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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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
宣和十年冬宣州城
我踏着满地白雪走进城中。宣州城离京城很近，是个颇繁华的地界，不过近日总是下雪，城中也未见几个人。看时日已晚，我便寻了家大些的客栈落脚。连日来马不停蹄的奔波实在是很耗体力。客栈大堂内空荡荡的，衬着外面暗沉的天光显得十分压抑。我四处瞥了一眼，只看见角落的桌旁坐了一人。那人背对着我，着一件黑色狐裘，鸦发全散在脑后，白玉似的指擎着一只白瓷酒盅，另一只手支着头，隐隐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带着几分闲适安然。然而这个背影却很熟悉。我定睛看了许久，径直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那人看了我一眼，轻轻挑起眉，露出一个颇有几分意味的浅笑来。
“原来是故人。”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慕大哥。”
壹
“两年未见，你长大了不少。”慕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弯唇笑道。
我没接话，拂了拂衣袖等他说下文。半晌未有回音，我抬头，发现他正盯着我。我放开手中攥着的衣袖，只得拣了无关紧要的话开口：“这是你的店么？你······不回京城？”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大事。”他笑笑：“回去做什么，没有我在府里更轻松些。反倒是你。景家不是早就迁出京城了么？”慕承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
“大事，自然是有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又接下去：“我此番是奉旨回京去接手北疆战事。慕将军与你大哥都已经不在了。”我说的淡然，暗地却看了看慕承的脸色。
“这下倒无人继承家业了。怎的，商怀容想你去接任？”慕承失神了片刻复又开口，似是毫不在意，但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了起来：“怎么？等不及去送死了？”
“这是什么话。”我勉强笑了笑，连自己都觉得无奈，便抿了唇：“总要有人去死的，不是我，便是别人。”
听闻这话，慕承静了很久。大堂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一声脆响，他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习惯性地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我看他，他别过脸去，薄唇逸出两字：“傻瓜。”我很无奈地笑笑。他终是没有像以前一样去摸我的头。再回过神，慕承已向内走去：“我这里的竹叶青是上品，今日我定要将你灌醉了才放你走。”
“恭敬不如从命。”我道。慕承便没了影子。我叹一口气。他心里定然心酸。平日里他从不沾酒。虽说是在两年前被父亲赶出家门，但他不恨。他只是失望。慕承向往的是马革裹尸的结局，纵横沙场的快意。父兄之死可以让他动容，却不会让他畏惧死亡。若是要死，他愿死在疆场。这是年少时，他向我说过的愿望。慕家本来也算是朝廷的大员，最后因为北疆战役一夕没落。慕将军早已料到，将他赶出家门只为留他一命，他自然懂得，只为这一点，他才没有回京城。相比来说，景家虽迁出京城，反倒更容易被注意，我承了父亲的官职，虽算个闲职，最后也少不了去趟这浑水。慕将军是聪明人，如若是我，也只愿慕承他一生平安喜乐。我突然不想去京城了。
慕承提着两只酒坛转出来，身上只着了件黑色长袍，长发也束起抛在肩头。他看了看便关了客栈门，回来拎起酒坛就倒，豪气干云：“今日不醉不归！”我收起思绪点头。这场景，恍如往年。
我记得那晚我们喝了很多，慕承有些激动，眸子晶亮，面颊红晕一片。他搭着我的肩吃吃地笑，骂我是傻瓜。他道：“小烈，人活一世，莫要让自己后悔。”这话让我一震。我偏头去看他，他眼底似是清明，但瞬间又起了浓白的水雾。“小烈，我们明日去骑马吧······”慕承呢喃着倒在桌上，碰翻了酒碗，酒液淋了一桌子，满室酒香。我方知道他醉了。大雪的天气，到哪里去骑马？我扶着额轻笑。夜中一灯如豆，桌上余着冷盏空坛，窗外风雪呼啸。我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梦中忆起年少时慕承一身白衣，骑在马上向远处奔去，那个影子便淡入了青空，淡入了记忆深处，直至消失不见。已逾数年。
