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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略有修改) ...

  •   徐青慢慢地走出医院,就看到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徐芝身着干练的靛蓝色西装,一派城市菁英的气势又不失风流倜傥地倚着车门,抬起手吸烟的时候,手腕处露出大方简洁的石英表。
      徐芝一见弟弟走出来,忙把烟头弹到地上,皮鞋踩上去碾灭火后快步迎上去打算接过他的包,却见徐青摆摆手,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蹲下去把徐芝刚踩熄的烟头包起来,再扔进不远的垃圾桶里。
      徐芝虽然已经对这个行为见怪不怪,但一瞬间又想到其背后的含义,心有点堵。
      “哥。”徐青回来看到兄长的脸色不太好,出声唤了一下。
      “恩,上车吧。”
      车子平稳地滑出医院大门,行驶在早上十点并不拥堵的马路上。封闭的空间里一片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车载空调送风的响声。徐芝打开广播,温柔甜腻的女声正贴心地播报这个城市各个主要交叉路口的路况,提醒驾车的朋友注意避开拥堵路段。
      “那个,医生怎么说?”徐芝首先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徐青微微一笑答道:“他说我可以不用再吃药了。”虽然是笑着,但徐青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徐芝猛踩了一下刹车,高级房车就突然在大马路中央减速,后面跟着的司机吓了一跳,连忙打方向盘变车道超车,惊魂未定之余还不忘将手伸出车窗朝那辆发神经的凯迪拉克竖个中指。徐芝对这一粗鄙的手势视若无睹,只顾回过头带着一脸接近狂喜的表情盯着徐青:“真的吗?”不用再服用药物就意味着……
      徐青平静地点了点头,一脸不悲不喜的淡然。
      “太好了!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妈!唔,不如晚上跟他们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吧,叫上知韵……打个电话回家让阿姨多做点好菜……”徐芝很是激动,盘算着就要拿起手机打电话。
      徐青一把拦下,消瘦得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扯住徐芝的衣袖,关节都泛起了和脸色一样的白,“别……哥,你直接送我回家吧。”
      回家的意思是,回他自己的公寓。
      徐芝有点生气,但现在在开车不好发作,“回去看看咱爸妈很难么?难得你已经不用再……不用再吃药了。”
      徐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前面说:“哥,你是不是觉得,不再吃药就代表我放下林峰了?”
      如他所料,徐芝闻言脸色变了。
      “不,不是的,”徐青目光悠远,似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风景,“他一直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有放下过。”
      “可是,”前方的绿灯转成红灯了,徐芝有气没处撒,只能恨踩刹车减速,“他已经……”
      “已经失踪三年十个月零七天了。但我还会等。”徐青接过话茬,满眼笑意地看向徐芝,一脸沉溺爱河的甜蜜。
      “哥,我得等他回来,陪我过完下半辈子。”

      徐芝憋着一肚子话,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跟自家固执的弟弟沟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方向盘将他们带到徐青的公寓楼下。
      “谢谢哥。”徐青道了谢,将自己的包抱住,也不急着走,因为他知道哥哥应该还有话说。
      我要说些什么?我该从哪里开始说?我应该用什么口吻说?徐芝确实是很想说点什么,但如今有这么三个哲学问题摆在他面前,教他后悔自己怎么就不是个能舌灿莲花的主儿。
      徐青叹了口气,“哥,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放下,毕竟我因此……一度精神崩溃。但既然约定要携手一生,我定不能负他。”
      “若是,我说如果……林峰真的死了,那怎么办?”
      “那希望他的魂魄还记得回家的路,我就在我们的家,”徐青指了指楼上,那是他们两个的避风港,“等着他。我便算是,他的未亡人吧。”
      徐芝看着笑得释然的自家弟弟,心底一片凄楚。

