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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雨下的很大,但□□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真的一点也不冷,毕竟已经是七月的天气,即使是父亲的葬礼,但是一点也不冷。
      父亲今天下葬,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常年不见面的亲戚们也来了几个,大多说些劝慰的话,不过真正伤心的也只得母亲一个吧。再有就是父亲生前的一些朋友,在早上碰了个头,就走了。□□忙完了全部的手续,把父亲安葬好已经时候不早了,再招呼亲戚们回家吃顿饭。下午,母亲倒是不哭了,由女客们陪着聊天,男客在小川的房间里谈话,满屋子的烟。房子就这点地方,只言片语就飘进了□□的耳朵,女客们劝母亲再找一个,男客们开始谈论小川爸的死因,慢性酒精肝硬化—才46岁啊。
      晚上,客人终于走了,□□翻开床底、厨柜找到一大堆酒瓶,拿到外面扔了。母亲看见酒瓶又哭了,小川不会安慰人,只收拾好东西让母亲睡下了。过了好久,仍能听见母亲似在做梦般的呓语,:“他不喝酒时,还是挺好个人……”
      □□也睡下了,虽然一屋子的烟味,但他却睡的很熟,很踏实。父亲走了,父亲终于走了。

      □□的父亲,爱好喝酒,几乎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有父母因为喝酒打仗的印象了。父亲是个粗人,初中文化,当初,因为性格比较内向被人欺负,那时就开始逐渐喝起酒了,一直到后来,越喝越烈、越喝越多。下乡回来之后就进了工厂,父亲不多说话、干活认真,后来就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川妈,然后就结婚了。
      婚后两人倒也恩爱,□□出生后家里更是充满了欢乐。当小川稍微长大点,父亲便经常久醉不归,有时休息日也不在家,父母之间开始战火升级,每天晚上小川都在争吵与哭泣中沉睡。□□还记得小时,母亲经常会抱着自己去挨家酒店的找父亲。记得有一回,那天雪下着正紧,母亲找了大半夜也没有找到,等她深一脚浅一脚抱着小川回家时,正看见小川他爸睡在自家的大门边,已经被雪盖上了厚厚一层。小川清楚的记得,当时母亲的泪水像断了的线珠子,热热的浇在小川脸上,然后母亲抱自己回床躺下,再把父亲从门口拖回来。
      这一幕恐怕是小川小时候,最深最清晰的记忆了。

      等到□□十几岁时,国家就开始搞下岗,□□的父亲第一批就被光荣了。母亲再次拖着□□去厂里,当初分配住房时,□□也被母亲拖着来过,然后晚上再去厂长家,小川是极不情愿去的,父亲又不知道去哪喝酒了。那天的谈话小川记不清了,只是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着当时厂长的一句话:“…我们总不能用一个拎着酒壶上班的人吧。”
      父亲下岗了,以往经常在一起的酒友也没了踪影。然后是父母之间不断的争吵,母亲将家里的酒瓶全拿去扔了,空酒瓶装满了两个大的面袋。那一阵子,全国都在搞减员增效,小川妈是上班忙、下班累,得了神经性失眠,整宿整宿的合不了眼。有一次小川半夜起来,正好看见母亲在灯光下收拾东西,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家里的红箱子里,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一丝察觉。接下来的两天,小川明显感觉出妈妈的态度不一样了,不和父亲吵架也不批评小川的作业,每顿饭都做的特别好吃。□□虽然才十几岁,但已经知道母亲想干什么了,只是他假装不知道。两个月后的晚上,母亲突然对父亲说她托人给找了份工作,晚上给人看车,虽然时间不好钱又少,不过总也是份工作。在家呆了几个月的父亲就应了下来,父亲工作的第二天,趁家里没人,小川打开家里那个大红包箱,上面一层是小川和他爸的衣服,再下面都是妈妈的衣服,都是妈妈喜欢的衣服。

      □□在初二的卫生健康课,接触到了酒精肝这样一个名词,虽然他早知道喝酒会有害健康,但如此深刻的描写还是第一次知道,喝酒也会丧命,年幼的小川第一次感觉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进入了他的心里。
      1997年,香港回归,举国欢庆。父亲早上上班前还说要早些回来,母亲今天特别包了饺子。自从下岗后,父亲前后换了三份工作,都因为酗酒而被相继辞退。后来,父亲考了个车票,全家东凑西拼买了辆夏利车,父亲开始干出租车生意,大半年下来,倒也小有收益。7月1日,大街上也格外热闹,小川放学回家母亲已经煮好了饺子。娘俩开始等父亲回来,等待让人感觉时间格外的漫长,但是等待已经成为了□□母子的习惯,尤其是在父亲开工资的那天,拿着刚到手的薪水跑去喝酒几乎是小川父亲的例行公事。10点多父亲也不见踪影,妈妈打发小川去睡觉,□□在床上瞪着眼,一直躺到12点多才渐渐睡着了,临睡前他在模糊中,看到透过门缝的灯,一直亮着。
      1997年,这一年是□□家中最难过的一年,不仅是因为小川初中第三年即将面临中考;也是父亲因喝酒撞人,全家几乎陷入绝境的那年。

