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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艾小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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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
一、关键词:幸福村菊曼 阿南
有些人生来就是一个悲剧,而且注定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悲剧,比如说我。
我叫艾小爱,住在唱幸福歌的幸福村的艾小爱。
幸福村坐落在老鹰寨子。老鹰寨子之所以叫做老鹰寨子,是因为老鹰寨子真的有很多老鹰,也可谓名副其实了。然而住在幸福村的我却一点都不幸福,和世界上其他很多美好的东西一样,不过浪得虚名。
她给我取名小爱,寓意我可以获得小小的爱。我常常天马行空的想:隔壁的小女孩叫小花,难道是寓意将来她能获得小小的花不成?
小爱,小小的爱。她所期待的只是我能够获得小小的爱,多么朴素的祝福,多么干净的希望。可是事与愿违,天自古不遂人意,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就早早地遇到了伤害。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只听他说菊曼是个美人,村里很多男人都知道菊曼是一个美人,一个彻彻底底的美人。
有多美呢?据说那种美,可以美到淋漓尽致,美到纤尘不染,更美到惊心动魄。我顿时就遗憾起来,我居然没看见过。
如果一个女人美貌,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花瓶——好看却无实效,顶多用来插插花而已。关键是菊曼不但精通书法、绘画,而且女工、厨艺也堪称一流。这应当就算传说中的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
总之传说中的菊曼,是男人看了不掩的爱慕,女人看了艳羡的嫉妒。我亦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她怎么会爱上那样一个他,一个嗜烟酒如命,邋遢不堪的他我坐在满是花朵的桃花树下,捧起一把又一把的花朵,狠狠地抛向天空。我讨厌暧昧的粉红色!
与此同时我也憎恶他!或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需知道,他为什么沦落成现在这个人非人,鬼非鬼的丑样子。或许我不应该这样说,因为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但我只是在陈述一个略有夸大的——事实。
在我的记忆中,当三五成群的人挑着甘甜的井水从门前经过的时候。他常常烂醉如泥的从村口摇摇晃晃的回来。他喝醉的时候常常打我,不用任何理由。他打人的方式和他的人一样特别,不是用手打,也不是用棍子,他只用鞭子。
也许鞭子不该用打,该用抽。不过结果都是一样,把我弄得遍体鳞伤。
听说他以前是当兵的,在大西北,茫茫的大戈壁上,那种苍茫的荒无人烟。怪不得他连打人都那么狠。
亏得他下的起手。他打我的时候不是简单的唬唬了事,不打则已,一打惊人。并且惊动了全村的人。不知道是来围观,还是来凑热闹。我曾一度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我更几番相,信我只是一个野孩子,一个从路边随手捡回来的的没人要的孩子。
虽然他常常打我,不过每次打完我他总会后悔。后悔和贱一样,皆为人的天性,人是有顽固的劣根性的。不可磨灭,难以更改。
他后悔的方式又有很多种。有很多次我趴在窗口看雨滴桃花闲无声的时候,他都从后面抱着我哭——稀里哗啦的哭,无助的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哀怨的抚摸着那些他亲手造成的,青红紫绿的鞭痕。眉毛在眉心纠结成一个好看的疙瘩。一个劲儿的问我,小爱,小爱,疼不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无语,然后看他很耐心的翻箱倒柜给我找药、上药。接着又细心的给我洗脸,绑羊角辫。
有一次居然还带我去镇上逛庙会,我算是见识了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我极少笑,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外面真好。
有点时候他会给我买棉花糖。偶尔也带我去捏糖人,我回头看他一个人伫立在街边孤苦伶仃的模样。竟也莫名其妙的难过,血浓于水,谁说不是呢。
有的时候,抽了我,一话不说,撂下鞭子。径自跑到菊曼的坟前坐,一坐就是几个或者几十个小时。或抽烟,或自言自语。他打发时间的法子总是一成不变,有迹可循。
他大抵很爱菊曼。无论他喝得有多醉,每年都会记得抽很多时间去除草,植花。将菊曼的坟收拾的妥妥帖帖的,因为那是她的家。可是我们的家却一片狼藉。