      送别徐青后,徐芝并没有马上离开。他拉下车窗熄了火,点起一支烟,在烟雾腾起时眯起眼。
      徐芝第一次见到林峰,是在徐青的大学寝室里。那时候一家人陪着徐青去报道,当他们到达宿舍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人先住进去了。当年那个睡在房间左边最里床位的男孩正窝在床上看视频,听到他们打招呼后才挑起蚊帐面无表情地答道,“你好。”
      那时的徐芝看得分明,仰起头微笑着打招呼的徐青和低下头木着脸回应的林峰,组成了一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画面,无声,但是意味深远。
      其实徐青和林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从身高体重相貌性格,到爱好兴趣行事风格待人接物所读专业未来方向都南辕北辙。但似乎每一个属性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正正印证两块磁铁异性相吸的定论,成了要好的朋友。
      徐青偶尔会打电话回家,徐芝偶尔会电联一下弟弟,谈及这个大学生的日常生活时,徐青汇报的语调总是欢快的,汇报的内容总是单调但不失乐趣的,汇报的句式总会是“今天和徐青去……”
      吃饭,去图书馆,上课,打游戏,外出逛街,他们相伴着,从自己的18岁到对方的22岁,好似物理课上只围绕对方旋转的双星系统。
      也许便是在这似水流年里,情生无痕吧。
      林峰读的是八年临床医学,徐青则在本科毕业后也留校陪着他直了博,两个人继续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后来林峰毕业后进了一家三甲医院,徐青则留校当了历史老师,心甘情愿沾染一辈子的酸腐气。
      徐芝以为毕业后就不会再从自家弟弟的嘴里听到那个伴随了他八年的名字,却没想到再一次听到,竟是在徐青30岁生日那天。
      那次生日之前徐青发了预告说会带朋友回家吃饭,对小儿子的人生大事早已着急上火的两老便约摸着这是个好兆头。两个赋闲在家的老人在大儿子尘埃落定后也没闲着,总张罗着要给自称单身的小儿子介绍对象,但总被难得回一次家的徐青拒绝。如今说要带朋友,徐青的爸妈思索了一下便眉开眼笑了,那个所谓的朋友,没准是个女朋友呢。
      越想越兴奋的两老赶紧打发徐芝去买某某老街的招牌烧鹅来招待客人。那天临近中午翘班去排队的徐芝正站在满是老大爷老大妈的队伍里百无聊赖时,突然接到妻子知韵的电话,着急地说家里出大事了。
      什么都没买上便急急忙忙赶回家的徐芝还站在玄关处就感受到家里沉重的低气压,知韵把徐芝拖进屋,徐芝便诧异地看到徐青和林峰并肩跪在爸爸面前,老头子脸色发青,看来气得不轻。知韵简单地说明一下情况,就去了里屋照看气晕过去的婆婆。
      其实徐芝在看到林峰的时候就了然了。
      自己的弟弟,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的弟弟,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以相爱的名义。
      这般小说式的狗血情节,就发生在自己家里。

      徐芝又点上一支烟,将自己的思绪全都蜷缩在浓厚的尼古丁味道中。回想起当年一反常态大胆地顶撞爸爸不惜决裂父子关系也要和林峰厮守一生的徐青,如今的徐芝才恍然大悟,也许那才是真正的徐青。
      徐青打小就很温顺,乖乖地升学,学书法,孝敬父母,友爱手足。家长眼中似乎过于听话的老幺,却在那一天激烈地抗争着所有人的反对,只为守住他和另一个男人间为大多数人不容的爱情。徐芝应该想到的,这一切,在那两个曾经的少年初次对望的时候,便已经冥冥中注定了的。
      还记得那天林峰拉起徐青的手,万年冰封的脸略有松动,眼底满是有血有肉饱满的情深无悔,“一辈子就那么短,一分一秒我都不想浪费。”
      这是证明,也是许诺。林峰口气里的坚定化成气刀,刮得徐芝耳膜发疼,震呆当场。
      一辈子就那么短,全部给了眼前的这个人都不够。似乎还得后悔,怎么没有早遇上这个人,让自己在人世间茫然地寻寻觅觅多年。
      同性间的爱情注定惨烈,但同时又需要双方都有一意孤行的坚持。
      徐芝不是没有经历过爱情,却不像徐青那么轰轰烈烈。他和妻子知韵在大学一见钟情,爱情长跑七年,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相爱得很平坦,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羡煞旁人,况且一路上连想横刀夺爱的程咬金都没有一个,更谈不上能掀起一场家庭决裂的风波。
      听闻这样的爱情,徐芝只有佩服,却不能助这对苦苦相爱的有情人一臂之力。

