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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午夜飞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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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我在六月的中间,终于等到了炎热濡湿的夏季。也终于要在六月的结尾,离开这个有着炎热濡湿天气的城市。很多时候都是保持着一个端坐的姿势,在曛风吹拂的房间里,看黑夜与白昼在身边翩然交替。皮肤上的记忆被唤醒,那些个夏日就这样手心里像是有一团岩浆要喷薄,烧灼,沉闷,在人声稀疏的深夜冲凉,小腿上的水并不擦干,任凭它们一缕一缕的流淌,悄悄走进同伴富有节奏的呼吸声中,站在狭小的阳台上,脸上能感到一点自然之风,听着黑暗里树叶唏唏簌簌的声音,就想起一句话,风,起于青萍之末。
对着天空举起手,看没有清平牵着的手是如此苍老,纷乱的细纹开始布满整个手掌,手指慢慢地合上,攥紧,关闭刻在皮肤上的纷乱。
我不常做梦,可还是偶尔会梦到一些白日里不曾见不会想的情景。昨天晚上,就在梦里看见了清平,他穿着黑色的Tee站在一片肥白的栀子旁,慢慢抬起的眼睛,透过烟云一样的时光看向我,他紧闭着嘴唇,不肯说什么,他的眉毛,还像是他活着的时候那么浓密,乌黑,如一把黑色的匕首。
我的胃上有根血管突突地跳,我不得不按住它,让它不要像我的记忆一样癫狂,在每一次梦见清平的时候都会这样。
清平是我在塞班岛上和爸爸旅行的时候遇见的男孩,也是我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男孩。那个时候我得了轻度的抑郁症,不想读书,不想与人说话,来到岛上以后,也只是天黑后在人迹消散的海滩上摆一把躺椅,醒着的时候看看星星,或者在翻滚着的海潮声中睡觉,我不是各涩的人,却总觉着与人交流很辛苦。直到一个晚上,在接近午夜的时候,清平从一片玻璃般清澈的海水中走出来,手里抱着冲浪板,他的皮肤是俶忽的白,在黑暗里走向陆地的时候,把我惊醒。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清平不是真实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或者他只是一个我臆想出来的,把我从与世隔离中拉出来的寄托,我太想要走出内心的秘境,太想和普通人一样,说话,吃饭,游戏,所以我就臆造出清平,作第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我在遇到清平之后,也真的开始变回我原来的样子,琐碎,纠结,喜欢到处走,喜欢看书。
所以我轻而易举地迷恋上了他,他很少说话,不吃东西,只会在午夜的海水中抱着冲浪板出现,他纯白而不真实的皮色,他线条清晰的眉眼,都满足了我对于病态的美的想象。而其实,他只不过一个内向的少年,因为不想被在酒吧工作的母亲像介绍一道菜一样推进陌生的人群,就白天睡觉,夜里就来这片海水附近冲浪。
他的爸爸是水手,常年生活在海上,往往要好几年才能见一面,进门之后把脏衣服丢得满地,然后就去酒馆喝啤酒,赌球。她的妈妈活泼而美丽,是跳芭蕾舞的演员,只是我见到这位女士的时候,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穿着舞蹈鞋登上华丽的舞台翩然起舞了,彼时的她正托着从白水晶瓶子里倒出的路易王妃香槟的酒杯和一些客人聊天,她的样子矜贵而魅惑,像是欧洲小说里常见的、高级妓女。
那时候,我有一点同情清平,他那么不幸,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也没有疼爱他的父亲。我拉着他的手去见爸爸,说这是我的朋友,他很孤单,你要把他当作儿子一样看待。爸爸看着清平,上下打量他的样子,只是满含深意的微笑,不置可否。
然后,爸爸走进了里间屋,和一个朋友谈生意去了,我拉着清平去餐厅吃饭,不停地给他夹菜,倒饮料,把芒果剥皮,给椰子插上吸管,放到他面前。像一只辛勤的老母鸡,想要对他好。
他的胃口一贯不太好,吃的很少,没有说太多的话,随便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就扛着冲浪板去海里了。我留他不住,目光追逐着他的背影,其实,除了那一点的同情之外,我对他更多的是羡慕,他对于我来说,代表着自由。
等清平走后,爸爸走出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刘黎,你应该找一个适合你的朋友。
我觉得清平就是适合我的朋友。我对爸爸的话充满疑问,不知道他如何就能轻易地判定我应该结交一个什么样的朋友。
他和你不同,他的家庭不能给他提供成长的养分,他不是被驯化好的动物,他身上的野性会像一个不能摆脱的漩涡,会让他自己,连同你,一直卷进黑暗的深渊。爸爸这样说。
现在看来,这真是对清平最客观的评价,可是我没有办法放开拉着清平的手,他的手掌坚硬而粗糙,有对海水和滑板完美的掌控力,我觉得他天生就是活在海上的人,就像是《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陆地和人群让他懵懂而无力。