六岁那年,他在幸福村的山顶上种了几棵树,开了一个小水塘,搭了一间茅草屋,叫我收拾东西和他一起搬上去。他说那是我们的新家,站在我们新家的门口可以眺望到对面山上菊曼的坟,他总是那样用心良苦。我想如果不是我这个拖油瓶的话,兴许他早就娶了漂亮的新媳妇,也不至沦落于此。想到这里不禁暗暗自责。
看他在手忙脚乱的用篾条作篱笆,被篾条拉出许多伤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我讨厌血,就像我忌惮死亡。于是我站在山顶向下俯视,幸福村的人变得像蟑螂一样渺小。我捡起石子往山下扔,因为有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方觉得心情大好。
碰到他心情好的时候,他就点燃一支烟,坐下来给我看过他以前的泛了黄的旧照片。他很少抽烟,也许因为那个时代烟很稀少,他买不到;又或者烟很贵,他买不起。
那个时候的他穿一身绿的惹眼的军装,虽然胸口配带着俗气的大红花,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笑的一脸春光明媚。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简直就是活色生香的一美男子。怪不得当年菊曼义无反顾的跟了他。如果是我的话,我也是愿意的。现在的我常常莫名其妙的这样胡思乱想。
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菊曼的照片,真的一张都未见过。或许菊曼从不照相,或许菊曼根本就不是一个美女,更或许根本就没有菊曼这样一个人。
关于菊曼,我一无所知。只是听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给我说过那么好几次。像他那般叨念,就算是有健忘症的人也该记住了。门外的水塘里的鸭子跟他如出一辙也“呱呱呱”的叫个不停,我用两个棉花团将耳朵堵住。看他的嘴巴张张合合,甚是搞笑。
关于我,他也说的不少。他说我是不哭的,从出生便是如此。
他说我出生那天本来是极好的天气,晴空万里的。可就在我快出生的时候风云突变,冷风阵阵,天空乌云密布,瓢泼似地的大雨像疯了一样下个不停。
每次讲到这里我都情不自禁的想,他真能吹。真不想听他说得,他还孜孜不倦的讲什么后来,风声、雨声、雷声、叫喊声……混作一团,空气无端的变得沉闷,天空灰的像是要死掉了似的时候,我就捏死了一只出来觅食的小蚂蚁。我是一个残忍的变态的人,一点也不懂得爱惜小动物。
至于昏暗的油灯下,她叫着,叫声凄厉的像是要把天空也给撕裂。脖颈上的青筋一定都暴起了,汗如雨下,崭新的被单被也给她抓破了。我姑且充耳不闻,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双眼皮——我们都是双眼皮。菊曼肯定也是,我想。
他说他就站在房门外,焦急的踱着步子。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淌,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他无可奈何的用双手抱头渐渐地蹲下,难以名状的疼痛,心脏也跟着狠狠地往下沉,终于瘫倒在地上,雨打在他的身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春天的雨也可以这样残暴。
他常常自言自语的说他不知道是应该恨我,还是爱我。恨我带走了他最爱的她,爱我是他最爱的延续。他说,为什么呢?她至死都不肯放弃你,临死的时候还是紧紧地怀抱着你,嘴角一如既往的微笑。她到底还是爱你多一点点,他苦笑着说。
他总说我很淘气,今天摘了东家的桃,明天偷了西家的李。长了眼睛也不看事的,走路会莫名其妙的栽跟头或是直直的撞到墙壁上,有一次更离奇,头也不回的就朝悬崖去了。往往长了前手,没有后手,总要他来为我收拾残局。小爱啊,你说以后爸爸死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他不禁掩面哭泣。我也肆无忌惮的难过起来。
当然他也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他特别高兴的时候,他会兴致冲冲的围起那条落了灰尘,带着碎花的裙子。我总觉得不穿黑衬衣的他,也可以不严肃,也可以很滑稽。而这个时候的他俨然才是一个爸爸,我期望中的爸爸。
然而他的厨艺确实不咋的,甚至不及几岁的我。或是给我煎个荷包蛋,煎的又黑又糊臭;或是炒盘土豆丝,还没有炒熟……不过还好我向来不挑食,总是来者不拒,将他们一扫光。
发神经的时候,他会不停的咒骂我,摔打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摔打的什物,憎恶的说说我是恶魔。他一直都在忌恨我的降临,带走了他的妻子,生育我的母亲——菊曼。而我竟然冷血到都不会哭。
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坐下来教我唱歌。一首很悠扬的歌,有着婉转的小调,美好的文字。他说这是我们幸福村的村歌,幸福村的人都会唱。
