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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伤逝 ...

  •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上挑,唇角微撇,和平时温婉的形象判若两人。
      “你还不是一样?”说这句话的不是叶笙,而是刚从病房出来的季寒秋。
      他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看着她,好像是什么俗不可耐的东西:“等你能在棋盘上赢过他,再来说这句话,不过我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
      季寒秋说完,拉起叶笙进了病房,叶笙忍着笑,觉得季寒秋损人的功夫很是了得:“你说得太过分了,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季寒秋没有回答,叶笙拍拍他的背,走到床前,穆白晨已经出去,季奶奶此刻正在闭目养神,她脸色好一些,医生也说情况不错,如果维持得好,或许能挨到下一个年头。
      叶笙坐在床边,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温柔。
      季寒秋看着叶笙,觉得这辈子没有看错人。
      从他第一次来医院那天开始
      无论刮风下雪,无论是比赛还是有指导棋和活动,叶笙每一天都会过来看望老人家,说实话,比他堂弟堂妹还要来得勤。
      “小叶,你来了。”季奶奶醒了过来,她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叶笙,而后又看看季寒秋。
      她伸出手,握住叶笙修长的手指,棋士的手干净洁白,那是执子之手。
      “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她说,脸上表情似乎是在笑。
      是啊,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她也老了,是时候该入土为安,永享安宁了。
      叶笙离她很近,却觉得自己无法全部理解她的意思。
      他只是答应她:“奶奶,在您面前,我们都还是孩子。”
      季奶奶笑笑,她缓缓闭上眼睛,又安然睡去。
      季寒秋拉住叶笙,两个人出了病房,其他来探望的人都已经回去,只剩岳若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吧,我们必须谈谈。”季寒秋说,他交代了护士几句,然后拉着叶笙离开病房区。
      那里空气太压抑,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每次季寒秋呆在那个病房里,都觉得自己似乎能够闻到死神散发出的腐烂气息,令人战栗,令人恐惧。
      季寒秋坐在医院附近的茶馆里,杯子里的茶叶打着旋的沉沉浮浮,就好像他的心一样,今天医生说奶奶有进展,明天又说情况不大好,反反复复,折磨人的毅力。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岳若:“说吧,你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会是个没有理智的疯狂棋迷,你同样是棋手,你应该理解作为棋手的艰难,为什么还要这样?”
      岳若咬咬牙,她看着对面坐在一起的两人,径自不语。
      “你也做了那个梦对不对?”叶笙问,“你前世是谁呢?”
      “我是他弟弟!”岳若说着,突然爆发出来,“前世你骗得他下假棋好让你赢,然后你自己一走了之,他怎么办?我父母最得意的孩子,就这样年纪轻轻抑郁而终,这一世,我发现你们还要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愤怒?你是不是还想用自己诱惑他下假棋?啊?”
      叶笙沉默了,他的梦境破碎不全,他不知道岳若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们前世今生说个什么东西?”季寒秋有些烦躁地说,他觉得两个人的话题和他想象里面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上下打量岳若,然后说:“第一,我确定自己是独生子女,没有什么弟弟;第二,我怎么看你都是女的……岳四段你清醒吗?我有点怀疑你认知障碍。”
      岳若突然有些词穷,因为她一直以来在维护的这个人,根本不认识他,或者说,这个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一位了。
      那一位有着温暖的笑容,喜穿长衫,总是用碧玉簪束发。那一位是当时京城里最有名的四少之一,那是他哥哥,会带着他玩,会教他下棋,会在他被父母说的时候站出来帮他说话。
      岳若突然泪如雨下,她到底是为什么费尽一切保留前生记忆,到头来,这个人不记得他,不认识他,甚至觉得他是疯子。
      她哭着跑出茶馆,留下叶笙和季寒秋满脸诧异。
      “我看你似乎知道她怎么回事?你不介意告诉我吧。”季寒秋转头看着叶笙,浅淡的瞳孔似乎比平时深邃许多。
      叶笙本来不想告诉他,但季寒秋的样子十分坚持,他陆陆续续,把他梦里的所有事都说给季寒秋听。
      季寒秋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前世的你,我也不是前世的我,我不懂岳四段在纠结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懂,但我能理解,前世我不原谅你下假棋骗我赢,然后一个人客死他乡,而你也因为我的离开而抑郁而终,说到底,确实很遗憾,如果我能问清楚话,说不定就不会这样。”
      “不,我想不是你的问题,”季寒秋说,他偷偷在桌子底下拉住叶笙的手,“我觉得有问题的还是前世的那个我?他作为一个棋手,就应当知道下假棋是不道德的,更何况是假意输给自己爱的人,那违反了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叶笙原本担忧的神情换上笑意,他低下头,看两个人交握的手。
      他们的手都那么修长,那么干净,那么洁白,他们的手很契合。
      叶笙轻轻回握,他说:“对,我相信你,所以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过去的事情,因为那不重要,那不是我们的人生。”
      “我们的人生是怎样的?”季寒秋凑他更近,他也去看两个人的手,然后问,“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叶笙笑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季寒秋的手背:“我们出来很长时间了,该回去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店门,叶笙突然回头问季寒秋:“如果我说你不下假棋赢我我就离开你,你怎么办?”