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每次梦里见到的清平并不是出现在一片海水中,也不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像波塞冬那样不可战胜地从海水中走出来,他都是在陆地上,靠在一棵羸弱的植物上,坐在一片单薄的野花丛里,慢慢抬起眼睛,看着我,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我梦里的空气,就充斥着野外的栀子或是松针的刺鼻气味,然后就挣扎着醒来,坐在深色的天光里,茫然不知所措。
清平没有在学校读过几天书,他所在的故乡台湾并不是他和母亲的生存之所,物价,花销,意外,总是猝不及防得多。为了活命,母亲带着清平在一个菲律宾商人的帮助下来到了塞班岛,租了一间民房,白天母亲在家坐家务,晚上就到酒吧作招待兼歌手,靠着自己的风情和青春养活着清平,他们在经济上一下子不那么局促窘迫了。可是少年对于人世的厌倦,却随着年纪的增长一点点多起来,如热带气候里疯狂生长的藤萝、荷叶,一棵棵看起来是如此婀娜的美,其实却是要将自己勒死、掩盖不见天日的催命符。
母亲在人前总是风情万种高谈阔论,举手投足,仿佛是来自欧洲宫廷的名媛,眉眼里透着矜持和妩媚,偶尔用手帕擦试一下沾在唇上的酒沫,手帕却擦不去她唇上浓烈和血腥。可是回到居所面对清平的时候,她不施粉黛,穿着花色黯淡的衣裙,在她和清平住的小房子里穿梭,像每一个寻常的母亲一样,默无声息地安排着清平的起居。她的脚脱去了走起来的声响能戳穿人耳膜的高跟鞋,换上安静的布鞋,或是胶底鞋。她沉默着不愿多说一个字,她的眼睛不愿与清平对视,她的双臂不愿拥抱清平,最多,只会在清平沉睡时走进房间为他掖一掖被角,关掉一直亮着的台灯。
她像是《聊斋》里的艳鬼和狐仙,只有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才会穿上她美丽的皮,出演一出秾媚绮丽的相遇与离别。
我在酒店的bar里看见过清平的母亲唱歌,她坐在高高的地方,一只脚踩着椅子的横梁,追光偶尔会打在她的身上,可以看见她闪闪发光的衣裙眩目得美,她的脸掩映在一片黑暗里,我看不到她的悲喜,也不知道她日复一日地面对着台下去而不再复返的宾客,眼里会不会有一些厌倦。她是合格的歌手,会唱很多歌,英文,法文,意大利歌剧里的咏叹调,日文的励志歌,偶尔也会下到舞池里领领舞。底下的听众大多都是像爸爸这样的商人,在度假的时候顺便谈谈生意,并不是诚心来听歌喝酒的。我坐在角落里,端着一杯盐汽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歌者,我并没有认真听她的歌,我并不是十分喜欢那些歌词。我在想如果清平也坐在底下看他的妈妈唱歌,他会想些什么。
不过我并没有见到清平来过,他解释说,有一次来给母亲送外套,见到母亲一曲结束后,有人上前亲昵地环住她的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亲吻,而那些人,都是母亲不熟识的人,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来这个地方。
偶尔在白天,清平开着一艘游艇带我出海,那艘艇狭小而又颠簸,却是清平的父亲送给他最好的礼物。
他从来都不记得我的生日,妈妈的生日,过年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他。这艘小船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圣诞节的时候他托朋友送来的,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在想我爸爸可能并不是一个酒鬼而是郭台铭。清平背对着我,紧紧地握着游艇的扶手。
你想他么?我被机器的声音震得不行,对着他的耳边大声地喊,怕他听不见。
想。我想和他一样,也做个水手。周游世界,一辈子漂泊在海上,偶尔上陆地,去农场骑马或者登玉山。他也大声地说。
你不害怕吗?不会累吗?在我看来,无论是做水手,还是骑马,还是登他们台湾的玉山,都是很冒险,很不安全的事,我不明白,清平的心里为什么总是被这些事装的满满的。我和清平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是被驯养的宠物,而他是旷野里的幼狼。
不会。他回过头,朝我笑笑,阳光给他的脸庞镶了一圈金边。我喜欢这样,他说。
那你妈妈怎么办?她会担心你的。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改变清平的志向,他最亲的人,应该就是为他辛劳为他愁苦的母亲了吧。为了他最亲的人,他会不会可以回过头来,不再执著地想要走向深渊呢。
清平没有说话,他加快了船速,机器轰鸣的声音更大了,他不愿意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在塞班岛的东南部,有一些日本人开的居酒屋,也卖一些饮料和海鲜。海鲜是刚从海里捞出来的,虾,螃蟹,蚌,各式的鱼,抹上盐,或者连盐都不抹,就放上葱和姜直接上锅蒸,有时就直接吃,刺身,蟹壳酱,直接放进嘴里,满口的海洋的味道,在大陆只有在渔村才能吃到这样的美味。
我只吃虾,蒸熟的虾,其他的海味腥味太浓,我受不了。清平什么都吃,刚捞上来的牡蛎,挤几滴柠檬就放进嘴里,一连稚童的欢欣。我喜欢他这个样子,他这个样子才是一个健康快乐的男孩子,他应该是快乐的。
我拉拉他的衣襟,问他想不想去读书。因为我觉得读书很有趣,可以让人觉得自由。
他摇头,嘴里还剔着蟹螯。不想,我不喜欢故事,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我得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意外。我只喜欢海水,喜欢粗砺冰冷的海浪拍打在肌肤上的感觉,喜欢翻滚着的白色泡沫把我送到离天空更近一些的地方。