我问他,为什么要唱歌。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你唱这首歌,他就会听到,然后追寻着歌声找到你。
偶尔他也暗暗地骂我,说我的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物。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为我出生那天那场一连下了二十八天带走了二百八十个人的生命的雨而耿耿于怀。
二、八在他们眼里,在我们幸福村的传统里就是个不祥的数,而我的生日恰好是二月二十八。字字犯冲,也难怪我步步该栽,也难怪我不招人待见。
关于我是不祥物这个说法,是从我每次出门总有人在背后无情的指指点点,是从村里人看我的冰冷的水火不容的眼神,是从大人固执的不让他家小孩和我玩等等之类的细节中得出的。
邻居小孩小花就曾悄悄地对我说,我姥姥说叫我不要和你玩。我姥姥说,你是一个诅咒。
我诧异的问他什么是诅咒,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到那个词语觉得无比的新鲜。他愣了半天,咂咂舌头说,就像我永远摆脱不了黑衬衣。
实际上他只有一件黑衬衣。所以他从来不洗,所以我说他邋遢多半为此。当然他穿黑衬衣不见得他就有多喜欢黑衬衣,只是因为那件黑衬衣是菊曼生前给他做的最后一件衣裳。我不知道菊曼为什么用了黑色,这个晦涩的不吉利的色彩。不过因为是最后一件,所以不论好歹,对他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他一连穿了很多年。
他说很讨厌我,我们都是那样直白的人,从不藏在掖着,所以他直截了当的说“我看着你就难受,心里堵得慌。并且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很单纯的厌烦。”其实说单纯也并不十分单纯。这个世界原本没有单纯,只是因为单纯的人多了,于是就有了单纯的想法。
因为的确是因为我。或许那只是,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不过这个古老而迷信的老村子,总是有那么多古怪的离奇的想法,令人匪夷所思。更因此,村里好多的人躲我就像躲避瘟疫那样。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叙述的时候夸大其实罢了,或者在孩子的眼睛里真的就有如此严重。好多老人们更因此说我是天生的灾星,用我们那里的话来说就是扫把星转世。我常常问他些奇怪的问题,比如谁是扫把星,他又住在哪里……他总没完没了的抽烟,也不回答我。
他以前带我去寨子上见过一个巫婆。那个住在桃花林子深处的老巫婆,为我卜卦,算命。证实了以上的种种观点。首先巫婆一看着我大惊失色(不能说花容失色,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对不起这个美好的词语)。
他慌忙的从椅子上跳起来问怎么了。
巫婆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自古红颜薄命。小姑娘倒是长得很漂亮,只是红颜多祸水啊。”她叹了一口气用她那骨瘦如柴的老手指着我,接着说“你看到没有,她的眼角有颗褐色的痣,这是泪痣。”
“可是泪痣,它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吗?”他更不解了,露出一脸的茫然。
“泪痣,泪痣。注定一生会有流不尽的眼泪啊。”老女人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女儿从来都不哭的啊。”他赶忙从旁解释。
“那是该她哭时候未到。”“想要转命啊,十九岁之前决不能离开这个寨子,绝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切记,切记。”她意味深长的说。“爱”?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爱,我只知道我叫小爱。
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佛(据她说开过光的),并叮嘱我好好戴着,尽量十九岁之前都不要离身。见老婆婆说的神乎其神,见他不住的冲她点头哈腰,我将信将疑的接过佛像挂在脖子上。
时间一晃就没有了,很快就到了我八岁那天,他决定送我去镇子上的学校寄读。我问他,为什么不到寨子上的小学去,小花也在那里。他一把将围裙扯下,丢在桌子上。“寨子上的老师说,他们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尽管不能去寨子上的小学,尽管他神色严厉。小小的却我以为可以逃脱那种反复无常的生活,并暗自为此庆幸。远点就远点吧,反正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
就在送我去学校的前一天,吃过早饭。他出人意外的刮了胡子,破天荒的换了新衣服。见他不再藏头垢面,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说他要进城里去给我买些东西,他抱怨说这个穷沟沟里愣是什么东西都买不着。