      从一开始便袖手旁观事情的发展,是不是对的呢?每当徐芝看到现在的徐青都在心里认真地拷问自己。
      当年两个人凝望彼此时的坚定,让人觉得就算与全世界敌对,他们都觉得无所谓。
      没有人,可以分开他们用力交握的手。
      但不幸总是来得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徐芝还记得那时听到消息后的徐青的样子。不吃不喝,不会哭也不会说话,目光呆滞,眼眶泛红,像个会呼吸的死人。
      当时是夏季,暴雨延绵了好几天,林峰所在的小组去外地某大型医院交流,回程的路上遇上大型的山体滑坡,大巴被夹带的泥石流从半山腰冲到山脚,山下的小村也难逃一劫。在那次震惊一时的事故中,伤亡64人,失踪4人。
      失踪的4个人里,就有林峰。
      说好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就这样不见了。
      徐芝陪着徐青去认领尸体。徐青手狂抖不止,根本没办法掀开尸体脸上遮着的白布,深怕揭开就会看到爱人英俊的脸庞。徐青几近崩溃却坚持着要看每一具等待认领的尸体,双脚早已瘫软,无法支撑自身的体重,整个人几乎是被徐芝抱着走。就算林峰真的已经丧生,徐青也要亲眼确认,说好共度余生的另一半,已先自己离去。
      从希望他活在世上,到希望能见到尸体,到最后,被宣告失踪。
      徐芝知道在这条路上,徐青花了多大的力气走过。
      徐青因此患上严重的抑郁症,还一度有轻生的倾向。他开始厌食,开始每晚每晚的做噩梦,一身冷汗地被惊醒后会抱着双膝坐在玄关,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口。
      绝望过后总还会抱着一丝希望,会期待着大门那边有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记忆中那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下班后的疲惫进来,一边脱鞋一边笑着对自己说,我回来了。
      徐青的家人将徐青送医。看到徐青变成这般灰暗,还在僵着的父母也忍不下心了。年迈的双亲一夜间白了还剩的乌发,劝说徐青事已至此,这样的感情便割舍了罢,却换来徐青淡淡地回答。
      “他如果死了,我一定不会独活。”

      法律规定,事故中失踪满两年的自然人可宣告其死亡。至此他所拥有的婚姻关系将会自动解除,财产继承也会开始。
      林峰的家人,算起来便只有徐青一个人,但徐青没有向法院递交申请。
      从最初得知消息的崩溃边缘振作出来的徐青有了想活下去的念头。
      因为徐青想等。
      等那个人,回来陪他过下半辈子。
      周遭的人都说,徐青你不要逃避现实,失踪这么久林峰一定是死了,已经是死了。
      徐青摇头。不是不愿意面对事实,而是自己爱他至深,深到哪怕他真的已经往生,也得等到彼此梦中相会,让他亲口告诉这个事实。
      既然早已生死相许,那唯有你说,我才相信。
      就这样,徐青的生活只剩下等待的意义。
      如果劝阻开导真的有用的话,徐青也就不会还这么坚持下去了。徐芝心里看得分明,但每一次听到徐青乐观又坚强地说“我会等下去”,徐芝便会丧失应有的冷静和自持,情不自禁地想尽各种方法把徐青拉出这场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至死方休么?
      徐芝不懂,为了爱情徐青何苦要把自己逼上绝路。记忆逼得脑袋生疼,徐芝只能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让喉咙处的辛辣感驱逐掉那令人讨厌的烦躁感,烟雾从口中吐出熏疼了眼睛。
      似乎只是转眼的时间,徐青和林峰已经相识14年了。
      或者说,他们已经相爱14年了。
      也许还会再相爱下去吧。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呵,这样的爱情……
      徐芝苦笑了一声,把剩下的烟头掐灭,突然又想起徐青刚才拾起烟头的动作,边感叹徐青真喜欢模仿林峰这些仿佛强迫症一样的洁癖行为边发动车子。
      唉,叫上知韵,晚上陪陪两老吃饭吧。徐芝这样盘算着,开车驶向回家的方向。

