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也是一种光芒》林筱生

1、第 1 章

　　黑暗也是一种光芒
　　1、 我是一个一生都在疼痛的孩子，降生所带来的疾病陪伴着我一点一点地成长。每当洗澡的时候我总会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面看苍白的自己的腹部肋骨一根一根地突兀出来，我用手抚摸着它们，随之而来的，是光滑的突兀感，我细瘦苍白的手指触摸到的地方是起起伏伏的触感，那些肋骨外包裹着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在我的掌心里走向温暖。
　　我在繁弦急管的都市里小心翼翼地生存，尽量让别人忽视我的存在。这个城市是现实的，人们总是怀着虚假而麻木的笑容匆匆忙忙地在地铁站、写字楼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擦着我的肩膀穿梭着，目光不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当然，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2、 直到我遇见叶涵。
　　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子，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大笑过，永远都是微笑的样子，嘴角轻轻地勾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心思缜密，比我这个经历过许多白眼、嘲笑、愚弄，自以为已经见过了人生百态已经够成熟的人考虑事情要周到很多，她能想到许多我想不到的东西，外表天真单纯的她把每个人的内心都看得很透彻。
　　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人类心灵肮脏的那一面。
　　我很高兴，在这样的光怪陆离的社会里，还能找到一个没有被自私肮脏的任性所同化的人。

