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花艳丽》雨薇轩

2、他和她，他们都在命运的漩涡中

　　柳宗汉跨进屋子里的一片黑暗，窗外一束束的月光透射进来，拉长了他无比孤单的身影。他没有比此刻更加的清醒，或许是因为刚刚的那记耳光，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遗忘得太久，此时他正清醒的计算着自己的罪恶。他抬手覆盖住刚才的那处疼痛，那是他还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在相同的地方留下熟悉的疼痛。记忆里母亲总是和蔼温柔的，那是母亲唯一一次狠心打他。因为父亲手下人的猖狂，他打了街头卖艺的一个孩子。印象中母亲流了三天的眼泪，她不想她最爱的儿子如他父亲般恶劣的生活着。从此他安于和母亲饱览诗书，修身养性，远离父亲的帮派纷争。父亲没有强迫他成为残忍的杀戮者，他把他们母子俩小心的藏了起来，只有少数的亲信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一家三口虽聚少离多，仍旧过起了平常人家的生活。那段时光是他冰封着的一处温暖，他犹如猛兽般的活着，早就没有了人的性情，那温暖就是撕咬过后片刻的喘息和安宁，他仔细的收藏着。淋浴喷头下是他高大强壮的身躯，水珠一串串的滑落，却无法滋润他灰暗沮丧的内心。
　　这几日天气转冷，苏太太身体愈发的沉重，傍晚时分身子一沉，眼前一片漆黑，直直的倒在了门栏上。苏幕遮心里重重的一惊，缓过神来赶紧吩咐翠丫头去请大夫。这一夜无眠，临到清晨的第一声鸡鸣时，苏太太醒了过来，苏幕遮这才稍稍安稳些。回到房间一下歪倒在床边，这才发现双腿已是颤抖一夜，身子沉沉的往后仰倒下去。刚刚医生的话犹在耳畔，母亲病了，而且不轻，是长期忧郁所致的肺痨，若是不悉心照顾，怕是难捱过这一两年。想到此苏幕遮一行泪珠接连滴落，枕上的巾子渐渐湿成一片。“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不断的问自己，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她。又是一夜的昏昏沉沉，镜子前的苏幕遮像是老去了许多岁，忽的一阵风吹过，拾起随风掉落的一片枯叶攥在手里，她望向窗外大片大片飘零的孤叶，眼神渐渐开始变得空洞，心里像是在决定些什么。
　　新世界依旧歌舞升平，苏幕遮眼前热闹如往常，在这繁华的世界里，她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让她变得更加冷静与清醒。
　　“经理，请问还需要歌女吗？”苏幕遮咬紧牙关。
　　经理惊讶的看着苏幕遮，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向倔强清高的丫头会自愿就此投进这花花世界，然而他仍旧是高兴的，以她的条件也许会是个头牌，也许他可以有更多盘剥她的机会，于是定音到“怎么没来几天就禁不住这花花世界的诱惑啦？”
　　苏幕遮没有做声，心下里却是异常的坚定，既然被认作这般那就让他们认为她已然沉沦了吧。
　　“既然你想走这条路，那就必须遵守严格的规定，签了我们的培养协议，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希望你想好了，歌女不是那么好当的。”经理正经的道。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过我有三个条件。”苏幕遮道。
　　“哦？还有条件？你就这么自信你会红？”
　　“如果你们答应，我保证我会成为新世界最红的歌女。”苏幕遮清楚的知道三年的音乐学习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家族规矩的打压，父亲好不容易的点头，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学费，她最终没有离开她心爱的钢琴和歌唱梦想，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如今它们就要陪同她一同沉沦了。
　　“你说？”
　　“第一，先要支付一笔定金；第二，不能透露我的任何个人情况；第三，不陪酒不坐台不卖身。”苏幕遮微微颤抖。
　　“需要考察你一个月，值得的话三个条件一样不落，不值得的话请你走人。”经理的气焰也不小。