      徐青是爬楼梯回家的,因为林峰总叮嘱他多运动,才不至于总在季节交替时伤风感冒。
      打开家门,徐青一边脱鞋一边大声说:“我回来了。”
      声音在冷清的空气里回荡,混着独居的孤寂感。
      这间屋子里,充满着两个人的回忆和味道。
      玄关有个木质鞋柜,内有四层,上面两层是徐青的,下面两层是林峰的,鞋柜里的吸湿剂是淡淡的百合味。那天林峰带走了一双皮鞋和一双球鞋,这两双鞋的位置至今还空着。
      客厅的沙发是两个人去家私城挑的,棕色布面,有两个同色系的抱枕,当初选这个颜色是因为徐青觉得深色比较耐脏。两个人曾在上面相拥着看电视,各自坐在沙发的两边看文件,甚至是情到浓时做一下小运动。为了搞清洁林峰特地在京东上买了支挂熨机,收在屋里的杂物柜里。
      茶几下面的抽屉里会随时备着小零食,通常是些肉脯、瓜子和糖果。这些孩子气的玩意儿总能让饥肠辘辘下班回来的林医生能先顶一下饿,让看电视看到无聊的两个人能有个消遣,让小两口闹别扭时有点和好的小道具。
      厨房是林峰的雷区,好在徐青很愿意为爱人洗手作羹汤,两个人才不至于沦落到天天吃外食。冰箱是林峰唯一会用的厨房电器,他会秉承医生一丝不苟的精神把冰箱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比如说低温区熟食放第二格,生肉放第三格,海鲜放第四格。这个摆放习惯徐青还一直用着。
      阳台那里养着一株芦荟,徐青一有压力或是熬夜的时候会满脸冒痘痘,林峰便向医院里的皮肤科医师讨教,自制些简单的祛痘面膜给徐青。事关徐青的面相问题,两个人对这株芦荟宝贝得不行,还特地排了张时间表,轮流着给它浇水施肥。
      卫生间的洗漱台上整齐地摆着漱口杯,牙膏,洗发露,沐浴露,剃须泡沫,剃须刀,须后水。牌子一直是固定的,但两个人用的不一样。偶尔徐青会打开一罐须后水,闻着味道静静地站上好久,仿佛一闭上眼便可以幸福地陷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卧室的大床是一起去宜家买的,那时候林峰被徐青拖着疯狂了一会,两个人把宜家二楼所有的双人床都滚了一遍才挑中这张,最后双双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人来人往中,林峰轻轻地说“我们买这张床一起睡吧”,徐青说“好呀”。
      这里所有的一切,一如他在的时候的样子。

      一张大床,徐青睡左边,林峰睡右边。
      林峰是个医生,说朝右睡才有利于身体健康,自己却朝左睡。
      因为这样,睡觉的时候也能面对面地抱住你了,林峰如是解释说。
      现在的徐青还会在左半张床上朝右睡,每晚闭上眼睛总会有种错觉,在这张双人床的另一边也许会有一双温暖的手臂伸过来,将自己紧紧地圈住。

      还记得大商场的喧闹声中,我们决定如世间千千万万其他的爱侣一样同床共枕。
      我们以这种最无防备的姿态,分享彼此的快乐和忧愁。
      可能还会一同做一个幸福的美梦。

      徐青轻轻地坐在床沿,怕惊扰了床上安宁栖息着的关于林峰的记忆。
      床头柜立着的相框里,是两张在冰天雪地中冻得通红的年轻的脸。
      两个人,从青年到壮年。
      或许还有以后,还有中年,还有老年。

      我相信我们还有以后。

      我的爱人,我会等你回来。

      我们说好的,一起度过余生。

      你从不负我,所以我会等下去。

      我坚信终有一天,这张两人共枕多年的双人床,终会圆满。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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