我想去,他不让。说城里很远很远,拖着我会走的很慢,于是摸了摸我的头叫我乖乖坐在门口等他。然后就神采飞扬的去了。我就真的很听话的坐在门口。
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太阳都不耐烦的回家睡觉去了,乌鸦从村子上空掠过,发出单调的鸣叫。
他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说他死了。一个月后他们从城里回来,给了我一个长了锈的铁盒子。
他们说那是他的骨灰盒,他们叮嘱我好好抱着它跟着他们走。
我问他们他怎么不回来。他们恨恨的说;有了你,他还能回来吗!他们都是他昔日比较要好的朋友,还算念及故情。后来他们给他找了个安身的地方,就在南山下,离菊曼好近好近。
我抱着我的洋娃娃看着他们把一抔一抔的泥土覆盖在锈迹斑斑的骨灰盒上,眼里含着泪水。不知道为什么眼角湿湿的,他以前打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过。奇怪我第一次流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巴里,我才知道原来泪是咸咸的还有些涩,像极了他攀上高高的树梢给我摘下的野果子。
他们很快弄好后就走了,包谷苗该种了。眼前很低很矮的一座新坟,寒酸的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空旷的坟地里只有我一个人。偶尔会有米贵阳清脆的哀叫。
我不知道什么是坟,我只是呆呆的坐在他的坟前,别着新摘的野花,别着别着竟疯狂的去刨那些潮湿的散发着腥味儿的泥土。我扒开那些杂草,上面有刺,我的手被划出很多很多的血痕。然后我的指甲被折断在了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血,我的眼泪仿佛绝了堤,汹涌的泻出来。
终于我累了,躺在坟地上。
夜幕慢慢的笼罩下来,一点一点将白昼吞噬。寨子上的狗开始疯狂的乱吠,四周只见得树木的影子,翘楞楞如鬼魅一般,阴森森的有点恐怖。但我一点都不怕,因为他们都在我身边。没有月亮的晚上,开始下纷纷扬扬的雨,落在我身上拔凉拔凉的,好冷!
我开始唱歌,大声的唱他教给我的幸福歌。一遍一遍的唱。亲爱的,现在我找不到你了,我唱得那么大声,我唱得那么用心,你会听着这歌声找回来么?
阿南死后,我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幸福村的人原本就对我憎恨不已,现在连阿南都没了,我该靠谁呢?我甚至不敢出门。
我坐在冰冷的石凳子上面,茅草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竹子间的空隙里漏进来一点点可怜的光。风在外面呼呼的叫唤,连这鬼东西也要来欺负我,难不成想把我的屋顶给掀了不成?
一整天,我都在想像如果出门必像过街老鼠那样,人人喊打。他们恨我,对我咬牙切齿的。我不在乎他们说我是扫把星,我只是惧怕他们说是我害死了那么多族人,还克死了自己的亲身父母。我也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想想了好几遍,我的确可恨。单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屋子里空荡荡的,恐怕连吃的都没有。说到吃的忽然觉得胃里开始很空虚,于是我翻箱倒柜的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包发了霉的饼干,我掩着鼻子,开始把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饼干一把把强塞进嘴巴里。很恶心,想吐,头有点晕。
然而在一瞬间门被毫不留情的推开了,突如其来的光芒晃得我睁不开眼。有人进来了,却是悄悄的把什么放到了桌子上面,然后又轻轻地掩门出去了。
我甚是诧异,于是勉强撑着凳子爬起来。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大包衣物,还有热乎乎的吃的,韭菜鸡蛋饼!恨归恨,他们还是有人性的,这是山里人固有的性格。我笑着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们依旧嘴上会不停的骂我,却不会真的打我。会给我饭吃,给我衣穿。他们说,阿弥托福,幸亏再过不久你外公就会来把你接走了。
外公,我原来还有一个外公!在此之前,这是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因为阿南从来没有跟我提及。外公,这对我来说就像外星人那样遥远,陌生。
外公。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见隔壁小花偷偷地对我说过。她说她要去她外公家,我问她什么是外公。她趾高气昂的说,外公你读不知道?小爱,你真笨!外公就是妈妈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我都没有,哪里会知道妈妈的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