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之后》千夜弦华

2、第一章 出嫁

　　风和日丽，阳光普照，今天是个吉日（1）。
　　重金占卜得来，报酬足以令普通人家半年衣食无忧，能不是一个吉日吗？
　　更重要的是，这是大屋大维娅的大喜之日。
　　年幼的小屋大维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喜的。自己唯一的姐姐出嫁了，嫁给了她不熟识的，姓阿普里乌斯的男人，这对她来说只有一个意义——姐姐被人抢走了。
　　她再也不能在夜晚害怕的时候，偷偷缩到姐姐的床上，让她用温柔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她颤抖的背脊。不能在早晨沐浴阳光的时候，让姐姐给她梳理乱糟糟的头发。不能在双亲忙碌的时候，让姐姐抱着她在耳边温柔絮语。更不能枕在姐姐的头发上，一边玩弄那浓密漂亮的发丝，一边听她将那些希腊神话里优美婉转的故事娓娓道来。
　　姐姐已经不是她的了。

　　在大屋大维娅和阿普里乌斯结婚的前一晚，也是她最后一次跑到姐姐的房间里。在那之前，她曾经娇缠了很久很久，说着“姐姐不要嫁人”的话，却只换回母亲的斥责，以及大屋大维娅无奈的微笑。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不断翻滚跳跃的火焰，暗红色的光，像是凝固的淤血，正在燃烧着，同时也正在慢慢地毁灭着什么。
　　先是那件漂亮的白色托加袍，紫红色的镶边（2）被火焰逐渐吞噬；然后是精致小巧的玩偶，也被渐渐烧去了脸孔……而那个一直仿佛母亲一样抚育她的少女就坐在窗边，将自己的童年逐一放弃（3）。她亚麻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映着暗沉的黑暗与稀薄的光明，像是不可捉摸的河流。
　　最后一丝火焰的亮光也终究湮灭于灰烬之中，余下一片近乎于死寂的黯淡。房间里唯一的亮意便是透过窗户落下的星月之色，像是在诺克斯的黑裙（4）上绽开的光，美丽却微茫。焚烧的味道极为刺鼻，沉沉地围绕在整个房间里，久久不散，连夜风亦不能吹去，却积生出一种几能令人窒息的气息。星光和月光都是软的，凝在少女姣好的侧脸，仿佛是眼泪。
　　小屋大维娅一时惊怔，竟不敢踏入。
　　夜之女神的力量是如此强大（5），静默的黑暗里，微光渺茫，堪堪就似要被吞没。小小的女孩子在门外站了良久，不动，也不说话，直到两腿逐渐泛起了酥麻，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顿时惊动了房间里的少女。
　　大屋大维娅转过头来，对她微笑，唤她的乳名。
　　小屋大维娅立刻跑了过去，但是她不说话，她也不说。屋子那样安静，万籁俱寂，只有星子的叹息滑落天际，微微一烁，像是美貌哀婉的魂灵坠下了泪滴。小小的女孩子便只是坐在地上，将头枕在姐姐的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地上的灰烬。
　　她想她认得那个最后被丢进火堆的东西，即便已经完全辨认不出其原本的样子来——可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大屋大维娅以前最喜欢的玩具，父亲任大法官时送给她们俩一人一个的礼物，鲜艳绚烂的瓦希里基陶偶（6）。
　　可她却亲手烧掉了它。
　　花瓶里的鸢尾（7）已经凋零了，干枯的花瓣只余下惨败，没有一丝香气。小屋大维娅迷迷糊糊地想起，上个月她们曾经一起在花圃里采摘这些花的时候，阴霾的天空刚刚放晴，曼妙的蓝紫色花瓣映着阳光，仿佛真的能现出彩虹，萦绕在身边馥郁幽然的芬芳，像是做梦一样。少女纤长冰凉的手指像是象牙的梳子，一次次摩挲过她的头发，温柔到了令人想要落泪的地步。
　　她忽然就心底隐隐酸楚起来，忍不住说：“姐姐，我……”
　　发间忽然感到了一丝温热的水意，那样小小的一滴，就像没有。然后她听到轻柔的叹息从她头顶落下，像是温软的风，只一瞬掠过，便了无痕迹。
　　那样柔软的喟叹，令她再也无法开口。
　　那是连索莫诺斯（8）也不曾降临的夜晚。

