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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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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这时明白过来,仿佛已经太迟。忽然,她迅速将衣物往布包一塞,拾剑追出。若笙没有等她,匆匆独行而去。凤凰在月夜中纵马奔腾,穿过空荡寂寥的苏州街头,马蹄踢踏破空而鸣,扬起一阵疾风扫落叶。
想,她早已无法回头了。
长垣在等她。
一路匆匆,行至与镜门,也已是数日之后了。
凤凰几乎是撞开门来,不顾乌鸦与若笙怎样看她,只知道要走近他跟前去。他孱弱得近乎苍老,枯瘦的手指瘫在椅上,缓缓睁开眼,看见她,声音低微:“你回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神态,却若即若离,恍如隔世。
凤凰顿时泣不成声,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哽咽。
转了一圈,她最终还是回到他身边。像是命中注定那样。
若笙递过来一方手帕,凤凰风尘仆仆,不敢在脸上抹,只是与他的手攥在一起,感觉到他削细的骨骼,他瘦了那样多,该死的幽梦,不,该死的,该死的独孤嫣!她从未这样恨一个人,恨不得叫她去死。
他轻轻抬手抚她的发,动作一如他的眼神般温和,久违。
“啊——”她想起来,举起剑,“我知道,我这里有救你的方法,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他艰难地抬着嘴角,安慰她:“没关系,我很好,有门主的方法救治我,我已好了大半了。”
可他分明是在胡说。
凤凰止不住泪如雨下,摇头道:“你听我说,我没有骗你,这东西,是能解百毒治百病的!”她回过头,对着若笙,对着乌鸦:“你们看,看。”她要宣布给所有人,他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乌鸦上前接过她的剑:“在哪里?”
她打开剑柄,直递到他眼底去:“你看。”
乌鸦探身望了一眼,面不改色,将剑还给她:“你先别着急,这一路定是劳累极了,先好好修养一下。”说着,便携了她要出去,凤凰猛然挣脱:“我不去,我不要休息!”她靠到长垣身边,抬起眼,无限温柔:“我想守着你。”
长垣依旧是不变的微笑与温和:“好。”
凤凰却不及欣喜,颈上猛然一痛,顿时昏倒。乌鸦一把将她抱起:“她现下还极为不稳定,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送她回到她那间阴暗潮湿的厢房,她躺在床上,双眉轻蹙,满面挣扎与苦痛,这件不透光的屋子里,只依稀见到她轻颤的五官。乌鸦替她掖起被子,她的手却忽而握住他。他看着她,拼命翕张着唇,意识中还想要喊,还想要说。
说什么呢?他心中一片紊乱。
他知道她想握的不是他的手,缄默地,抿紧了唇。他从不该周旋在他们之间,从来就不。甚至,在念头刚萌芽的时候就应扼杀掉它。可是念头是何时萌芽,念想是何时滋生,他却不知了。
这是哪一个瞬间?为何?他就放弃了?
他依旧不知。
他到底不是神。望着她憔悴绝望的脸,他一咬牙,离开了。
回到长垣房里,他又睡了,若笙正拧了毛巾替他擦脸,见乌鸦回来,遂问道:“那剑中是什么?”
乌鸦如实答:“空无一物。”他上前接过巾帕,由脸至颈,由颈到手,替长垣细心擦拭,他的手掌果然单薄,难怪她要哭成这样。回过头,问若笙道:“画像带回来了?”
其实若笙也不过刚回来,后脚凤凰就赶到,她从背后取下卷轴,在桌上铺展开:“你瞧。”
乌鸦走近桌前,望向画像上那张苍老布满皱纹的脸孔。神色渐变。
若笙道:“难怪孤独嫣会找到这里来。现下我们怎么办?”
那画中人确是他们门中之人,铸剑炉的剑师,陆离远。
那陆离远入门中也有多年,铸剑技术高超,凤凰剑亦出自他手,多年来,他倒是处处隐藏得极好,完全无人发现破绽,若非独孤嫣将事闹大,他们也只怕也要一直蒙在鼓里。
剑房后的剑炉,因是整日烈火焚烧,极其酷热,才刚入内,若笙便已觉呼吸难匀,乌鸦挥挥手,对领头那人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退出门去,待陆离远路过其身畔时,却被叫住:“你留下,我有事问你。”
那陆离远心中早已猜度出一二,纸包不住火,亦心中早有玉石俱焚的打算,转过一张满是汗污的脸。石门重重合上,他头一低,问道:“厢主有何吩咐?”