此去经年曾忆风流年少踏马跃清霜 长歌依旧是轻狂
贰
待到第二日，雪已停了。入眼皆是纯白，白的全无杂质。下过雪后的空气很干净，还带着些许甜味。我站在客栈外，深吸了口气。慕承靠在门边打了个哈欠揉着额头，看到我已整好行装，懒懒问：“这么快便要走了？”
“嗯。”我点头，一面系上包袱：“一刻也耽搁不得的。”
“也罢。如此一来，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沉默了一瞬，慕承道。
我的手一顿。他怎么还要走？“你不在宣州城久住？”
“无趣。”慕承摆手，好看的眼弯起来，悠远的声音多了几分莫测：“住在城里可不如游山玩水有意思。”指不定在哪我就又遇到你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神色中尽是笑意。
我别过头，转身去整理其它东西，慕承就那么站着看我。我哼一声：“站那里也不来帮忙。”
“我很懒的。”他一副不想动弹的模样。我看一眼，身形一动拳头就向他招呼过去，被他先一步躲开了，又顺势向后退了几步，看去轻功身法已到一定境界。放下手，我道：“私底下练过多少次了，武功精进得这么快。”
“也没多少。”他笑得狂傲：“凭你本事也想试我。”
“不敢。”我摇手，便又肃然：“慕大哥，我走了。”
“万事小心。：慕承挑眉，立在原地没有动。我牵着马走出很远，回头看去只见他仍未回去，半昂着头望天，神色一片漠然。天空中又飘起细雪，落在他的黑色裘衣上像覆了一层晶莹的薄霜。我转回头去，径直出了城，不多看一眼。不能留恋。我仍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宣和十一年初春京城皇宫
午后的阳光从雕花木窗中照进御书房，映在地上打下一片碎屑。房中燃着龙涎，香气缭绕。周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摇了摇头将困意赶走，抬头却对上御座上少年的眼。望去温润似玉，不像慕承含着笑意的狭长凤眼，却隐着一股锐气。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皇帝，有着我没有的凌厉手段，外表的温和下隐藏着冰冷的利刃，伤人于无形。他是东昭年轻的君王，手中握着锦绣江山。这已是他第二次召见我。前次也只是说了几句闲话罢了。这一次依旧坐在这里。自宣州城回来也已两月之久，不知慕承他怎么样了······
“······烈？景烈？”商怀容唤了好几声，我方回过神来：“皇上。”
“想什么呢。”商怀容笑得柔和，一边盯着我。
“没什么，臣失态了。”我道。
“······景烈，你怨朕么？”商怀容支着额，饶有兴味地问我。
我心下一惊，忙起身恭敬回话：“臣不敢。能为国效力是景家的福分。”
“哦······福分么。”商怀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声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我行礼，不再看他面色飞快走了出去。他在试我。即使是假话，他也愿听。想来真是讽刺。至于我身上，想必他瞧不出一丝锐意。但他仍选中我。这回想必无论如何躲不开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临走前爹教给我的。他当了一辈子臣子，明知这是圈套也仍放我出来了。总要有人去死。我皱眉。把命赌上的任务我一向讨厌。紧了紧身上的外袍，我快走了几步。这太阳也没有多温暖。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去。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又想起慕承，不禁有些惆怅。他不是会安心待在一处的人。离开宣州城的那日我曾见他在房中擦拭佩剑。他一直带着，自年少起便在手的那把雁鸣。他擦得很细致，剑刃如霜明亮。我知道他从未放弃过梦想。而他为什么想为皇帝卖命我想不通。我并不懂官场有何好处，但我知道他做了一个决定。离开那天，那望天的眼神如此······坚定不移。
离家那日，爹叫我去书房道：“烈儿，我答应过你娘好好照顾你，如今却只能靠你自己了。”我明白爹的意思。既是如此，便是一点退路都无，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我想，便是商怀容有暗卫，若我想走，也能甩掉。他会留下我的命。人，都是会畏惧的。
我突然心烦起来。抬目向庭中看去，庭中萧条一片，一点颜色都无。
满目苍凉。
叁
