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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儿红 ...

  •   1
      年关已近,一波强烈的冷气来袭,漆黑的夜空便飘起了丝雨,纷纷扬扬,密密地织满天地。
      生了炭炉的屋子里暖意洋溢,毫不受外面的寒冷天气影响。罗帐内,沉睡的面容仍带着褪不去的疲惫,秀眉轻蹙,似乎连睡梦中都不大安稳。
      桌上搁着的琉璃灯发出淡绿的光,映亮了一室。忽然,一只小虫子蹿入火光中,“噼啪”燃响了几声后,又归于安静。
      帐内的女子却在这时蓦地睁开双眼,眸光微沉,伸手掀开软滑的锦被,翻身下床。双脚套入了绣花鞋,又从床边的檀木架子上取下白色外袍披上,她便举着琉璃灯径直往门外走。
      半夜的寒意渗骨,一踏出温暖的屋子就禁不住一颤。深吸一口冷空气,她迈开步子,穿过依旧花木扶疏的庭院,顾不得细雨绵绵,不打伞,直向东院走去。
      环视了一圈那缺少人气的花厅,双足又往内室移动。内室一样清冷。她吐出细不可闻的叹息。旋身,便要跨出去。
      然而,鼻腔吸进的一丝异味让她一顿。倏地又转身,急急靠近室内那唯一的一张床。
      血,是血腥味!

      2
      繁华的临安城,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熙攘的街道上,马车辘辘声,吆喝声,呼叫声……此起彼伏。
      一名青衣男子立在一间客栈门前,举头望着牌匾上如行云流水的三个行书大字:洌泉楼。
      “客官,来,来,请进来。看您是要用膳还是住店?我们……”灰衣小二迎出来,热情地招呼着。
      青衣男子不发一语,眼光扫过店小二,负手走开。那小二也不恼,转身步回客栈,又忙他的去了。
      两人都没发现客栈三楼上一双秀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若有所思。
      “风姑娘,帐册我送来了。”双鬓斑白的陈掌柜轻声打断了临窗女子的沉思。
      风安回头,温温的嗓音便响起:“搁着吧!陈掌柜,你忙,不用招呼我。”
      “是。那,我唤人给姑娘生个炉子,再泡壶绿茶,可行?”陈掌柜问道。
      风安点头,不再言语,翻开帐册,认真地看了起来。
      年关了,真的忙呀!

      3
      奔波了一整天,回到府里已子时。
      “姑娘,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小丫鬟跟在风安身后问着。
      风安顿足,在偌大的庭院中沉吟,道:“小俞,去打盆热水,送到东院的云轩来。”
      小丫鬟疑惑不已。东院?那是禁地呀!虽是一脸疑惑,小俞还是领命而去。姑娘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容不得她来操心。
      风安在冷风中伫立了一会,叹息。忽又自嘲,几时学会了多愁善感哪?摇头,向东院步去。
      室内檀木床上躺着一名男子,黑亮的发丝散在软枕上,脸色却显苍白。
      一双素手揭开他身上的锦被,翻开他的衣襟,赫然见到他胸前裹着白布。
      风安坐在床边,解下男子胸前的白布,那深深的剑伤显露出来了。左胸上的那一剑,触目惊心。若再偏一分,他的命断然没了。连她也会救不了他。
      “这些年,你就这次不得不留下来了吧?你呀,还有一丝清明都不会留在这屋子里……”喃喃自语,语气里尽是无奈和苦涩。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风安起身,走出内室。小丫鬟刚好推门进来,道:“姑娘,热水来了。”
      她伸手接过水盆,“给我吧!夜深了,你去休息。明天别过来。这几天你也累了。”
      小俞慌了,忙摆手,急辩着:“不,不,我不累。倒是姑娘……”
      风安抬眼,唤了声:“小俞……”
      “哎,是。都听姑娘的,我这就下去。”小丫鬟应道。姑娘的温和中有忽略不了的威严。没有谁想要违抗。
      待小俞退出,风安端着热水回到内室。视线触及檀木床,对上一双如墨的眸子。十指微紧,泄露了一丝情绪,开口时仍是温和:“醒了呀。”
      已在床上坐起来的男子没有说话,凝望着她的双眸里只有如夜的浓黑。
      “你晕睡了两天,伤口太深。”搁下水盆,拧了热毛巾递到他面前。
      没反应,他依旧盯着她。
      在心底无声地叹息,毛巾轻柔地覆上了那张轮廓深刻的俊脸。这张脸呵……
      接下来,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为他抹了脸,清理伤口,换好药。风安才低低地出声:“药放桌上,别忘了。”说罢,端着木盆,走了出去。
      深邃的双瞳一直如影随形,直至她纤弱的背影隐没在帘门之后。
      屋内又是一片静谧。

