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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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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栖云亭内棋子落盘之声断断续续,玄衣男子斜倚阑干,手里捏着墨檀棋子不住敲打棋盘。清风徐来,拂开他鬓旁长发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三月的春光本就明媚,暖暖地照在人身便是连心都被焐热了。大抵是春困,男子对面的少年望着自家恩师眼睛半睁不睁温柔地笑笑。
“这一步老师您还没想好么?”也不是多认真地切磋棋技,泽田纲吉半是调笑半是提醒道,“堂堂里包恩大人可是认输了。”
“那还早了八百年。”黑子落下,泽田纲吉不意外地看到圈内白子尽皆被吃,满盘输。
“您就不能让让?十二局我是一局未赢。”纲吉佯装恼怒将棋子扔进棋盒,顺带“不小心”打翻棋盘。阳光直射而来,少年棕色眼眸中金色缓缓流淌,褐色长发微微闪着金色流光,眉宇间的清明透彻让里包恩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也见过这样的风采。
少年不知愁滋味,这般的青春洒脱无忧无虑竟成了他渴望而不渴及的永远。
都道太傅大人天纵英姿,惊才绝艳,只是很少有人真正见过。而真正见过的又不知为什么不愿提及。
朝中无大事时,里包恩多是呆在府上品尝碧洋琪新制的糕点。虽说经“毒蝎子”之手的食物尽是剧毒,可她不放毒的糕点却真真正正是上乘之品。
“前个京城新开了一家酒楼,我趁着开业去尝了一下,确是名满两都的手艺,当真有‘三月不食肉’的滋味。”碧洋琪给他送上一碟糕点,“要不,您哪天去看看?”
“你如此夸赞别人。”里包恩拈起一块玉米酥,“想必是熟识的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碧洋琪姑娘白净的面上难得出现一抹红晕,配着她那粉色长发,桃红色罗裙越发显得她国色天香。里包恩见她这模样,心底自然明白几分,嘴角微微翘起,道:“这春天倒是好得紧,桃花都早开了。”
“大人!”碧洋琪知他是取笑自己,不免羞恼,于是脸红地更加厉害。
“好了好了。”里包恩笑着提剑走向后堂,“明天便领我见见吧,我也总不能拘着你不放。”
碧洋琪愣愣地盯着里包恩逐渐消瘦的背影,良久才是一声叹息:你终究忘不了他。
天授七年的上元节,天空飘着小雪。
时年六岁的太子泽田纲吉第一次出宫。对于生长于皇宫内苑的小太子来说,外面的一切都是新奇漂亮的——栩栩如生的糖人,声音清脆的拨浪鼓,各色花案的面具还有香味四溢的路边馄饨——即使是家家户户门楣上挂的红灯笼,泽田纲吉瞧着也比宫中可爱的多。
“好漂亮。”小孩子情不自禁唤出这么一句,引得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蹲下身来逗弄,“这种程度就把你迷住了?家里比这漂亮的多了去了,怎没听你夸过?”
小家伙鼓着腮帮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君不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天子乔托“噗哧——”喷笑出来,大手在小家伙头上狠揉,眼睛含笑,“看来功课学的不错,雨时功不可没!”
“哼。雨月是大坏蛋都不让我玩!”纲吉撅起嘴,“整天就让我读书背书默书,我讨厌他。”
“哈哈,那爷爷给你找个侍读?”乔托半真半假地询问,同时在心里为朝利雨月哀叹:你那么宠他,他倒讨厌你了。
“……侍读是什么?”纲吉闪亮着大眼反问,乔托被闪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竟说不出话来。等到他组织好语言准备解释时,天空“蓬蓬——”绽放出大朵大朵的烟花。
上元节的烟火盛会开始了。
泽田纲吉痴痴地随着人流向前走,何时挣脱爷爷的手已不记得,棕色的眼眸中只有那绚烂到极至的烟火,红的黄的蓝的,一朵一朵开在夜空中,也开在他小小的心里。
他就那样看着,怅然若失。然而孩子还未尝过忧愁,不知道自己在哀叹什么。
烟花照亮大地的一瞬间,乔托分明看到了那个人,就在河的对岸。
那个男子玄衣黑发,融入浓浓夜色中,冷漠神秘,与他身边仿佛太阳般温暖的金发年轻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宛若双生。
河面上飘着无数许愿船,小船载着风雪载着希望向着不知名远方前行。乔托信手捞起一只,视线仍留在对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等闲谈笑,寻常风月,相称即相宜。”白纸黑字,清新淡雅。一笔一画皆是他熟悉的。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乔托微微苦笑,里包恩……你说的是他还是我?