　　“好！”苏幕遮没有再多余的话。在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她知道她亲手将自己卖了，值不值钱还得别人来看。她忽然想起那日她打在他脸上耳光，不禁冷冷嘲笑起自己，终究还是亲手把自己变成了被别人鉴赏的货物，报应吧，应该是，这个世界还真可笑。路灯下她看见自己悠长孤单的影子，“啊啊啊，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多少话儿对你讲。。。。。。”她最后一次为自己唱起曾经她最爱的俄罗斯民歌，最后一次祭奠作为她自己的苏幕遮，渐渐的渐渐的她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个月后，她的三个条件被全部兑现了，每每站在舞台上华光满身，掌声响起，她的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孤寂。在大上海的新世界里，一位名叫花艳丽的年轻歌女逐渐被人们认识，日益走红，可是人们对她的过去毫不知晓，因为他们毫不关心。苏幕遮为自己取了花艳丽的名字，因为它俗气得足以让她自嘲，因为它代表了她的沉沦，更因为她想要母亲可以幸福些安稳些，因为她要用她柔弱的肩膀挑起她的责任。花艳丽在舞台上疯狂地演唱着，一首接一首，一夜接一夜，她将她的笑，她的歌声，她的命运一同交给了那漆黑的看不到边际的夜。
　　花艳丽的出台让这几日新世界的夜场场场爆满，苏幕遮的受欢迎程度早已超出经理的预计。常混夜场的阔家爷们儿们都知道新世界来了一位不陪酒不出台的年轻歌女，比起花艳丽的名字她已经足够的清纯，不似其他歌女那般浓妆艳抹，情歌蜜意。人们欣赏的正式她清高的身段和天籁的嗓音，像是鱼肉吃惯了，忽然上道清甜可口的青菜，新鲜的程度炙手可热。虽然送给花艳丽的鲜花堆满了后台，可是苏幕遮知道她也只是他们眼中的玩物，一个身份卑贱的歌女而已，她时常在心里嘲笑他们，嘲笑外面的歌舞升平，嘲笑她自己。
　　这日，新世界依旧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几个黑衣男子簇拥着一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走进正厅。自从上次的那记耳光，柳宗汉几个月没有再踏进新世界。他本来就不常在公开场合露面，只是在烦闷的时候才来放纵下疲惫的心。他喜欢把自己淹没在黑暗中洞察身边的人和事。解开黑色翻领皮衣，顺手递给身旁的侍应生，忽的想起她来，于是扫视了下四周，她的不见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翘起腿落座在沙发椅上。台上情歌绵绵，风光旖旎，他依旧冷眼旁观。
　　在夜场就要开始时分，场下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正要起身离开，台上熟悉又陌生的她令他停顿了自己。熟悉的是那张精致的面孔，陌生的是她的歌声。他眉心紧锁，这样的她是他没有想到的。
　　柳宗汉叫过经理“待会让她过来陪酒。”
　　经理为难着回答“这个嘛，花艳丽她，她是不作陪的。”见柳宗汉脸有愠色，经理忙补充道“不过敬酒是可以的。”
　　柳宗汉伸手打赏经理不菲的小费。在夜场快终了时，苏幕遮终于走下台来。
　　多日不见，他远远的瞧见她面带妆容，衣着艳丽，不得不承认她凭添了几分妩媚，然而成熟的装扮却难掩住她青涩的眸子。见她朝他走来，柳宗汉摆起公子的谱子，伸长了手臂搭在宽敞的沙发椅背上，表情轻佻起来。她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似曾相识，在她快要踩到他的皮鞋时，苏幕遮认出了他，心里琢磨着怕是他要找她的麻烦。柳宗汉含混到：“怎么，桀骜的苏小姐这么快就懂得投怀送抱啦”。
　　苏幕遮虽沦落至此，却也不甘在他面前丢了颜面，眼神轻蔑望向他道：“对不起，柳先生，我从来看不清流氓的样子，还有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请叫我花艳丽。”
　　柳宗汉眼见她蔑视的神情，冷笑道：“好，歌女花艳丽，很好，很合适你，把这杯酒喝了，你就是花艳丽。”说完倒了一大杯红葡萄酒推到苏幕遮跟前。
　　苏幕遮心狠眼前这个狂妄之徒，沦落至此还要受他的闲气。苏幕遮一把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在酒杯落地的瞬间她的眼前恍惚一片。柳宗汉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好气儿，随手掏出一摞百元大钞递到她眼前，道“好，够豪爽，这是赏你的。”苏幕遮见他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免觉得他是在把玩她的尊严，她内心的伤口瞬间崩裂，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呢，接吧，这是她应得的，既然做了歌女就做出歌女的样子吧。在她伸手接过的瞬间，他将百元大钞高高的抛向空中任它们落入无边的黑暗。苏幕遮手里一空，纷落的钞票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是那样的疼痛。柳宗汉忽地起身，将一杯酒狠狠的泼在她的脸上，没有再说一句话，转头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苏幕遮定定的站在原地，像是被赤裸裸的鞭笞般，彻底的打垮了她仅有的那点尊严。她蹲下身一张一张的拾起钞票，最后她一张一张的数清了它的数目，像是数着自己的卖身钱，她一直那样的笑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