      4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花烂漫的暖季。
      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对着流水中的落花苦恼不已,大有要涉足春水之意。旁边的绿衣婢女劝阻着:“小姐,溪水冷着哩!你别……”
      少女不依,娇嫩嫩的声音嚷起来:“哎呀,怎么行呢?这落花有意怎能随水流?可知道,流水无情。苦了那些花儿哪!”
      婢女发愁了,她的这位小姐从来都这么特别!
      她就掩身在桃林里,看着这一幕,微微笑开来。
      艳如桃花的少女对越漂越远的落花束手无策,跺着脚着急,女孩子家的娇态一展无遗。
      她浅笑着摇头,转身离去。
      后来,她一直想,若那时她真的离开了桃林,没有回头,她的人生是否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因为,那时她听到了少女的惊呼声,直觉地回了头。于是,她见到了终其一生也不会忘却的画面。
      溪流边上多了名玄衣男子,颀长的身影立在春风里,衣袂飘飞。伸出的左手,张开了收紧的指。掌心中,一把带着湿意的桃花便展在暖阳下,反射出亮光。
      心弦一颤,她掉转视线,看见红衣少女的笑靥比春花还要灿烂……
      风安从睡梦中醒来,拥被坐起,思绪由混沌变清明。
      呵,竟又作这梦了。
      她甩头,下床着上衣袍,掌着灯,往东院迈去。
      炉子还在烧,满室暖烘。桌上装药的盒子也还在。但床上的人已不见。锦被,凉的。
      风安以为自己掉进了冰窖。心,刹那间冷了。
      “云……”下意识地呼唤着。
      他走了,终究没有留下。