      季寒秋盯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笑:“第一,你不会说这样的话,在你心里,围棋可比我重要得多;第二,如果你真的这样,我恐怕会在棋盘上狠狠赢你,然后告诉你,你已经不值得我喜欢,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从此跟我不相干。”
      他说完,顿了顿:“都是如果,如果,咳咳。”
      ***
      这一天季奶奶情况很好,两个晚辈陪她看了好一会儿电视,然后季寒秋喂她吃了小半碗稀饭,吃饭的时候,季奶奶还嫌弃季寒秋总不给她吃肉,说有点馋。
      季寒秋跟她说,等她出院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现在是医生不让吃。
      季奶奶只是笑笑,然后努力把饭吃完。
      这一天是季寒秋陪床,叶笙回去之前,还叫他晚上趁奶奶睡觉的时候休息一下,季寒秋只是点头,叶笙看了看他都快和自己一样的身板,没有多说什么。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起,叶笙是被敲门声叫醒的,他披上睡衣打开门,却发现季寒秋靠在门边对他笑:“阿笙,刚才医生说,奶奶已经稳定下来,叫我回来休息,我想先跟你说这个好消息。”
      “恩,我知道了,你进来吧。”叶笙把他拉进屋子,给他找了双客用拖鞋。
      这是季寒秋第一次来叶笙家里,虽然他早就知道他的住址,却一直没有勇气来,反而因为奶奶的事情,让他有了第一次机会,他呆呆坐在客厅,一点想要观赏的心思都没有。
      “今天奶奶心情很好,姑姑一家都在那边陪她,她还催我回来睡觉。”季寒秋低着头说,虽然有些拘谨,但表情倒是很开心。
      “恩,要不你在我家先睡一下?我看你这样回家有些危险。”叶笙给他端了杯热水,有些担忧道。
      季寒秋虽然看起来脸上有些笑容,但面容苍白,眼睛里有些血丝,而且显得有些精神恍惚。
      “啊,这,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笙道,把他领进卧室里。他这里客房长久无人住,被单都是灰尘,因此叶笙领他进了自己的卧室,其意味不言而喻。
      季寒秋脱掉外衣,蜷缩着躺倒在床上。
      枕头被子还带着叶笙的气息,清清淡淡,季寒秋紧绷好久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他迷迷糊糊,意识飘到远处。
      叶笙帮他掖掖被子,起身拉紧窗帘,轻手轻脚关上卧室,这才出去。
      他坐在客厅打谱。距离名人头衔战决赛还有一个月,他时间充裕,因此不怎么着急。
      叶笙认真看着棋谱,心却无法彻底静下来。屋里非常安静,但叶笙却心慌得难受。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着慌乱,叶笙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突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
      那是季寒秋的手机。
      叶笙伸出去的手突然犹豫了,明知道他回家休息,这个时间打给他,不会是好事。
      另一只手伸过去接起电话,季寒秋苍白着脸听着电话,末了答一句:“我这就到。”
      “怎么?”叶笙问,帮他把外衣拿过来。
      季寒秋颤抖着双手套上衣服,哑着嗓子说:“姑父说,在抢救。”
      叶笙自己也套上大衣,和季寒秋一同出了家门。
      他们打了车,一路催促司机快些赶到中心医院,却不料半路遇到堵车,所有车都卡在路上,动弹不得。
      季寒秋急得不行,叶笙塞给司机几十块钱,拉着季寒秋就下了车。
      他们飞快地在人行道上奔跑起来,十二月的风寒冷至极,刮到脸上生疼,寒冷的空气灌进喉咙里,撕裂着脆弱的肺部。
      叶笙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想要快点赶过去,却又分外害怕那个场面。
      季寒秋跑得很快,他紧紧抿着唇,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好像只是一瞬间,医院白色的高大建筑便出现在眼前,叶笙死死拉着季寒秋的手,紧紧跟在他身后跑进医院。
      从一楼拐角处上楼,到了三楼然后右拐,走过医生办公室和护理站,走廊的尽头,就是他们来来回回待了大半个月的地方。
      他们两人刚拐到病房区,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远处传过来,那是季寒秋的姑姑。
      季寒秋几乎想要甩掉叶笙的手,叶笙不停地说:“还来得及,过去看看,过去看看。”
      他攥着季寒秋的胳膊,同他一起穿过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季奶奶的病房外面站了好多医生护士,他们进进出出,都在紧张的忙碌。