乌鸦淡淡道:“吩咐不敢当,只是有些问题,想向陆伯伯请教一二。”
“老生在这剑炉多年,除了铸剑一无所知,厢主只怕是问错人了。”
若笙道:“陆伯伯,我们之间素无嫌隙,也不与您虚以委蛇,陆灵芝与孤独暄姐妹,你应当识得?”
陆离远咬牙隐忍:“从未听说。”
知他必然嘴硬,乌鸦道:“你的孙女陆灵芝现下正关在水牢,日子也颇不好过,那水牢里蛇虫鼠蚁各色刑具都一一具备,您就不想去瞧上一瞧?”
“厢主,老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那两个小姑娘留着也是无用,我前些日子听闻,以人血肉之躯铸剑,可炼就惊世神器,不如您就姑且一试?”
陆离远浑身一颤,唇色泛白,眼底映出炉中烈火焚烧,金灿灿晶亮一片。
乌鸦即唤人带了她二人来,一进门,陆灵芝便已认出陆离远,但见他并不瞧自己,心知他必有所顾虑,也低了眉眼,神色淡淡,只从他身边走过,并无表示。
三人均心照不宣,装得极为恰当,乌鸦看在眼里,久久不语,寻了座处坐下,方道:“素闻陆老伯铸剑技术高超,这点小事,应当难您不住。”
陆离远身心齐颤,站在那里不移寸步。若笙平日里虽与陆离远关系甚好,但这终究关乎长垣死生大事,也顾不得他们性命,往日交情皆抛脑后,冷冷道:“陆伯伯,这两个丫头的性命尽在你手里,全凭你一念所定。”
陆离远神色一变。这毕竟是他唯一残存的至亲血肉。心中纵使不忍,却仍旧走近炉旁,执起铁锤,不住铮铮敲打烙铁。一声一声,在寂静得只剩火焰噼啪的铸剑室中,直击人心。独孤暄心中又惊又怕,却敢怒不敢言,只默默匿身在陆灵芝身后,她肩胛伤口腐烂,散出阵阵腥臭。
没有人说话。
安静,却压抑。
再捱不住,陆离远将铁锤一扔,抬首道:“你想问什么?”
乌鸦眸色渐冷:“我想要独孤嫣一直在找的东西,你交给我,我放你们走。”
陆离远虽已有准备,但还是难以开口,踌躇良久,方道:“是一只千年蛊虫,天下难得的炼蛊至宝,用其炼出奇蛊服下,能获得蛊虫千年不朽的功力与寿命。”他缓缓将手伸进腰间,掏出一只瓷瓶。
乌鸦正要伸手去接,孰未料,陆离远手中方向一转,正对炉口,威胁道:“想要可以,放她们走,否则我烧了它。”
乌鸦眼色一沉,抿了抿唇,低声道:“若笙,带她们出去。”
“我要亲眼看着她们下山。”
“爷爷!”陆灵芝脱口而出,她心中明白,他是在拿性命换她二人安宁,那瓶中究竟有没有蛊虫,还是未知,她怎能只顾自己安逸,不顾他的死活,当下不依:“要走一起走。”
乌鸦冷冷道:“必须留下一人,你们自己选。”
人总归是贪生怕死的,非亲非故,谁又肯白白牺牲?陆灵芝甚至未经考虑,握着独孤暄的手寸寸松开。独孤暄心中一片冰凉。她怔怔望着她,只闻得她在耳边低声说话:“妹妹,我不能,不能不要爷爷。”
孝义两难全。陆灵芝道:“我想活着,妹妹。”
独孤暄无法思考,苦痛哀愁,点头断续道:“我明白,我明白。”终究是血浓于水,纵使渴求生机,却仍是任由陆灵芝松开她的手,望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陆离远,看不见她亦举步维艰,心如刀割。
“爷爷,我们走。”牵起他枯槁的手,陆灵芝不敢抬头去看独孤暄的眼神,即使踅过她身旁,扬起呼吸近在眼前,闻到那样绝望,又那样失望的气息,却只逼得她更低下头去,连脚步都开始发虚。
乌鸦与若笙紧随其后,独孤暄则强抑蹒跚,行在最末。
才从那阴湿的山洞里出来,若笙斜剌里被乌鸦拉得一个趔趄,避到一旁,大惊之下回首一看,只见洞口簌簌钉上数枚银针,她登时怒不可遏,喝道:“我们给过你们机会!”二话不说,立时举剑上前,径直向陆灵芝刺去。
忽地,一拳从侧旁攻来,若笙匆匆收剑避开,只见独孤暄护在陆家二人身前,挣扎道:“还不快走?”