      5
      列未云。
      在临安城,鲜少人不知晓这个名字。
      世代经商的列家独子,自小就展现出经商的天赋。十三岁由病重的父亲手中接过列氏江山,纵横商场十年,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然,十年前,列未云突然退出商场,之后杳无音讯。这个十年,再没人寻得着他。
      列氏江山因他无预兆的消失而动荡。内斗外乱,接踵而来。众多商家对列氏都抱怀疑态度,担心列氏倒了,危及自己,纷纷要求撤消与列氏的合作。
      但这场动乱只维持了一个月。手执列家历代当权者玄令的女子出现,挑起了这个沉重的担子,挽救了列氏。
      自那以后,已足足十年。
      甚令人惊诧的是,当时那女子年仅十五。
      而她的名字叫——风安。
      “风安”二字和“列未云”这个名字一样,在众人心目中代表了传奇、崇拜、不可置信……
      风安本人呢,对外人的传言不置可否,十年如一日,尽心经营列氏,将列氏在商界的版图拓得更宽广。
      恬静的素颜淡笑着忆起过往,纤纤十指抚上琴弦,柔和的嗓音唱着: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6
      “姨,我回来了。”一位俊朗的少年刚踏进书房便扬声。
      风安放置好已批阅的帐册,缓缓吐了口气,才抬头望向少年,微笑道:“过来给姨捶捶肩吧,我这把骨头都老了,容易累啊!”
      少年撇嘴,咕哝着:“要我伺候就直说嘛!还要扯上老不老的问题……”
      “炎儿!”风安低喝,试图用长辈的威严止住他的喃语。
      少年皱着眉,状似不情不愿地移步到风安身后,动作却又轻柔地为她捶肩。
      “这次西南之行,有什么收获?季叔也回来了罢?他怎么说?”风安温声询问。
      “姨,你都不先关心我耶!老惦记着生意上的事!”列炎立刻不满地嚷道,孩子气地跳到她面前嘟嘴。
      风安无奈,“都几岁了呀?还撒娇呢!有季叔跟着去,还用得着姨替你操心?”
      “那不一样,不一样啦!”列炎执意纠缠着,甚至还跺起脚来。
      “炎儿!”风安低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赞同。
      “姨……”
      “先说正事,一会儿再和你去冽泉楼。陈掌柜又研制出新菜式了呢!”看着在赌气的列炎,风安温声安抚。
      “是。”少年自觉走到一边坐下,脸上已是一片认真。
      “西南偏远,外族密集,咱们的在那里的商号获利不多。这两年更是有入不敷出的趋势。我近来忙得脱不开身,才让你和季叔走一趟。”风安徐徐说开去。
      列炎也接着缓缓道出调查的结果:“外族习俗颇为繁杂,一般商品在当地用不上,销量自然不行……”
      少年分析得很详尽,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和沉稳。风安听着看着,竟失了神。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另一双相似的深不见底的黑眸。可是呵……

      7
      待忙完年关的事务,风安才惊觉竟然到了除夕。
      唉!又一年了呢!
      叫上炎儿,她得为那孩子添些新衣了。
      十三岁的列炎,半大不小,听说要和风安一起上街,兴奋不已。风安看他小孩子心性,无奈地摇头。
      “姨,这件怎么样?”他拿着一袭蓝衣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风安微笑,点头,道:“好看。”
      陪着列炎挑了好些新衣,风安在结账时被掌柜的拒绝了。
      “风姑娘,这银子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店老板说。
      “王叔,买东西岂有不付帐的道理?”秀眉轻蹙,风安把银子搁在柜台上。
      “姑娘,你是列家……”王叔刚开口,就给打断了。
      风安淡淡说道:“王叔,我也是拿列家银子过活的佣人。我不姓列。”
      “那炎少……”王叔还想说些什么。
      她的视线转到已在门口候着的列炎身上,缓缓道:“他本姓李。”
      “这,姑娘……”王叔一下子语塞了。
      “这银子,收下吧!”
      “诶,是。”王叔不再推拒,接下她手上的银子,亲自送她到门外。
      望着风安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大街上,王叔想起当年,重重地叹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啊!”
      十年前,刚及笄的小姑娘,手执玄令,站在人头涌动的列府,平稳地宣布:“从今以后,由我掌管列家的一切。”
      那温和的声音,不高不低,也不特别动听,却奇迹般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平静下来。
      尽管人们不相信这么个小姑娘有能力支撑起庞大的列氏江山,在一开始视这件事为天方夜谭。如果不是那个玄牌,风安是踏不进列府的大门半步的。但是,从她作出第一个决策起,所有商场老将,包括那些爷字辈的老狐狸都不敢再小觑这姑娘家了。皆赞叹其经商的天分决不亚于当年的列未云。
      商海沉浮十载,运筹帷幄之中,任它风浪再大,风安一直都是波澜不惊。多少人钦佩这位姑娘!