“公子，有你的信。”小厮进门便将一件物事递给我。我接过，已猜到是什么人。信笺上秀逸的字迹一如既往：“正待赶往京城，不日便到。”时间是三日前。那么此时也该到了。我走到门口去看，已站了一人。衣衫下摆在风中吹的飞扬飘逸，慕承抱着臂，身上依旧是那件扎眼的黑色狐裘，面上一派轻松自得的神色。他道：“我回来了，小烈。”我一笑，将他让进门。
“你在京城待得倒久。”慕承端起茶盏，却没急着喝，不经意地和我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
我笑笑：“这不就等着去北疆么。”
“······”慕承捧着茶盏似是在出神，许久没答话。幽黑的双眼望去一片深不见底。那双眼只盯着我，又好像穿过我落到了其它的什么地方。我被盯得发怵，便扭开头去看屋顶。
“你真愿意去？”他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字吐得很清楚。
“我······自然是愿意。”我对上他的目光又闪开去，扯了扯嘴角。在慕承面前我说不出假话。
“也罢，我知道了。”慕承起身理了理外袍，腰间露出一截剑柄。“慕府。有事找我。”语毕径自走了，那意思似乎近期内不打算离开。我看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样的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有什么事被牵连了去，他倒好，回了慕家还丝毫不在乎。我看出他一定会插手我的事，我不想将他扯进来。然而现如今，我已无法瞻前顾后。宫内送来消息，宣我明日进宫听旨。
“景烈，这次北疆你不必去了。朕找了更好的人选。”商怀容开门见山。我猛的抬起头。商怀容表情轻松，似是等着我说些什么。我不语，只等着他说下文。光线映在他脸上有些虚幻，勾勒出他沉静的面容。商怀容的指轻轻在桌上敲着，带着一丝好奇的语气问我：“朕还不知道，你的手伤过，不能用剑。”
“是左手。不过是有些不方便罢了。”我握了握左腕，心道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便这样吧。你先回府中待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京城乱的很，别乱跑了。回头你那伤朕找御医给你治治。”商怀容说话的语气颇成熟，有股不容抗拒的霸气。我低头谢恩，默叹一口气。这和软禁有什么区别。我都这样还担心我造反么。如果这样还不放心，那么原因也就只有一个了。商怀容微笑：“有什么要的东西要和朕说才是。”
“臣明白。”我泄了气。让我留在自己府中已是最后的底线。原来即使我不想，也会有人被牵连。怪不得。锋芒过露则易被注意，更何况慕承强过我百倍。他是故意的。我如以往一样快步走出去，心事重重已无暇顾及其他。这皇宫让人窒息。金碧辉煌，花团锦簇下掩藏一片死寂。
肆
宣和十一年七月京城
时已至夏。不知不觉间又是两月。我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里过得倒悠闲，每日看书临字，左手的旧伤也被调理的很好。京城中一如往常，仿若那迫在眉睫的北疆战事根本不存在。我不去多管这些，也不接受任何消息。到了七月中旬，慕承来找我。
慕承一身月白薄衫，立在庭院中身影挺拔颀长，面色温和，只那双凤眼依旧含笑。阳光透过树影在他身上撒下斑驳的光块，宛如天神。很久之后我仍记起这场景。那是我第一次看他一副淡雅打扮，似是诀别。可惜不曾见过他着戎装的模样，也不能见了。
“要走了么。”
“嗯。”
“和我比一场，我要赢你。”
“······”
我抽出佩剑，直指他胸前。慕承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手压着雁鸣的剑柄，迟迟不放。
“没什么好说的。”我仰起头，同时手上不停，剑花一挽来到他面前。慕承皱眉，退后一步去抓我握剑的手腕，我侧身躲过，抬脚踢上他胸口，他拔剑去挡，我回身将剑换到左手上，暗运内力，下一秒便撞上雁鸣。意料之中，我的佩剑落地，左手手腕剧痛。慕承放了剑来捉我的手腕，被我一把挥开。“说我是傻瓜，你才是。”我捡起剑扔到一边，坐在地上数落他。”
“我看看你的伤。”他不回嘴，坐在我旁边。
“废了。”我晃了晃，又道：“幸好伤的不是右手，不过确实不方便。”看他皱眉，我满不在乎。“小烈，你何苦。那伤本来能治好的。”慕承道。我想起他来找我的目的，冷哼一声，抬手一拳打回去：“我本不想让你趟这浑水，你疯了来管这闲事么？”
“我自有打算，怎么是闲事。”慕承正色，脸色已隐隐不悦：“就你现在这样，剑都不能拿还想上战场？你想我去给你收尸么？”
“你怎么会不知我的意思。”我抚上左手，苦笑。果然拦不住他。这是罚自己的，不够周全。