      季寒秋颤抖着手推开病房门。
      她姑姑跪在地上,抓着季奶奶嚎啕大哭,他两个表弟表妹蹲在床脚,哭得泣不成声,只有他姑父还算保有理智,他一边擦掉脸上的泪水,一边和医生交流,希望他用尽一切方法来抢救。
      季寒秋的目光最后落到季奶奶身上。
      她身上如今插满了管子,她无神地半睁着眼,只是缓慢的,费力的喘着气,对于子女的哭叫毫不反应。
      叶笙推了他一把,季寒秋机械地迈出脚步。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好似踩在心尖之上,他的眼泪控制不出倾泻下来,他走到季奶奶身边,小心抚摸她的脸。
      季奶奶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她只是失神地喘着气,并且一次比一次缓慢。
      “奶奶,小秋来了,你答应我一句。”季寒秋几乎是哭着叫出来,他趴在季奶奶耳边,不停絮叨着这句话。
      季奶奶终于有点意识,她把视线转回来,看了看季寒秋,轻轻“嗯”了一声。
      季寒秋失声痛哭。
      叶笙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抓扎主治医生问:“没有希望了吗?”
      医生面色沉重,他摇摇头说:“进去跟老人家道个别吧。”
      叶笙不知道第多少次进那扇门,但只有这一次,他有些恐惧。
      他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不过大半个月前,那天季奶奶虽然打着点滴,但是精神不错,还和季寒秋说病房的电视太老旧,没有好看的频道。
      他害怕那个慈祥的老奶奶再也不能跟他讲怎么包红豆包,或者跟他念叨季寒秋小时候的故事,子欲养而亲不待,叶笙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深刻而痛苦的感情。
      叶笙在季寒秋身旁站定,伸手握住季奶奶的手,她的手还很热乎,但手心已经开始透着寒意,叶笙紧紧握住,他跟她说:“奶奶,小叶也来看你了,你要挺过去。”
      他的眼泪滴落在被子上,晕成伤心的圆。
      这时候,是谁叫她都没有用了。她已经半截身体埋入土里,只剩最后的安息。
      主治医生进来,在床边叫她名字:“李素文,李素文,睁开眼睛看看,你子女们都在,放心吧。”
      这是叶笙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木子李,素净的素,温文尔雅的文,多美的名字。
      医生对季寒秋说:“老人家这样喘着很难过,药都不起作用了,你们有什么话赶紧说,待会儿就要撤掉呼吸器。”
      叶笙知道,这是叫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季寒秋几乎整个人趴在季奶奶身上,他不叫不说,只是默默流着眼泪。他反复用手摩挲着叶奶奶的脸,似乎回到小时候,他每次过生日,她都给他做一桌子菜,然后摸着他的脸说生日快乐。
      “奶奶,呜呜呜呜。”季寒秋几近崩溃。
      叶笙搀扶着他,不停跟叶奶奶念叨:“我们都好好的,寒秋也都好,奶奶你放心吧。”
      十一点的时候,医生取走了呼吸器。
      季奶奶安然地躺在床上,她呼吸渐渐几不可闻,最后拉成一条直线。她没有交代什么遗言,也没有表示对哪一个家人不放心,医生说,那是因为家里都很好,她很安心。
      后事办的很简单,她曾说不要灵堂,不要哀乐,认识的亲朋能不通知的就不通知,快过年了,不要给人家晦气。这话是姑父说的,他说老人家不喜欢麻烦人,咱们就照她的意思。
      季寒秋都点头答应。
      每天守灵的时候,他总是看着奶奶那张四十多岁时的照片,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那张照片也是带着笑的,姑父说,她自己早就选好了照片。
      季寒秋从来不知道,奶奶早就交代好那些事情,每到这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流泪。
      很久之后,当季寒秋终于平复思绪,他跟叶笙说:“其实她走的前一天,跟我说,小秋,奶奶太难受了,奶奶不想治了。我知道她难受,她每天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她那么要强,肯定受不了,就算住在医院里,也要每天都梳梳头发,洗脸刷牙,一样不缺,她要强一辈子,她说不想治了,那就真是太难受了。”
      叶笙抱着他的肩膀,缓慢拍着他的背:“现在奶奶终于不用遭罪,你要开心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最后一章。
    姑娘们冬至节快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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