　　第一次见到她是去年冬天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来我就是学校里那个出了名的畸形的怪物，我把大红色的围巾拉得很高，挡住了我的半张脸。我走的很匆忙，不想再人前多停留一秒，一秒都不行。我只想快点借完老师要求我们看的书，然后头也不回地以我最快的步行速度走回宿舍。
　　很不巧，我与叶涵的手几乎是同时握住了那本《英语语法实践指南》。
　　我是讨厌与人接触的，对于我来说，接触之后带来的，总是嘲笑。人类永远是一群被内心的欲望和贪婪所奴役的生物，夹在自己的幻想里无法自拔，对于弱者，他们所能够给予的只有嘲笑与讥讽。
　　“……林曦？”她是犹豫着叫出了我的名字，这对我来说很正常，整个学校，又有谁会不知道我这个怪物的大名呢？
　　我没有理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她的长相，而是坚决地抽出她手中的那本英语教材，走向图书登记台。
　　叶涵却跟在我后面走过来，问我：“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吗？”
　　“全校有谁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依旧没有抬头，只顾着掏出我的借书卡。
　　“我在学校的征文比赛上看过你的文章和入赛资料，就记住你了。”
　　“因为我的长相体型古怪，所以一眼就记住了吗？”我从管理员手里接过书，抬起头看她，是湖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神，眼眸是少见的黑曜石的颜色，她的目光，会让人深深地陷进去，是能把人深深地穿透，在她面前丝毫的掩饰都逃不过她的目光一般。
　　我想我是害怕这种目光的，因为这种目光在我看了一眼之后，便再也没有了直视的勇气。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去看你的入赛资料吗？”她依旧追问不休。我是讨厌这种人的，从心底里讨厌，我不喜欢卖关子装神秘的人，尤其是一定要不知廉耻地跟在别人身后的人。
　　“我没有兴趣知道。”我躲过她的目光
　　“我看了你的文章，我发现你跟别人不一样。”她站在我身后铿锵有力地抛出这一句话。一瞬间的错觉，让我一时分不清她是看出了我长相与正常人不同还是真正地看出了我的内心被这个世界彻彻底底地孤立出来。
　　“你是有梦想的人。”我站住了，傻傻地愣在原地。我第一次听见别人对我的认可，似乎一时间，我与正常人没有了不同。我心底很柔软的一块地方轻轻地塌陷了下去。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很奇妙的相遇，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那种相遇，让我不得不相信缘分的存在。
　　我喜欢看电影，看着电影里的主角们替我精彩的生活，替我轰轰烈烈地去爱，当我为了伤感的情节流下泪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那个悲情的主角，但是我却不曾拥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喜欢画画，每天一个人早早地去画室，在大家和老师都还没有来的时候看着自己用蘸满颜料的画笔在纸上巧妙地勾勒出一个个饱满美妙的弧度，涂抹上我亲手调好的色彩，无声无息地在画纸上晕染开来。
　　我喜欢看书，喜欢那些作者们用心血描绘出来的一个个带着生命的方块字在散发着墨香的白纸上呈现着文章里的世界，让我可以暂时地忘记我身体的疼痛与畸形。
　　叶涵却与我有着同样的爱好，我们在每天的朝与暮里，一同生存着。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一起早早地就往画室跑；一起买新上市的书籍；陪我去医院接受新的治疗新的药物。我们在学校的仓库后面捡到一只白色的小猫，它的眼眸是一边蓝色一边绿色，像小时候舅舅送给妈妈的玛瑙石，我们一起照顾它，一起在课间的时候去给它喂吃的。有时候我忍着疾病带给我的疼痛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她看着我异于常人的瘦弱的身体苍白地微笑着说：“没事，林曦，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时不时地将我心底的疼痛无声息地悄悄抹去一点，变淡一点。我们曾经固执而不容置疑地以为这样干净纯洁的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至少会在我心底的伤痛彻底痊愈之前。
　　因为我一直坚信着她说的：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 有一段时间，画室新来了一个男生，白净的样子，很有礼貌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唯独看到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伸出手，可是我明显地看到，他犹豫了。
　　我没有把手伸出去与他相握。我讨厌他虚伪的样子，所以我不容自己跟他一样虚伪。
　　内心不是一切美丽的外表就可以盖过的，比如那个叫乔桥的男生，瘦削的脸庞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尖尖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尖尖的下巴，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危险感。当然，在我面前，他还是什么都不是。我从来都不是那种看重外表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好看的外表，也许是我也如叶涵一样，学会了去看清人类的心灵。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在心底的一块很柔软的地方，轻轻地塌陷下去了。”这是后来叶涵对我说的话。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很悲郁地想起在我第一次见到叶涵，在叶涵对我说出她对我的认可的时候，我的心底，也有一块很柔软地地方，轻轻地塌陷了下去。而现在，那块原本塌陷的地方，轻轻地碎了。我记得小时候我打碎了表姐送我的水晶球，却只是因为我认为我的畸形与丑陋不配拥有它，但我宁可毁了它也不要让这个水晶球被别人所拥有。那种清脆干净的碎裂的声音，现在，我在我的心底清晰地听见了。
　　他们进展地很快，不到一个星期就手挽手一起出入了。我又变重新变回一个人，一个人早早地来到画室，一个人摊开画板拿出颜料乱七八糟地涂抹着，享受着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孤独感。心底里却莫名涌出一股被背叛的感觉，满满地溢出来，像毒瘤，割不掉了。
　　我想，我心底有了一个谁都不能知道的秘密。