      8
      风安发觉自己被跟踪了。从城西直属列家管辖的珠宝阁出来后,她就知道有人暗随在自己身后。并没回头去一探究竟,风安依照自己的计划,巡了一圈城内的列家商铺,去了一趟郊外的窑厂。当她回到冽泉楼准备用晚膳的时候,一名男子也踏了进来。
      风安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那天在冽泉楼前驻足观望,却不入客栈的男子。他依旧是一身青衣,面带笑意向她这桌走来。
      站起身,风安从容地欠身,问道:“敢问阁下随了小女子一整日,是有何指教?”
      青衣人微愣,仍是笑意满面,“风姑娘果真敏锐。”
      “谬赞了。”
      男子的笑意更甚,却不开口了。
      “阁下若不介意,一起坐下用膳可好?”风安似在对待朋友一般邀请道。尽管眼前的人不知是敌是友。
      青衣人居然也没有推辞,大方入座,答曰:“乐意之极。”
      餐桌上的菜式并不丰盛,两人亦不交谈,只是静静地用着餐。气氛和谐得宛如家人相处。
      喝下最后一口汤,风安拿起丝帕轻拭嘴角,等到对面的男子也放下碗筷才开口:“阁下有话直说无妨,风安还要回府处理一些事务,实在不能久留。”
      青衣人双眼熠熠发亮,盯着她,良久之后吐出两个字:“救人。”
      风安跟在耿介,也就是青衣男子身后。一刻钟之前才得知他的名字,然后和他离开了冽泉楼,七拐八拐入了一条小巷。风安不担心耿介对自己不利,若他有别的企图,这一整天他不会只是跟随在她身后。既然能要她救人,也就说明这男子知道她的身份。
      床上躺着的红衣少女让风安心头一震。
      闭合的双眼,发紫的唇,通红的脸,冒血的指尖……
      曾经,她也亲眼目睹了这画面。年小的她,对那安静躺在罗帐内不会再笑的红衣女子束手无策。看着她指尖的血越流越多,看着她脸上的通红一日比一日淡去,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损……只能眼睁睁地……
      还有那墨色双眸里无限的苦痛和绝望,一天比一天深……
      这一切都折磨着她的心。
      风安心中抖地一痛,望着眼前的女子,从回忆中回神。
      “耿介,我救不了她。”轻声宣布事实。
      耿介的脸色瞬间惨白,惊道:“怎么会?!你不是神医之后吗?世间有什么病症是你医治不了的?”
      风安自嘲:“十年前我救不了她,十年后我竟然又救不了另一个她。天命难违,风安何德何能逆天命而为?”

      9
      如何逆天命而为?
      那年……
      “真的没法子?”那黑瞳带着希冀和痛苦凝望着她,平常淡漠的口气中再也掩不住焦急、忧心……
      她想说有呀!如果可以化解他的痛,她不惜撒下弥天大谎。但他的艳儿终究要离他而去的,他终究要痛。她的谎言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
      风安摇头,残忍地抛下无法改变的结果:“苍梧门的毒,女儿红,至今没人能解。”
      “不……”难抑痛楚的低吼,惊起屋外的鸟雀,扑棱棱地四处乱飞。
      风安,神医风不语之女。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辨百药,治百病,天赋异禀,甚至青出于蓝。连她都没办法了,谁还能解艳儿身上的毒?
      绝望填满心间,他却忽然平静,平静得可怕。
      风安没有打扰他,守着她和他,直至她永远沉睡。
      那天,他为她入殓,细细为他梳理,抱着她放入红棺,在她怀里放了一大把她最爱的红蔷薇……
      风安跟随在他身边,看着他为她做的一切,不曾言语。
      她葬在他们相遇的桃林里,墓碑上是他刻下的字:爱妻姚如艳之墓。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
      风安被秋风涩了双眼,泪水滑落,凉了一脸。
      救不了她的人,更救不了他的心。
      列未云万念俱灰,江山他也不需要了。
      玄牌交到风安手上,他一字未吐,转身离开那片埋葬了此生深爱的桃林。
      “你去吧!”这是风安作的承诺。
      之后,十五岁的风安替他接手了列氏,晃眼就十年。