“反过来也一样。你想护我，我便不能么？若是从没见过你也就罢了。你还有爹，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慕承抬起头，将雁鸣塞给我：“剩下的原因，我自北疆回来后再告诉你。雁鸣便先放在你这里。”我沉默着点头。他抿起薄唇笑了，转身就走：“不留了，有事要办。”我坐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去，慕承走得很快，那袭白衣很快走出了我的视线。许久，我抱着雁鸣笑出声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宣和十一年，夏，八月。和谈未成，大军开赴北疆。宣和帝命慕家次子慕承为主帅，封镇威将军，领兵出征。
此后一年，战火不断。次年，宣和十二年，秋，九月。大军凯旋回朝，北疆平定。
然而我没等到慕承。他战死在沙场，尸骨无存。我抚着雁鸣的鞘，很了然地笑了。这个结果想必是他喜欢的。既是他愿，我又能如何。可惜了这雁鸣。年少时常向你讨要，你还舍不得，如今呢？慕承啊慕承，你······何以至此。
那年七月的归去，终成了一世永别。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见。
伍
我第一次没有接到传召便入了宫。有些帐，还是算清楚的好。
皇宫依旧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改变。内侍引我进了御书房，御座上已有人在等我。这地方一如既往的让人不舒服。商怀容垂着眼，身上明黄的龙袍多了几分孤寂凉薄。经过一番事情，他早已在与他五哥的争斗中废了大半心力。“朕就知道你会来。你坐罢——”他无力地挥了挥手，面容有些憔悴。显然累得不轻。我看着他。这次战争对他来说还是勉强了些。内忧外患，以他的年纪，既要防着朝中有心人，又要关注战事，不眠不休亲自批奏章下命令。确是难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个明君。然而天子之心难测，又怎可尽信。还是不一样的。
“臣请求皇上让臣去戍守北疆边关。”我跪下请旨。
他看我一眼，道：“起来说话。”顿了一顿，他又道：“慕承的事，是朕······”他似是有些为难，说了一半便止住了。
“已经过去了。皇上，这是天命。臣信天命。”我淡然道。
“天命？呵······”商怀容伸出手在虚空中握成拳，随之又软软垂下：“我不信，又能如何？一个人，真是孤单得很······”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掩去了眼底的情感。这个少年，毕竟只是个少年。再怎么心狠，再怎么冷漠，也会脆弱。我叹一口气，心里已有了打算。
我挑起嘴角：“皇上，一条路走到底，再轻松不过。”
他似是惊讶地抬起头，思考了片刻后问道：“若是这是岔路呢？”
我笑道：“不是还有余地么。至于怎么选，旁人怎知道呢。”
他笑开：“是啊，果然不错。”他道：“你去北疆吧。朕准了。”脆弱已然不复存在，他又是那个高傲的帝王。
“谢主隆恩。”我抬起头。果然他懂了。行过礼，我转身离去。现如今，路已找好了，只需去走。身后少年站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拉长在地面的影子如此寂寞。这便是他的选择，注定孤独。不知道，他的岔路会出现在哪里。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我不再想。那是他的事了。作为同样的少年，他懂得太多，背负的太多。我感叹自己何其之幸。离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我此生与朝堂无缘，惟愿策马塞上，看遍大漠孤烟，落日长河。
终
我坐在边塞城墙上，望向远处渐渐下沉的一轮红日，满目赤色。一片荒凉衬着这落日无比壮丽。我抱着雁鸣直坐到暮色四合。
“这果然才是你爱的景色。”我轻声道。又想起慕承。一双凤眼顾盼流光，乍看阴柔弱不禁风，却傲然如竹凌厉内敛。记得十年前的慕承还是个小小少年，已是一脸豪情壮志。站在家乡山顶上衣衫飞扬，抬手指向北方大声道：“我将来要做大将军，杀敌报国！”当年的誓言何其响亮，如今······也算不悔。我当初没有拦他。我拦不下也不能拦。即使明知是圈套，他也愿意。他曾说有两个心愿，一为杀光外敌为慕家报仇，一为护我周全。如今皆已实现。他没说的那些话，我们都明白。现在是我代替他站在这里。当初想离开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因为他埋骨在这片土地。我举起手中酒坛，自己先狠灌了一口，剩下的直直倾下倒入黄沙之中。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你如今心愿已了，便由我陪你看尽长风万里，黄沙归雁。
我不会离开。那是我们最初的梦想。
酒醒梦回抛却流光攒华年
迷途一场不见来时路自惆怅
白雪苍茫静落无痕无迹亦无伤
思故边疆空引人断肠
思疆· 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