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弄丢你的名字》鬼鬼梨洛

1、完整篇

　　1
　　江树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子，属于那种走在大马路上绝对不会被女人看第二眼的男人。四四方方的脸型，深褐色粗边框的厚底眼镜将他那双半大不大的眼睛掩藏地很好。有的时候因为单位里事情太忙，三五天忘了洗的头发会油腻地发亮。每到这时，江树发的老婆就会怒气冲冲地将他推进浴室，顺便下达最后通牒，不洗澡就没有晚饭吃。看着脸上雀斑日益增多的老婆举着锅铲在客厅里耀武扬威的架势，江树发会觉得，那也是一种幸福。人到中年，能有一份比较安稳的工作，有一个能将家管理地井井有条的妻子，还有一个白白胖胖有点可爱有点调皮的儿子，作为一个没什么远大志向的男人来说，应该是满足了。
　　江树发是个循规蹈矩之人，一生奉行“知足者常乐”，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如果非要让他说出些什么不顺心的事，江树发需要抿一口浓茶，点上一根红双喜，吞吐几下浓烟后再讪讪道来，名字，我唯独不满意自己的名字。名字的确土了些，放在一般人身上也就算了，可好歹江树发也是个杂志社小编辑，这样的名字显得太过俗气。名字是他父亲给取的，那个没什么文化却又非常乐于给子女取名字的老人每次听到江树发想要去警察局改名字，都要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有回还差点送去医院。久而久之，江树发也就不怎么提这事了。

　　2
　　那天下了班，天气阴沉的很，江树发骑着他那辆老旧的小摩托急匆匆赶着去小学接儿子放学。天上的黑云厚重的快要叫人喘不过气来，路人纷纷要赶在下雨之前回家，你争我赶的，街道给堵去了一大半。比往常迟了十分钟到学校，江树发看见十岁大的儿子正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门卫室里。见爸爸来了，也没打招呼，倒是和门卫室的老伯伯道了再见，一古脑儿爬上小摩托的后坐，没了声响。
　　到家里，妻子又开始唠叨，树发，你的外衣几天没有换了？树发，昨天我把电费单给你了，今天去交了没？树发，进了门鞋子要放好……江树发忙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看见一桌子的好菜后立刻心情大好。妻子吵是吵了些，但饭菜做的还是很不错的。酒足饭饱之后，江树发满意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新闻，妻子则进了厨房善后，儿子依旧一声不吭坐在饭桌前，眼睛时不时瞟向他。
　　俊俊到爸爸这边来，江树发冲儿子招招手。
　　儿子磨蹭了好一会儿，一脸不情不愿地和他爸挤到同一个沙发上。
　　怎么了俊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和爸爸说说！
　　儿子瘪瘪嘴，好半晌才终于爆发出一句话。都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不好！
　　爸爸哪里不好了？因为今天爸爸迟到了？那爸爸保证，下回绝对不迟到，好不好？
　　儿子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白嫩的脸蛋胀得通红。班里的同学问我爸爸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们你叫江树发，他们就嘲笑我，说这名字太老土了，只有乡下人才用这个名字。然后就笑我是乡下人的儿子。爸爸最坏了！爸爸的名字最坏了！
　　小孩开始蛮不讲理地哭闹起来，小手小腿漫无目的地在江树发身上乱蹬乱踹。
　　江树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儿子，心里那个明明已经被自己忘得差不多角落，又开始隐隐不舒服起来。
　　树发，怎么回事，这么吵？妻子从厨房探头出来，看见这情形，立刻跑出来抱起儿子。我的乖宝贝，你这是怎么了？
　　儿子抽泣着把事情始末复述了一遍，妻子听了差点哈哈大笑出来，好不容易憋着笑，说，俊俊不哭了，你爸爸的名字就是坏！你爸爸的名字就是难听，不过俊俊像妈妈，妈妈的名字不像乡下人，所以俊俊也不是乡下人。
　　小孩子容易哄，听妈妈这么一说，也就破涕为笑了。
　　儿子开心了，老婆也开心了，江树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感觉周围的气氛挂值没牛乜诿泼频模宰永锘故桥绦拍蔷浠埃职值拿肿罨盗耍〗鞣⑧岬卮由撤⑸洗芷鹄矗讲娇缃考洌ι厦潘跞チ恕?