      10
      那晚,风安又作了梦,梦见许多关于以前的事情。
      笑容温暖的父亲唤她“安儿”,红衣如火的艳儿扯着她的衣袖叫她“小安”,内敛的列未云用沉痛的黑眸望着她……
      “呼”,她惊醒。
      她是怎么了?
      双眼难得的呆滞地盯着房内的灯火出神。
      这些年,列未云回列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负伤而归。
      风安的一双手,在这十年间,只为他包扎过伤口。当初,爹的遗言只有四个字:悬壶济世。她铭记于心。
      但是呵,她的十年光阴,都用这双手做了什么?
      风安涩涩地笑了起来,眼中泛着泪光。
      一夜未眠,风安撑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出门安排行程。
      刚踏出大门,列炎便急急冲了进来,脸上是少见的沉重。
      “姨,船行起火,烧了十几艘载有货物的商船。季叔已经过去看了……”
      风安抬手,示意他先安静,迅速问出几个问题:“有没有人受伤?火灭了吗?毁的是哪些船?”
      列炎立刻回答道:“没人受伤。丑时起的火,在寅时扑灭了。一连十几艘船同时烧起来,明显是人为。烧的都是今天准备出航的船只,船上的货物几乎全毁。季叔现在在那边紧急处理。”
      “备马车,现在立刻去码头。”
      列家船行被纵火的事,在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众所周知,列家的商誉有口皆碑。列家历代的传统都是一诺千金,乐善好施。风安掌权的这些年更是重诚信,广布施,未曾有过如此恣意挑衅的事件发生。
      是谁在挑战列家的权威呢?

      11
      “炎儿,这些留明天再处理。你也累了,回房休息去。”风安埋首在一堆统计出来的数目里,头也不抬地开口吩咐。
      列炎在另一张案桌上核对着账目,不吭声。
      “炎儿。”风安这回倒是抬头了,望向书房里的另一个身影。
      列炎低着头,一手执笔不停地挥写,一手翻着账本,认真得恍若未闻。
      她看着灯火中一丝不苟的少年,欣慰地笑了。
      何时她的小炎儿已长成一位能干的少年了呢?那个一身污脏的乞儿长成了眼前这位俊朗的少年了。时间真是奇妙。
      “炎儿。夜了,去睡吧!”走到列炎身边,风安拍拍他的肩。
      “快了,等等。姨,你先回去休息吧。”列炎摆摆手表示知晓。
      风安叹气,道:“这次船行的损失不小,不是一下子就能处理好的。”
      列炎不得不承认,吐了一口气,只好起身,和风安相携离开了书房。
      翌日,风安病了,昏睡不醒。
      大夫进进出出好几回,只说是积劳成疾,再加上染了风寒,要好生休养。
      丫鬟小俞满脸担忧,一个劲儿自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姑娘,待姑娘病了才知道姑娘的疲惫。
      在小丫鬟衣不解带的照料下,风安于第三日才清醒了一些。
      一醒来便挣扎着要下床去处理船行的事,说耽搁了那么多天。是小俞在旁软硬兼施才劝住了她。
      小俞伺候她喝完药,不禁叹息,絮叨着:“姑娘你这么拼命是为了啥呢?再费心力也是为人作嫁。依我看来,这列家的事,你干脆让别人管去。姑娘那么好的一个人,早该找个好夫君让他好好疼着……”
      风安听在耳里,心中百感交集,也不搭话,由着小丫鬟说去。倦意袭来,她沉沉睡去,再也听不到小俞的唠叨。
      小俞见她睡着了,又叹了一声,轻轻关好门便离开了。