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明白,其实书本里并不是只有故事,还有许多科学知识,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里发生的事,然而我又觉得自己言辞无力,我没有胆量见识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清平去见识。我对着他无论怎样冲浪都不会晒黑的皮肤发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只在夜里去冲浪,可我又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标记的海洋上找到陆地的。
他又不真的是波塞冬。
假期结束的时候,清平的母亲和一个马来西亚的商人结婚了,成为他第六位妻子,那位商人是爸爸生意场上的朋友,所以我们受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其实这样的婚礼并不会办得特别隆重,只是一些有空闲的朋友顺道过来参加,请一个乐队过来,再让阿訇证婚,然后就结束了。清平的妈妈穿着白色的礼服,却不是婚纱,只是质地比较好的连衣裙,头上和腰上戴着花环,我看见她第一次从夜色中走出来,站到一片明媚阳光下的草地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不年轻了,也许她年轻的时候是很美的,但是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疲倦,鲜红的胭脂也不能掩盖掉她的疲倦。
我没有看见清平,自从知道他妈妈要再婚的消息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让爸爸帮忙去找,可是找的人回来也没有带来任何消息,我只好去问他新婚的妈妈。
清平去找他爸了。五天前走的,留了一张纸条,连招呼都没打。
他妈妈想把纸条拿出来给我看,却怎么也找不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真的相信她其实是爱清平的,只是她不擅于表达。我问不出更详细的消息,就只好回宾馆。坐在宾馆的床上,怎么都不放心,我不知道清平会不会平安地找到他的爸爸。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他的爸爸了。
直到我们离开塞班岛的时候,我都没有再见过清平,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站在油轮的甲板上,看着美丽的海岛离我逐渐远去,我的心情开始烦躁起来。
他的爸爸已经死了,在三年前的一次出海中,他们的船触了礁。爸爸走过来说。
我看着轻描淡写就讲出一个死亡的故事的爸爸,吃惊地张大了嘴。
那清平去哪了?我问。
他不愿意他妈妈结婚,又没有办法说服她不结婚,就一个人跑到海上,想找一艘路过的没有注册的船把他带走,像他父亲一样当个水手什么的,因为他还没有成年,合法的船只是不收留他的。可是那艘船在公海遇到了海盗,在和海盗激战的过程中,他被流弹击中,死在海里了。
死了?
就这样死了?
刚刚想收拾起自己的命运,不再逃避,想要勇敢地闯荡一番的时候,所有未来的可能就这样干净利落地被一颗流弹结束了。
一个从来不看故事,不相信意外和巧合的人,却面临着生命中最狰狞的意外和最险恶的巧合,所有美好和幸福的门就这样重重地摔上了。
他的尸体呢?我问爸爸。我还没有跟他告别。我想不起哭泣,竟只想着跟他道别。
被海盗扔进海里了。爸爸的语气里带着惋惜,他们海上生活的人,死了之后也是简简单单,用油布一裹,扔进海里了事。好在,是他喜欢的方式。
活着一直别扭,不能过喜欢的生活,不能和喜欢的亲人在一起,不能在喜欢的环境里,和普通孩子一样读书玩耍,直到死,才能用一回自己喜欢的方式,还不是死的方式,而是埋葬自己身体的方式。
我哭不出来,抓着栏杆在甲板上坐下,海水偶尔会溅上来,像一大滴一大滴的泪,在我脚边摊开。
我没有见清平哭泣过,也没见他抱怨过什么,他在黑暗中的海面上能够轻松地辨别方向,也能颇为耐心地教会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怎么在冲浪板上两脚分开、站直身体。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没有办法给他在黑暗里指明方向,让他不要从海浪上摔下来。
我没有办法祭奠他,他最终还是尸骨无存地回归到海水里。他毕竟不是波塞冬,所以他总会有一天走进海洋中就出不来。
在离开塞班岛的最后一个晚上,清平的妈妈在酒吧里唱歌欢送我们,我不清楚那时候她知不知道清平已经不在的消息,反正在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什么悲伤,当然也没有什么喜悦,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疲倦,而又无可奈何。
她唱了一首中文的歌,绮丽旖旎,我只是觉得讽刺,我猜她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在黑暗的午夜,辨不清方向,又怎么会这样妖娆,这样奢侈地过活。
她唱道:
她是绵绵一段乐章
多想多想有谁懂得吟唱
他有满满一目柔光
只等只等有人为之绽放
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来呀,爱情呀,反正有大把愚妄;
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