      那次车祸对小川妈打击太大,紧跟着小川妈就病了,缠绵了好久,在鬼门关转了个来回,终于又回到了家人身边,但那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小川妈住了三年的医院,一次又一次与死亡交叉而过。那三年,也正是小川度过高中的全部时间。是家里债台高筑、窘迫难行、家人分散的三年。为了还债和给小川妈治病,小川爸不久就去上船当力工,这个家也完全压在了□□身上。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一步踏入到成人的责任当中,他需要支撑起这个家。钱,借遍了;嘴,说破了;腿,跑断了,看到人们的嘴脸,小川知道了什么叫人间冷暖。
      □□几乎都想退学,但是他更明白,只有更好的学习才能保护他所爱的人,那段日子,他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只是不去想的太多,用一颗坚持的心来度过又出现的一天。车子没了,但还有家;家租出去了,但还有家人;家人也不在身边,他只能将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坚强,但也越来越硬了。
      小川妈妈住院,小川住校,拿着社区街道发的微薄的抚恤金,小川也在背地里偷偷哭过几回,哭过就哭过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又出现的新的一天。□□的父亲去出海,交待好小川照顾好妈,那之后,他就一年四季飘在海上,成了偶尔才出现的魂魄。接过每次看到都更黑更瘦的父亲手里的那几张红色票子,小川不想哭,连一点点感动也没有。日子继续过下去。

      □□考上了中国医科大学,小川妈放下手里的活计,高兴的摸着小川的头。考上什么大学并不重要,儿子能考上大学,才是最令小川妈高兴的。妈妈出院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正是小川高三冲刺的阶段,虽然妈妈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心灵上的支持,日常生活点滴的关怀已经让小川身上充满了力量。刚开始小川也从学校搬回来和妈妈一起住,父亲还在海上,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他不放心。结果,班主任一天到晚找他谈话,问他回家住的原因,高三这年是关键,同学们是争分夺秒的学习,上、下学那两个小时浪费在了路上,仿佛都成了罪过。□□是好不容易才母子团聚,他才不理班主任的唠叨,一放学就往家跑。那天晚上,□□正大口的吃着妈妈做的晚饭,班主任竟自己按着地址跑来了,两个女人在里屋里唠了半宿,老师是红着眼圈出来的,摸摸小川的头,其实小川长的比老师已经高的多,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然后,第二天,小川又回学校住宿了。
      □□考上大学了,邻居们都很高兴,但也不排除有些嘴里讽刺心里嫉妒的人。小川爸也特地赶回来,他拿着四千块钱说给小川缴学费,其实小川早就打听清楚了办理助学贷款的事了。小川慎重的接过钱,然后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向父亲伸手拿钱,父亲哭笑一下,第二天就又出发了。
      转眼□□就经过了新的学期,很快就又过年了,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一起。大家都不提以前的事,只讲些高兴的、祝贺的话。这几年,小川妈虽然病重,但是她单位倒是极好,给付了大部分的费用,顺便说一嘴,如果再晚个几年,恐怕就没有那么样的待遇了。小川爸这几年也没轻受罪,总算把该借的借了,该还的还了。虽然家里是没什么底子,但是也总算不是债务满墙、纠纷缠身。小川妈近日是气色大好,本来心里残存的一些恨啊、恼啊,看到一家人平平安安聚到一起,也早就消逝无踪了。然后体恤起自己丈夫来,现下不用再这么辛苦挣钱了,一家人有口饭吃就行,累坏了自己,何必呢?
      □□回房睡觉,心里却像烙饼一样,眼睛怎样也闭不上。他想不明白,这三年的风雨为什么妈妈就能轻易抚平,而自己心中的苦与痛却像妖鬼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有可怕的想法,他想挣脱这压在他心上的石头,但那种子已经在他心里发了芽,如果黑暗一般,挥之不去。