      13
      半夜,万籁俱寂。
      迷糊中,风安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心中一惊,双眼立刻在黑暗中张开。
      床边,一道修长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着。她下意识抓着被褥稳住情绪,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果真是医者不自医么?”低沉的嗓音透过纱帐传进她耳中。
      风安一震,轻声唤了一个字:“云……”
      一阵静默。
      良久,她喃喃问道:“你的伤……没事了吧?”
      “没事。”
      “你……”风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收了口。
      那身影跨前一步,缓缓地说:“船行的事,我会处理。”顿了一下,他又说:“你别操心了,这些年……”
      风安勾起嘴角,却吐不出半个字。
      “这些年,不值得……”
      值不值得,从她遇见他开始已注定。为了他,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呢?只是他不懂。
      “耿介来找过你吧,连伊她……”他的话语中有着说不出的苦痛,是她曾知晓的。
      风安忽然拥被坐起,平静无波地叙述一个事实:“她们很像。”
      “要救她吗?”转头望向帐外,她问。
      “没用的,不是吗?”
      她躺回去,只是说了一句:“你我都无法忘记。”
      他不语。
      待风安的视线从帐顶转回床边时,他的身影已不在。

      14
      船行的事,风安没有再费心追究。列未云既然要她别操心,自然就说明他会处理,肯定也有应对的措施。
      近日,她忙着整理一摞摞的账本,分门别类,仿佛要出远门的人在离家前整理屋子。
      列炎看出端倪,问她:“姨,你要北上?”
      “怎么问这个?”风安反问。
      “你整天在整理这些账簿。”他指出问题。
      风安不答话了,放下朱笔,凝望着窗外的远山。久久,她幽幽开口:“炎儿,姨累了。”
      “姨……”
      “我直说吧!后天我会在议事会上宣布你是列氏下一任当权者。”风安平淡地丢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姨!”列炎瞪眼,一脸不可置信。
      她只是接着道:“炎儿,可记得你本来的名字?”
      “名字?”列炎怔住,一时间回不过神。
      “当初是我私心收你在身边,只为培养一个接替我的人。炎儿,你有天分,姨不会看错了。在列氏十年,我已经渐渐力不从心。炎儿,当是为了姨吧,以后你要努力了。他,他终要回来的,到时候就该物归原主了。”风安语气淡淡。
      少年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怎会不明白呢?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列家,为了一个人。从七岁开始,列炎便清楚。
      六年前,他不过是一个乞儿。是姨在他病重的时候出现,带他回到列府,给他全新的身份和生活。他无限感激,誓要尽心尽力报答她。所以,这些年,他跟在姨的身边,学习一切来为她分忧。
      现在,是他报恩的时候了。
      宽敞明亮的议事厅聚了几十人。
      主位上,风安一如既往地温温开口:“在场的各位都是列家商号的重要管事。今日,风安在此只是宣布一件事:列炎从今日起接替我,由他掌管列氏。”
      她话音一落,大厅瞬间炸开来,议论声不绝。
      “姑娘,这怎么使得……”
      “姑娘,万万不可……”
      “姑娘……”
      风安只是静静地环视一圈大厅,徐缓地问:“诸位是怀疑风安的决定还是不相信列炎的能力?”
      大厅又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没人怀疑过风安的决策,也没人敢不相信列炎的能力。风安一手培养出来的人,谁敢小觑?他们是如出一辙的令人自叹不如。
      “炎儿,过来!”
      列炎低着头走到主位前,单膝跪下。
      “立誓。”风安的表情肃穆。
      “我,列炎,在位期间必定为列氏鞠躬尽瘁。”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把佩戴了十年的玄令交到列炎手上,风安也把肩负了十年的担子卸下了。