想当年贵族家小少爷学人家逛青楼游戏院,小曲儿哼着小鸟儿逗着,一颗心陷进温香软玉中硬是不想爬起来。他身为王爷的老爹一边心疼这棵独苗一边咬牙断了他的财路,于是乎被追债十条街的某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夜黑人静,无风无月倒是个作案好天气。小王爷伙同俩好友在袖中藏把刀直接上“战场”。那天不知怎的,他窝在隐避处没多久就有一个黑影背着一包东西迎面走来。
乔托小王爷在躲债的苦日子和高枕无忧继续风流两相一对比后,眼一闭牙一咬摸出刀跳了出来,正好拦在黑影面前。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既然是打劫,这四句话就是必备。说完亮出凶器。当朝皇帝赏赐给王爷的削铁如泥鲨鱼皮匕首,刀刃上寒光泠洌。
那人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匕首冷笑一声,右手一挥将背着的东西掷于地上。小王爷貌似听到了“咕碌碌”滚动的声音,但那人接下来的一句令他无暇细究,“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小心自己的脑袋!”小王爷只觉眼前一花,眼前就没人了,那浓浓的黑暗中仿佛有许多妖精正伺机而动。乔托一个冷颤与好友飞奔而逃,直到看见怡红院的红灯笼才缓了口气。
事后,那个他们打劫的地方发生了一宗命案,被害人权臣董太师。
乔托曾就这一事件与自家老爹讨论过,王爷听到儿子被追债十条街欲打劫行凶时一度晕厥连喊家人“家法伺侯”之后好歹被宠儿的夫人劝住。王爷喘口气,眼睛一瞪仍有当年马上打江山的气势,“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要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就行!”
后来朝纲松驰,礼崩乐坏,江山板荡,民间起义不断,老王爷因功高震主一头撞死在殿门口那根大柱上,王府就没落了。适值宫廷“九王之乱”,于是小王爷带着国仇家恨参加了义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攻皇城坐上龙椅。
他对皇宫进行整顿时发现了先帝在位曾豢养了一批死士,负责搜集朝臣罪证和处死皇帝眼中钉。左右臂拖着服毒未遂的死士首领来到他面前,他心念一动,沉声问:“前朝太师一案是不是你做的?”那人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曾经的小王爷如今的新帝微微一笑,一张皇旨把死士发配充军。
剩下的就是新帝重整朝纲开启太平盛世了。死士自是不会知晓乔托曾站在城墙上看着他离开,并念着他的名字轻声道谢。
里包恩在边关戍守十年,从小兵一路做到镇关副将,然后在秋祭大典随兵回京。
甫一入城,可乐尼洛家的轿子便停在了眼前。里包恩望着那堪比房子的轿子和抬轿的八人人手一把佩剑,嘴角抽了抽上轿。今日七夕,他心情好权当是大酬宾,施舍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日。
不过里包恩是真的误会可乐尼洛了。人可乐尼洛陷入爱河不可自拔又没办法深夜爬姑娘家墙——他爬过七次被打下七次——正好老友归乡想请过来做个参谋给个建议好抱美人归,为此人可乐尼洛特地来这大阵势以表真诚。
“可乐尼洛,我这一回来你不问我在边关怎样反而让我教你怎么追女孩,真枉我们这么多年交情!”里包恩喝口茶,气态悠闲。
可乐尼洛白了他一眼,“得,我这么点安慰你里包恩会看的上?”
“哼,”里包恩不置可否,随口问道,“不会还是拉尔吧?”
“对,就是她。”可乐尼洛一张脸迅速凑到他跟前,“你不知道她有多难追!我在她家门口守株待兔一个月恁是没见到她人影,送进她家的彩礼都能开七间酒楼了,每次差人问都是在考虑……考虑个妹啊!再隔几天,我二娘就要回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再这么下去我俩铁定完蛋!”
里包恩掏掏被震麻的耳朵,“那你问她为什么要考虑了没?”
“她家要我入赘。”可乐尼洛甚是无辜。里包恩整个人却僵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唇边带了丝笑意,“入赘?也蛮不错的。天下第一镖局与天下第一首富联姻,强强联合啊。”
“别开玩笑了,二娘费尽心神指望我继承家业,怎可能让我入赘?”金发青年揉揉乱发,“何况,我才不想‘嫁’!”
“一句话,你就是放不下面子。”里包恩放下冷却的茶,慢条斯理地飘出一句,“今个是乞巧,女孩都会去逛庙会吧?”