陆灵芝心头一震,定定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没有动,如此情境,她怎能走?怎能走?咬牙一推陆离远:“爷爷,你先走。”招式一架,已与独孤暄并肩而立。
陆离远怔住。
“走啊!”
不容多虑,连忙咬牙转身逃开。
独孤暄眼眶泛红,此时却不是感动的时候,大敌当前,不容马虎,咽下眼泪不容许半分怯弱胆寒,二人双双向若笙而去。却还未至若笙跟前,动作骤然停下。猛然收招,险些伤着自个儿。只见乌鸦身影转瞬已至跟前,手中持剑,架于陆离远颈上。
他神色冰冷:“若笙说的对,我们不是没有给过机会。”手一动:“接着。”东西已然落入若笙手中,她定睛一看,竟是那瓷瓶。若笙急忙打开,却见那瓶中只有一团纸块,再打开一看,一片空白,气得浑身发颤,竟被这老头子诓了,一剑指去:“东西呢?”
陆离远含笑:“我早毁了,这东西无论落入你们谁人手中,都不会有好事。”
若笙气极,却又无可奈何,杀他不得,“你”了半晌,仍不得下文。
陆离远心中清楚,若是他习有练蛊之术,又岂能将这东西留至今日?交给旁人,却始终难以安心,如今只能以死明鉴,转头道:“灵芝,府里的事我都知道了。原谅我,我为了保住这样东西,牺牲了太多,你却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话犹未落,已径直撞向若笙怀中。他心知乌鸦剑快,难以求死,果不其然,若笙闪避不及,剑没入喉,血沿剑身滴落,他呼吸阻滞,顿时没了声息。
若笙红衣似血,骇然不已。
陆灵芝顿时红眼:“你们不得好死!”仇恨蒙眼,不管不顾,当即扑身而上,乌鸦自斜处扬手一击,一掌将她打出好远。独孤暄不敢动手,只得奔去扶陆灵芝在怀,二人身躯均如秋叶轻颤,又恨又怕,咬牙切齿。
乌鸦神色森冷:“放消息出去,陆离远已死,东西在我们手里。”
若笙点点头,将陆灵芝二人押回水牢。那陆离远死状异常骇人,形容枯槁,双目睁圆,血水自颈中汩汩而出,蜿蜒成河,若笙心中只觉不忍,念起昔日交情,这才颇觉自己心狠手辣,又见乌鸦面色如常,愈发难堪,心想,难怪凤凰终究难以忍受,冒死下山。如今感同身受,愈发觉得凄苦难言。
但若让她就此离去,又觉不舍,她挂碍之人尽在此处,如何能轻易离去?
望着长垣满面病容,羸弱憔悴,早已风流不似当年,方放下心中不忍与芥蒂,一心一意照看起他。她知他心中无她,但又如何,她只知对他好,再无闲暇顾及其他了。
夜已渐深,惟她还不肯离去,苦苦守候他身边。替他擦拭手掌,她想,他心中是谁又如何,反正现下在他身边的,是她。于是更是一意孤行,下定狠心。无论是何代价,绝不能任由他就此发展,命归西去。她对他那样好,他连一句歉意都未曾表述,如何能死?
若笙轻轻埋首倚靠在他手掌中,夜中烛光点点,光线虚淡,她呼吸均匀,却难以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