      15
      繁华的临安城最近又有了新的议论话题。
      列氏的决策者不再是那个被视为传奇的女子风安,而是一位年仅十三岁的俊朗少年。据说,风安把手中的权力转移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同时,还有一个江湖上的传闻也让临安城的人们传得沸沸扬扬。有百年根基的用毒名门,苍梧门,换了门主。新门主上位之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本来神秘诡异的苍梧门不再紧闭山门,那些江湖人士能进进出出苍梧门而毫发无损。据说,苍梧门中的制毒秘籍和研制毒物的弟子都离奇失踪了。新的门规规定苍梧门门下不再制毒,有违者,杀无赦……
      传言总是一波接一波,永不停歇。
      站在落叶满地的庭院中,列未云环视着没有人气的列府,胸中蔓延出失落。
      十年间,每次回到这里,即使是短暂停留,即使是冷冷清清,他也感到心安。而这回,萧瑟的秋风中,再无半点让他心安的气息。
      原来,有女于室便是安。他的安呢?
      十年来,她的付出,他如何不知?十年来,她的等待,他如何不晓?十年来,她瘦削的身影潜伏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明显也不曾模糊。
      不能忘却十年前的失去深爱时的痛,但是,他也无法忽略十年来慢慢积累起来的对一个人的疼惜。十年,他用了十年彻底改变了苍梧门,当他完成艳儿的遗愿归来时,一切都没有陌生,却独不见那个她。
      人呵,总是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想起耿介在连伊坟前说的话,他苦笑。
      以连伊的命换来耿介的觉悟,耿介夺下门主之位,护住了暴露身份的列未云和他的列氏,终于改革苍梧门……因为苍梧门的毒,多少的生离死别一再重演?他和耿介都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面了。
      十年前料不到自己会失去艳儿。那时候站在权力的顶峰,看不到脚底下的深与暗,遭了人暗算。若不是艳儿误喝那杯茶,现在埋在地下的是他的白骨。
      十年后他亦料不到自己会失去风安。当他终于能回归从前,她已经置身在芸芸众生中,让他何从找寻?

      16
      阳光温暖。
      一间静寂的小院里摊晒着各种草药。
      “吱呀”一声,屋子里走出一位白衣姑娘,浑身散发出平和的气息。将院里的草药翻过一遍,她返身回屋。
      忽地,一道青色身影掠进院子,闪到她面前。
      女子也不惊慌,温温和和地说:“门主好轻功,想必都不知道有种礼貌叫敲门。”
      “嘿,敲门麻烦,还得要你去开门呢!”男子笑了笑。
      “进来喝茶不?”女子也不多说,率先进屋。
      “我能要酒吗?”男子问。
      “喝酒伤身。”
      “哎,这可不对了!小酌怡情,你这神医怎么不懂?”男子打趣道。
      “哎,我是不懂门主你对小酌是个什么样的定义。”她笑笑,反嘲。
      摸摸鼻子,男子自知理亏,不狡辩了。
      “他知道了。”男子突然说了一句。
      女子微微一惊,说:“你告诉他?”
      “我答应过你,当然就隐瞒得滴水不漏。就算这样,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他迟早也找得到你的行踪,时间问题而已。他不是别人,是列未云,他的能耐你还不清楚?”青衣男子——耿介,也就是苍梧门门主,说完,在院子抓了把草药,一阵风似地掠出墙外,最后还抛下一句:“近日他估计就会找上门来了。”
      风安呆了呆,坐在屋里出神。
      当她回过神,院门外,一名玄衣男子透过院子的空旷,望进她的眼中。
      她久久才吐出一个字:“云……”
      “思念有法子治么?我病了。”列未云定定望着她,轻声问。
      “没……”风安稳住情绪,回答。
      “不,我知道有。”他走向她。
      风安怔怔地看着他走近,看着他拉起自己手紧紧握住。
      列未云说:“你就是良药。”

      17
      院子里,不请自来的耿介在桂树下忙碌着。
      “你在干什么?”列未云从院外走进来,问。
      “挖东西。”
      “这地下有金子?”
      “不是,是酒。”
      “酒?”
      “女儿红!风安她爹生前为她酿的女儿红!”
      醇香的酒被倒入白瓷碗中,色泽诱人。
      “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耿介一边喝着酒,一边问。
      “现在。”风安笑了笑,回答。
      列未云也笑了,握着风安的手,不语。
      浓浓的酒香盈了一室。
      女儿红酿出的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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