　　那只被我们偷偷养着叫小白的猫也只剩下我一个人偷偷地喂它了，那天晚上我逃了晚自习一个人带着牛奶饼干去仓库后面看它的时候，它跑出来对我喵了一声，接着便很认真地舔着我的手心，小白湿润的舌头在我瘦弱的手掌上一下一下地舔着，突然带给我一种厌恶感。
　　“你怎么这么没有尊严？谁给你吃的你就可以舔谁的手掌吗？！即使我是个怪物，你为了生存，也要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来舔我的掌心？！”我猛地甩开它站起来，小白被我吓得后退了几步，躲在一堆砖头后面小心翼翼地用它杏仁一样的猫眼看着我。我生气地走掉，扔下我带来的牛奶与饼干。走开一段路之后我回过头，看见小白早已经站在牛奶饼干旁边津津有味地享用着美食。
　　我突然想起那些靠用自己的身体来赚钱的妓女，在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时候，她们究竟得到了什么？真情吗？不对，她们得到了财富，可以在人前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财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这只白猫跟妓女联系在一起，但是我知道，它与她们都是靠讨好别人来生存。
　　我发疯了一般奔回去，嘴里念念有词，具体念的什么如今我早已经忘了，我不记得后来具体我对小白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半个小时之后，我带着满手的鲜血回了教室，留下那只白色的死猫瞪着早就没有了光泽的一只蓝一只绿的眼珠朝我离去的背影突出来，似乎要脱离了眼眶。
　　我惊讶于自己的残忍。
　　“你就是个疯子。”叶涵看了看躺在地上已经死了几个小时的猫，然后看向我，用她那能看透灵魂的眼神看向我。我发现我还是不能直视她的目光，我还是一如既往懦弱地选择逃避。
　　“看着我的眼睛。”她似乎知道我在害怕，插着双手看着我。在这之前，我所有的自私任性，她都可以容忍。但我却第一次看到她生气了，为了一只猫而生我的气了。
　　我不想告诉她，我对她的感情，早就发生了变化了。这是连我自己也不敢承认的事实。
　　“是因为我吗？我跟乔桥的事？”叶涵继续追问下去，这是我不想的事，就如当初在图书馆，一定坚持要跟着我一般。
　　我扭头就走，头也不回。我并不认为我这个动作有多潇洒，因为我知道我在逃避，逃避回答她的问题，逃避看她剑一样的目光。
　　叶涵却一把拉住我，顺势将我拉进她的怀里：“知道吗？我不可以。”我流下了两行泪水，之前不管是父母的嫌弃还是外人的嘲讽我早都已经麻木淡然没有感觉。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似乎是不会流泪的，没有人可以让我流泪。但是叶涵她做到了。她似乎是在告诉我我的心灵有多肮脏，有多扭曲，我居然对与自己同性的好朋友可以产生爱情。我感觉到叶涵身体的剧烈抖动。她太懂我，她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早就变了。我讨厌这么懂我的人。她就像别人看穿了我身体的畸形一样看穿了我灵魂的畸形。
　　我想我选择了毁掉她。
　　如同小时候，因为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么漂亮的水晶球而又不想让别人拥有打碎了那颗水晶球。我想现在，心灵的扭曲促使我毁掉了叶涵。
　　就像我之前毁了那只猫一样。

　　我想我是麻木了。
　　原来我是可以杀人的。

　　4、
　　我不记得我用了多大的力气去伤害叶涵，但我记得，她一下都没有还手，只是用她湖一样平静的眼神看着我，被发了疯的我打得一下一下地向后倒退着。
　　叶涵满身是血地倒下的时候眼神一点一点褪去光芒。这么久以来，我发现我是第一次敢直视她的眼睛，却是因为她的眼中，没有了那种可以看透灵魂的光芒。叶涵温柔的声音像把小锤子，在我的耳膜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林曦，我不怪你。知道吗，你心底有个魔鬼，他叫孤独。离开他，离开他你就会幸福。”我用我畸形瘦弱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叶涵渐渐冰冷下去的脸颊，想要留住她的体温。
　　我曾看过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白夜行》，里面的主角说：“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我想，我是把黑夜当成了光芒吧。因为叶涵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是有美好的一面的，为了这份微小的美好我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把黑暗当成一种光芒努力地生存着。终究却还是逃不过我心底的魔鬼。像《白夜行》里的主角桐原亮司与唐泽雪穗一样，终究还是逃不过黑暗。
　　这个世界肮脏的可怕，不会有真实的感情真实的美好，更不会有生离死别的传说。
　　我想我要离开，带着我最爱的人离开。
　　在地平线上，天光微凉，泛出一抹鱼肚白。我将拉着叶涵冰冷的手一起追求我们所向往的美好，去到达遥远的我们所到达不了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