　　天际微透出一缕淡紫色，晨曦稀薄得近乎于透明，远远堆着几丝流云，仍是蒙昧的黯蓝色，此刻也渐渐发白。微凉的风拂过金合欢的叶子，清透的露水于摇曳间滴落，有只小小的鸟儿躲在叶下，羽毛鲜亮，冷不丁被水滴砸到了头，“叽”了一声，浑身的羽毛都抖了起来，其态可掬。昨夜被烧毁的玩具灰烬被收拢在一起，却禁不住风烟，像是浮浮袅袅的尘埃，于阳光下越发清晰。
　　一身华彩喜服的少女，亚麻色的长发被染做金色（9），挽起了图图鲁斯（10）的发式，仿佛不但剔除了恶魔的灵魂，连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摒弃了。细细描画的眉毛和眼线，孔雀金绿的眼影，匀白的水粉，嫣红的胭脂，浓妆艳抹到了极致，却不见鲜妍明媚，而更像是一尊石膏雕像，端庄，严肃，无可挑剔。就像家中那些玲珑鲜艳的玻璃马赛克，华丽厚软的波斯地毯，墙上描绘着缪斯女神的巨大壁画，被常春藤和葡萄藤蔓缠绕的瑟伯勒斯青铜像……如出一辙的端庄，严肃，无可挑剔。
　　她就像是那些摆放了多年的屋大维先祖雕塑，是整个家族一丝不苟的摆设品。
　　那是屋大维娅，和屋大维一样。却不再是她的姐姐。