“怎么?”
“与其在这里烦不如去问本人。”
里包恩看着可乐尼洛欢天喜地离开的背影,慢慢将手扶上刀柄。
“别激动。”戴斗篷的神秘人在他面前现了形,“是我。”神秘人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个够,冷笑一声,“多年不见你还是没变啊。明知结局还怂恿可乐尼洛。”
“你不也是一样?”里包恩反驳道,“明知我会怂恿还袖手旁观。”
“说到底,我们是一类人。”
“真是……要命的一类人!”里包恩假装听不见神秘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可乐尼洛,你要知道,牛郎织女付出了三百多个日夜的寂寞与相思才得以鹊桥相会一天;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了蝶才得以相守;白娘娘被压雷锋塔仍换不回许仙的心。爱情太缥缈,不是你以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能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
可乐尼洛,人终究是胜不了天的。
露切抚着微隆的小腹仰望星空。夜空清凉如洗,似一匹上好的墨黑绸缎缀有无数颗宝石。宝石闪烁着明亮的光,簇拥它们的王。月亮冷冷清清挂着,即使世界毁灭寰宇重生它仍是那副姿态。若即若离却又不离不弃。
族里的老人说天上的每颗星星都对应着世间的人,光芒灿烂有棱有角的大星是帝王将相,光芒微弱模糊不清的是普通老百姓。一颗星星坠落代表有人逝去,多出星星说明有人诞生。生命自一开始就计算好了,没人能逃开。
露切笑了笑,计算着星尘际动,预测着局势变化。既然逃不开便不逃了,百年之后说不定老天恩赐还能再见到想见的人。
明黄色绢布放在案上展开。冷风穿堂而过。
秋祭大典那天突降风雪,世人皆谓不祥。
泽田纲吉将冻得通红的小脸使劲往狐裘高领里塞。乔托站他旁边心疼地摘下披风为他披上。朝廷百官歌功颂德,千万民众或褒或贬,站于高处的他们仿佛旁观者,漠然处之。
可乐尼洛没在月老庙等到拉尔,他彻夜不眠为自己写的入赘宣言成了一纸笑话。
玛蒙瞥了眼对面的女子,遗憾地摇头,这天下第一首富入赘天下第一镖局的好事看来是不成了。
露切在风雪中平静地为自己打上封印。
乔托病危时,按礼里包恩在殿外等候,皇位继承人泽田纲吉和太医院的风在殿内伏侍。
若论年纪,乔托此时正值壮年。然朝中政务内外要务一起压在他身上,纵是铁打的也架不住。
风在他身上大穴扎了两针,为他吊气。
泽田纲吉趴于榻前,哭的稀里哗啦。举国称道的仁慈之主撑起眼皮:棕褐发丝胡乱贴于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强忍着不哭出来咬着嘴唇的样子颇令人心疼。透过那斑驳泪痕,昔日父亲严肃面孔愈渐清晰,少年时做的荒唐事历历在目,家破、国亡、征战平天下、治国,这一生他该无憾。
在世的皇子皇孙中惟此子肖他,然又比他幸运。
他还有无限未来,他已被留下。
乔托大口喘气,拉着泽田纲吉,“替我……看着他……”看着谁?谁需要被照看?泽田纲吉不解,旁观的风低头,长叹。
建元二年,帝崩。嫡皇孙泽田纲吉继位。
碧洋琪与里包恩坐在京城近来最红的酒楼雅座闲听小曲,旁边一个五岁孩童叽哩呱啦说个不停。
戏台上十里长亭崔莺莺送张生。
(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张生说金榜无名誓不归的时候大约还爱莺莺。”里包恩提着孩童后领走出房间。碧洋琪在屋子里砸桌砸椅,直至悄无声息。
年少一别后,竹马再度出现在她眼前。微卷发稍流光飞溢,眼中笑意盈盈,一弯腰一伸手,“我回来了。”一刹那她以为永恒。她与他忙前忙后总算稳定,竹马带着个孩子又来了一句,“这是我儿子。”震得她不知今夕何夕。时间倒转,沧海桑田,记忆出现断层,断层之下才是他们的快乐时光。他以为这不过是个插曲,她却觉得他们距离陡然拉大。
再不是从前模样。
“那之后呢?”太子泽田纪之问自己的太傅蓝波。
“吵一架就好了。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蓝波眼睛要睁不睁。揉揉酸痛的脖颈,“故事就给你说到这了,明天检查四书。”
“啊~~~~~师傅,你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