      □□从二年级起,就开始往家寄钱了。当时小川妈又回单位上班,小川爸仍在船上,不过是在锚地干技工了,虽然也很辛苦,但是可以天天回家了。小川每周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每个月都会寄钱,每个假期回来都会给爸爸带回好酒。小川妈看见儿子长大,心里得了安慰,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在大学的四年,年年得一等奖学金,年年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四年后小川被学校保送本校的研究生。
      又是好酒好菜,小川全家到附近的酒店庆祝。□□也被父母感染,那一晚,他感到自己很快乐,很幸福。妈妈半年前内退在家,在邻居的介绍下,现在帮一家有钱人带小孩,那小姑娘四岁,长的很可爱,□□见过她一次,调皮的很、舌尖嘴利,一副小主人的架子,让小川都狠不得上去揍她两巴掌。爸爸又因为喝酒闹事,港口锚地的工作不能再干了。又在家赋闲了大半年,后来被街道介绍到附近去干环卫,父亲不愿意去,说丢不起这个人。后来又过了几个月,街道有个保安的空缺,就托了人情,给安排去了。
      父母虽然都不是有学问的人、更不是有钱的人,不过此时此刻□□更是觉得自己母亲非常的不容易,更体会出生活的艰辛。妈妈平时不舍得到楼下的小饭馆的,不过今天父亲开饷,庆祝小川保研,全家一齐出来乐呵乐呵。一家人也不必客气,小川大口吃饭,等他吃饱,想和父母干杯时才发现,父亲已经有些微醉了,他双眼通红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小川妈有些生气不过在那压着性子。□□放开已经握紧的酒杯,这是他一生,第一次握紧酒杯有喝酒的渴望,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研究生两年,□□仍然重复着大学里的多点一线的生活。学习、打工、吃饭、寄钱,全班的研究生只有他是要向家里寄钱的,知道的同学都觉得小川很厉害、很爱家、很光荣,每次寄钱,上面都写着父亲的名字。
      毕业,成绩优秀的□□就在家失业了。母亲不明白,怎么这么优秀的孩子、一向要强的小川就进不了大城市的大医院,一定要屈就在家乡的小医院。不过,孩子在身边也好,买菜、买粮、买酒……一切的杂活小川都包干了,自从□□在本地工作,真的帮妈妈了不少忙,小川妈这样安慰自己。
      日子还在继续,小川爸仍然是天天酒不离饭,但是喝醉的次数变少了。正当日子仿佛正常运转时,就出了状况,小川爸被确诊了—酒精性肝中毒,晚期酒精性肝硬化,并且心脏也已经衰竭。还没等小川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好像只是在一昼一夜之间,小川爸就离开了。就好像是箴言里神所创造的:一夜出生,一夜死亡。快的、利的割破了人的皮肤,一直到心的深处。
      □□失去了父亲,他已经永远的不在了。

      第二天,□□起来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昨天母亲还伤心的哭到睡着,今天却一大早就起来收拾干净了屋子。
      家里,少了一个人。
      昨天,父亲已经下葬了。□□坐在父亲的位子上准备吃早饭。
      “对了,妈,我上大学时还往家里寄钱的,研究生……”
      “没寄就没寄呗,咱家不缺钱,你上学苦,妈知道,说这干嘛。”
      小川笑笑“没事。”他又扒了几口饭,“妈,你可真是一个好人。”
      “你又说什么呢?你今天怎么净说这些个?”
      “妈,我说真的,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这孩子。”小川妈放下碗筷,“我收拾一下,你一会下楼把你爸的东西给烧了。”
      这是□□家乡的风俗,有人死了,他枕过的和常穿的就要烧掉,意思是在那里继续享用。小川就吃好饭、刷了碗,回屋换了件衣服,夹着东西就下楼了。
      父亲也真没有几件值钱衣服,这枕头也有十多年了,看着火苗像小蛇一样蜿蜒。小川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试管,里面还有些残余的黄色液体,扔到火里,试管碎了,发出一阵蓝色的火焰,然后火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都烧成灰了。他心中的果子,终于跌落成熟了,成灰了。

      □□拿出一包烟,打开封口,慢慢给自己点上一根。看着烟渐渐消失的样子,感觉人生也不过如此吧。是现在说还是等等再说呢,□□考虑什么时候告诉母亲最合适。他已经被北京的协和医院录取为内科门诊大夫,甚至房子都已经让身在北京的同学找好了。他要让自己的妈妈和自己一起去北京,在那里展开新的生活。□□将那包烟整个扔到火里,“等过了头七再说吧,等过了头七就说”,小川这样决定,然后,快步走回家去。
      “妈,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可惜,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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