　　屋大维替自己的长女戴上了编织精巧的花环，凝视着她胸前半月形的护身符，些微黯淡的银色，像是阴霾。他面上的微笑无懈可击，只是仿佛惆怅又仿佛欣慰：“安卡利亚（11）若是能看到你出嫁的样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大屋大维娅并没有说话，只是向父亲含笑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自己的继母。阿提亚给她送上了洁白的花束，献上了以神为名的祝福。
　　一个又一个神的名字，仿佛诚心诚意，是否就真能庇佑余下的人生？凡人总是将神挂在嘴边，虔诚祈祷，又或为自己的罪恶正名，这到底是膜拜还是亵渎？
　　大屋大维娅接过大捧的百合花，手指轻轻抚摸着柔软雪白的花瓣，看着对方微微隆起的小腹，嫣然一笑：“谢谢母亲。希望您多保重身体。”
　　阿提亚的微笑明媚温柔，像是月色下绽放的银莲花，言辞之间满是天伦温馨。
　　小屋大维娅一直在看着她们，直到她愣的久了，阿提亚微微不满：“你这个孩子，又在发什么呆了？”
　　大屋大维娅朝她轻轻笑道：“不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吗？”
　　那含笑凝睇着她的眼眸令小屋大维娅无法抗拒。她走了过去。她还太小，虽然大屋大维娅也不过是个弱龄少女，但也足以将她轻易抱起，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拥抱一样。但这一次却被阿提亚阻了下来。
　　“你的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不要弄乱她的衣服。”
　　小屋大维娅没有说话。大屋大维娅“嗯”了一声，不再试图去抱小屋大维娅，然后看着一旁的女奴抱起和自己身上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
　　小小的女孩子完全袭承了阿提亚罕见的绝世美貌，金发、蓝眸、雪肤，仿佛狄安娜（12）般精致无伦的容颜，纵然年幼，亦可清晰窥出将来会是何等出众无双的美人。大屋大维娅微微垂下了眼睛。只一暗，复又笑靥明媚。屋大维和阿提亚微笑着将她送出了门，小屋大维娅也想跟着过去，却被母亲制止，只能一个人和女奴们待在一起。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华衣的身影就那么渐行渐远，远得仿佛要离开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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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古罗马时代主要有两种结婚方式，可以分为市民法婚姻和万民法婚姻。后者又称无夫权婚姻、自由婚，是罗马统治之下的外国人的结婚方式，在此不做讨论。前者又称为正式婚、有夫权婚姻，是罗马公民、拉丁人的结婚方式。其可分为三种，即时效式、买卖式、麦饼式。其中麦饼式是罗马最古老、最主要的一种婚姻方式，婚礼须择吉月吉日进行，罗马人以6月为最吉，5月为最凶，故一般多选择在6月，吉日则用占卜的方法确定。
（2）镶紫红边白长袍（toga praetexta），这种托加袍是很多男孩女孩在未满青春期时的穿着。而在成年人中，只有裁判官和高级祭司才可以穿着。
（3）同古希腊一样，古罗马新娘在结婚前需要做出表示放弃自己的童年的行为，以显示她已经准备好成为一名合适的妻子和母亲。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去自己的幼时玩具和（2）中的托加袍。
（4）诺克斯（Nox），罗马神话中的司夜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倪克丝（英语：Nyx/希腊语：Νύξ）。她在奥尔菲斯秘教的古神谱中是最初的本原，通常形象是黑衣黑裙的妇女。
（5）作为古老的神明，诺克斯的力量十分强大（p个s，其实她的生殖能力更加强大，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来数一数她的儿女数量，最厉害的在于她还可以无性繁殖= =），根据荷马的《伊利亚特》，她曾令震怒的天神宙斯也退让三分。
（6）瓦希里基陶（Vasiliki pottery），克里特艺术中色彩运用的优秀典范，被誉为“金色午后”。
（7）鸢尾花（Iris tectorum），希腊语“彩虹”之意。花期在五月（即罗马的最凶月）。爱丽丝在希腊神话中是彩虹女神。
（8）索莫诺斯（Somnus），罗马神话中的睡神，即希腊神话中的修普诺斯（英语：Hypnos/希腊语：Ύπνος），黑夜女神倪克丝之子，死神达纳特斯的孪生兄弟。
（9）根据《古罗马一日游》，罗马女人非常喜欢染发。“一些特殊的混合物可以把头发染成金黄色或红色。而乌黑色则需要把羊脂和锑混合在一起。还有淡蓝色和橙色，不过这一般是妓女和名声不良的妇女才用……”当时金发应该是较受推崇的，屋大维真实的发色据说就是金黄微卷（《罗马十二帝王传》）。
（10）图图鲁斯发式（tutulus），古罗马新娘出嫁的发式，相当繁复，使用此发式也许是因为罗马人相信这可以驱逐住在新娘头发上的恶魔。
老实说我没有找到tutulus这个单词的中译，所以只好用这个很囧的音译了……远目ing。“It was divided into sex crines, six locks, and was fastened with vittae, fillets, on the top of her head in a meta, cone. Her hair was parted with a hasta recurva or hasta caelibaris, bent iron spearhead.”描述得有点囧，不过图片看起来倒是挺漂亮，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搜一下。
（11）安卡利亚是大屋大维娅的亲生母亲。阿提亚是老屋大维的第二个妻子，她生下了小屋大维娅和屋大维，后者即日后的奥古斯都，罗马帝国的缔造者。
（12）狄安娜（Diana），罗马神话中的月神，又兼森林与狩猎女神，罗马平民保护神，三位处女神之一，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耳忒弥斯(英语：Artemis/希腊语：Αρτεμιδ)。她是朱庇特和拉托娜的女儿，日神阿波罗的姐姐，据说有着和弟弟不相上下（阿波罗是神话中男性美的代表），月光一般皎洁精致的美貌。相传拉托娜因天后朱诺的嫉妒而无法在大地上生产，漂泊流浪，而她的妹妹星夜女神阿斯特瑞亚化成的“无明岛”阿得罗斯（Adelos）最终接纳了她，拉托娜在此诞下了狄安娜，经过九天九夜的挣扎之后，才在狄安娜的帮助下诞下了太阳和音乐之神阿波罗。因此狄安娜又有守护“接生、分娩”的神格——老实说这个放在这里，联系一下文案，咳咳，剧透得很明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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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吧，我就是姐控设定狂……写着写着我简直连写姐妹百合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