加评价她。”他握住陆小凤的左手，牵引入他的衣襟里，陆小凤大惊，满意却忽然气力极大，强硬地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掌下是温热细腻的肌肤，和砰砰的心跳声，眼睛却被蒙住，什么也看不见，陆小凤无力地抬起另一只手，却仿佛忽然失却所有气力，又无力地垂下。
　　满意握着他的手，挑逗般在自己的胸口摩挲，然后慢慢下移至肋处。
　　“你感觉得到吗，这是喙……这是羽冠……这是颈……这是翅膀……这是尾羽……”满意的嗓音沙哑，陆小凤生生听出了其中几丝柔情，手指最终被按在一个地方，指腹之下的肌肤温软，“……这是它的心。”
　　“你的凤凰印记？”陆小凤哑着嗓子问。
　　满意轻轻笑起来，热气呼在他耳边，一片酥痒。“我娘告诉我，凤凰城的人，拥有金凤凰的血统，金凤凰一见窦燕山，便知此生非他不可。所以……”
　　“我们也一样。”
　　“陆公子，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
　　“非你不可。”

　　满意的唇印上来，干裂却依旧柔软温热，随之被渡进口中的液体也温热而略带腥甜。长久的失水让陆小凤下意识吮吸起来，然而下一刻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什么，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全身都麻痹般动不了。
　　“我点了你的穴道。”满意温柔道，他依旧单手蒙着陆小凤的眼睛，“反正你已经知道我会武了。恩，我猜，你一直在猜测我到底跟着你是为何目的，对不对？也许你还猜测过，我是柳公子埋伏在你身边的棋子，对不对？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不对？”
　　他连问三声对不对，蓦然有了几分悲戚的味道。
　　“不……”陆小凤话未出口，又被堵住，又是一口温热的鲜血被渡进口中，眼睛被蒙住，但他几乎能想象出满意咬开自己的手腕，喂给他的情景。
　　“不要说不是。”满意贴近他的身子，将头靠在他胸口，“陆公子，我们之间的虚与委蛇，已经太多了。”
　　那声音里带了微微颤抖的幸福感，仿佛得到了向往许久的珍宝。陆小凤感觉到满意的发丝拂在他面上，如同这沙漠之夜一般冰凉。
　　“陆公子，你不会死的。”那声音拂在耳边，又远在天边。
　　“你活下去……请你替我找到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