　　3
　　一夜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江树发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到楼下的早餐店，照例，三份豆浆，四个肉包，外加一碗小馄饨。前台收账的王阿姨一边给江树发找钱，一边打招呼，阿发又来买早饭啊，真是好男人啊！江树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着头往里面走。
　　专门负责做小馄饨的师傅看见江树发，惯例往他的保暖杯里装满热腾腾的小馄饨，还特意多加了点料。江树发谢了两声。老师傅随口笑道，阿发，瞧你两个眼圈黑的，昨夜没睡好吧。
　　里面一个打杂的小伙子附和了一句，发哥和发嫂的感情可好着呢！
　　整个早餐店里哄堂大笑起来，其实这些笑都是善意的，大家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平时这样的笑话多的是。要是以前，江树发一定也大笑两声，但是今天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一句句的，阿发，发哥，叫得他心里一阵阵寒颤。说不上有多难受，这感觉就像手指上一不小心扎进了一根细小的刺，虽然小，但拔不出来时却也十分肿胀难受。江树发回家路上边走边想，自己也算是个文人，整日里被别人唤地像个无所事事的地痞混混，心里那点文人的清高总是有些按耐不住。
　　刚到楼下遇到送早报的邮递员，那人将早报往江树发怀里一塞，来了句，老发，回见。然后踩着脚踏车一溜烟走了。江树发火不打一处来，差点就要把手里的保温杯给砸在地上。
　　送儿子去了学校后，江树发直径赶去杂志社。这个月的截稿日就快到了，手头还有几篇需要审核的稿子，要赶着早上给总编过目。最近杂志社来了批从大学来的实习生，对待像江树发这样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老编辑还是非常尊敬客气的，张口闭口“江编辑，江叔叔”的叫。
　　江树发一踏进办公室，就听见总编在里头大声嚷嚷。
　　江树发呢？江树发在哪里！
　　办公室里有不少人，但都不敢应声。见江树发进门，纷纷回头注目。
　　江树发，你包办的稿子呢！总编比江树发要大一旬，也要威严很多。
　　江树发赶紧来到自个儿座位前，从抽屉里拿出文稿递给总编。总编是个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之人，随手翻看了稿子觉得还不错，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拍着江树发的肩膀和气地说，小发，以后早点把稿子交给我不就没事了？小发，你也在这里很久了，我的脾气你也清楚，刚才的事情别放心上啊。小发，还是要认认真真地做事才对。
　　江树发整个脑筋都没放在说话的内容上，耳朵里只听进去“小发”这两个字。不堪入耳，不堪入耳也！他感觉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时不时有窥视的眼神扫过自己，也时不时响起一两声故意压制住的笑声。
　　那些人一定在嘲笑我的名字！江树发心里这样想。那些刚来的大学生一定都在心里头乐翻了，说不定一下班就要拿他的名字大做文章，没准儿还会告诉他们的家人朋友，让他们也笑笑这个名字。
　　江树发的脸滚红得烫，手里紧攥的圆珠笔都快被捏断了。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想个什么法子！

　　4
　　这天深夜，躺在身边的妻子早已经进入沉梦中。江树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两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的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也是黑的，在江树发眼里，那里似乎是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黑暗在这里得到无穷无尽的延伸。
　　突然，江树发的瞳孔急剧紧缩。
　　漆黑的天花板上隐隐浮现出三个字，发着幽幽的白光。那是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了，江树发。
　　三个字在摇摆，在舞动，时大时小，时近时远，它们似乎有生命力一样的跳跃着。江树发一横心，将枕头猛地丢过去。三个字被打碎了，却又很快重新组合在一起，更加妖娆地扭动着躯体，好似在嘲笑着他。
　　江树发想大声尖叫，张开嘴却发现一个声音都发不出。耳边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尖锐的女声，有苍老嘶哑的类似垂死老人的声音，有幼嫩的童声，夹杂着壮汉粗重浑浊的嗓音。他们在叫着：阿发，发哥，小发，老发，江树发……
　　是谁，你们到底是谁！江树发在心底大声撕吼，不要叫了，都给我停下，停下！
　　声音在继续，它们的叫声深深刺痛着江树发的每根神经，刺痛在身体里蔓延着，蔓延着。
　　江树发的精神开始疲惫，他顾不得那些坚持不懈重复他名字的声音，浑浑噩噩地入眠了。
　　梦里，他看见自己年轻时心仪很久的女孩。那时江树发暗恋了她很久，终于在考上大学后的第二天写了封情书托人转交给那个女孩。他等啊等，等啊等，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女孩的回应。他不明白是为什么。直到有个好朋友告诉他，他才知道，那个女孩是嫌弃他的名字，一看他的名字便以为是个不知好歹的农村孩子，就笑着把信丢进垃圾箱了。后来，听说女孩和一个名字非常好听非常像琼瑶小说里男主角名字的一个男孩在一起了。
　　他在梦里低低地哭泣，为了纪念那没有开花就已经凋谢的爱情。他原先憎恨过自己的名字，这些年，他努力地将这件事淡忘，好好过日子。但如今，这名字就如同恶梦一般纠缠着他，叫他不得安宁。他重新开始憎恨，越来越憎恨，越来越难以自拔……

　　5
　　江树发是被妻子摇醒的，醒来时发现眼角还挂着泪，枕头湿了一大片。他抬头正眼对上墙上挂的那张他被单位评选为优秀编辑的奖状，上面用黑色墨水大大方方印的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江树发！江树发！为什么到哪里都逃不出这三个字！
　　江树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伸手一钩就把奖状拿下来狠狠砸在地上，霎时，玻璃的碎片铺满了地面。
　　妻子看呆了，心急如焚地问，树发你怎么了？树发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树发……
　　你给我闭嘴！江树发没有戴眼镜的脸显得格外狰狞，他直勾勾盯着妻子，一字一句地说，以后在我面前，再也不要提到“江树发”这三个字！
　　妻子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凶神恶煞的模样，果然被吓呆了，只知道愣愣地点着头。
　　江树发平息了一下怒气，洗刷一番，照常出去买早饭。
　　早餐店里，前台的王阿姨习惯性的打招呼，早上好啊，阿发。
　　江树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伸手接过找钱，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以后不要叫我阿发，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
　　王阿姨有些莫名其妙，觉得眼前此人忽然变得陌生不已。平日里她所认识的阿发，为人和善，脸上总着挂着谦和的笑容。如今眼前这个铁着脸的家伙是谁？
　　打馄饨的师傅给江树发装好了馄饨，笑呵呵地给他，刚想开口道一声阿发，就被江树发冰冷的没有表情的眼神给吓回去了。
　　早餐店里的气氛怪怪的，大家都拿异样的眼光盯着江树发。而江树发自己却感觉良好，终于没有再听到那几个讨厌的名字了。
　　几天下来，江树发总结出几个经验，从而来阻止别人叫唤他的名字。他将粗重的眼镜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付隐形眼镜。因为他发现这样看人的时候，更能传达眼底里摄人的气息，只要直勾勾冷冰冰盯着别人，别人立刻就会把送到嘴边的叫唤声给重新吞进去。江树发脸上也不再有一贯的笑容，因为他觉得那样太没有威严感，只有树立的自己的威严，别人才不会轻易唤他“阿发或者小发”，只有有了这份威严，别人才会恭恭敬敬称他一声“老江”或者“江编辑”。
　　久而久之，果真越来越少人叫江树发全名或者是阿发之类的外号了，而原先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也因为江树发突然转变的性格而渐渐远离他。家里，妻子还是把家管理地井井有条，只是很少说话了，就算开口，也决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每句话前头加“树发”二字。整个家里也开始变得安静起来。
　　江树发本人倒是很满意现状，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失去，家庭，工作，儿子，样样俱全，而且，也没有再听到那令人讨厌的三个字。
　　只是偶尔，江树发觉得自己开始像是个隐性人。走在马路上，原先熟悉的人见了他，也不再打招呼，而是像看见空气一般擦肩而过。单位里那些新来的姑娘小伙子也不再和他搭讪。
　　他觉得，有时，他像是空气。被别人忽略，被别人看不见。

　　6
　　这些日子儿子放暑假，所以不用接送。江树发下了班就直径回家。那天他回到家里，站在门口脱鞋。就听到妻子在厨房里大声嚷嚷，树发，我要酱油，快快，把酱油递给我！树发，快去看看儿子在干什么，叫他不要看太多电视。树发……
　　江树发听着就快发怒了。很久不听到这个名字，现在忽而给人提起，感觉就像快要愈合的伤疤重新被人狠狠撕裂一般，浑身热血都用上脑子，他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狠命拉开厨房门，刚想开口教训妻子，却被眼前景象怔住了。
　　在不大的厨房里，竟然，还有一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正亲热地搂着江树发妻子的腰，往她手里递送酱油。
　　天杀的，这个陌生男人，竟敢在大白天在他家里偷他老婆！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江树发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但他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言行。他大声斥责道，这个男人是谁！
　　陌生男人没有回头，回头的是他妻子。
　　可是，他妻子的眼神仿佛在看空气一般，从江树发的身上扫过，顺手拿起放在一边的酱油瓶，继续一边烧菜，一边指挥那个陌生男人做事。而且，江树发清清楚楚听见，妻子的口里一直在说着“树发”二字。
　　难道这个陌生男人也叫“树发”？
　　江树发实在按耐不住，走上前去想揪住那个男人的衣角，哪晓得，手指竟然穿透过了衣角，什么都没有抓住！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此时，厨房里的陌生男人回头了。
　　天啊！江树发脑袋一阵发热。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看见了另一个江树发。一个脸上有着谦和笑容的江树发。
　　江树发尖叫着跑到客厅找到一面镜子，往里看时却发现，镜子里面空无一人。
　　我是江树发，我是江树发！
　　他在妻子面前苦苦哀求着，我才是你真正的丈夫，你看看我呀！看看我呀！妻子面无表情从他身边走过。
　　是的，他现在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现在，就是空气。
　　他看着那个顶替了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妻子调情甚至□□，和自己的儿子嬉笑玩乐。看见那个男人在早餐店里和所有的人打招呼，然后欣然接受别人叫的“阿发”“发哥”。
　　江树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名字，在此时听来，是何等的优美。
　　他无时无刻不在尖叫，叫着，我才是真正的江树发！
　　可是，什么都已经晚了，他把自己的名字弄丢了。
　　他也从此，不存在了。

　　7
　　江树发被惊醒，醒来发现还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的妻子还在安然沉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吗？如果是，那这个梦实在太真切太恐怖了。江树发洗脸刷牙，正要悄身下楼买早餐。
　　这时，门口有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谁会有我家的钥匙！谁又会在大清早开我家的门！
　　江树发整个人紧张起来。
　　门开了。
　　江树发变成石膏愣在原地了。
　　门外，另一个江树发，笑容满面，手里提着已经买好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