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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一 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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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巴郡的一家酒馆总会出现一个少年,一身蓝灰布衣,总是在沿街的桌旁漫不经心地坐着,像是在等人却又像是毫不在意,但又日日前来,风雨不阻。
每天少年来了,在相同的桌边坐下,挥手招来小二,要三坛酒,一个碗,慢慢饮,饮完便走,从不停留。
酒馆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不得小,每日总还是有那么多客。
那少年虽然有那么些特别,却也不是人人都记得住的,毕竟一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何人有那么多时间来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何人又有那么多时间去记得一个不相干的人。
自然也没有人会仔细观察那个少年的样貌,更无人发觉只要在那少年的面庞上加上额饰,再放下刻意束起的散发,便与城门内外告示上的画像一模一样,而右下侧红圈里以黄金计数的捌万两更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赏金。
告示贴满了全城,而这个通缉犯却依旧大摇大摆地在这坐着喝酒,一连数十日都无人发觉,或许是年少而不引人联想,亦或许无人能够联想。
戌时初,街旁的小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酒肆外的灯笼早已挂起,路上的归人也是寥寥无几,一番萧瑟景象。
已是初冬,入了夜之后寒气就重的让人难以忍受,仅有的几个路人也无一不是步履匆匆。
少年偏头看了一会,手里拈着一只小小的酒碗略微晃了晃,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是抿紧了唇还是微勾了嘴角,面容隐在一片阴影里模糊不清。
似是时光一阵停滞,空无一人的街景一片寂静,少年忽的松开酒碗任由它在桌面上滚了一小段,伸手提起最后一个酒坛,掂了掂分量,仰头饮尽。
全空的酒坛在桌上砸出巨响,惊醒了倚着墙柱昏昏欲睡的小二。那小二怔忪地张开眼,只见得一地碎瓦和桌上的碎银罢了。
少年走出酒馆的时候天已大暗,月光下街道隐隐绰绰,平日踏惯的青石板如今看来竟是覆上了一层银光,有些陌生起来。
一阵寒风卷起几片将落未落的枯叶,少年略微皱了眉头,又紧了紧衣服,有些孩子气地抱怨了一句冷,脚步却毫不犹疑地走向一个方向。未过多久,那一身蓝灰衣衫就隐没在巷间的阴影里,不复辨寻。
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七转八弯,最后在高高的院墙前轻叩三长两短,不过片刻,身侧的暗门“吱呀”一声开启。
少年快步走入后反身带上门,左手熟练地扯下束发的发带,揉乱原本整齐的发,有些疲倦而随意。
门旁早候着低眉顺眼的家仆,讷讷地喊着‘少爷’后退让路,少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不停步,走向的却不是院落而是花园。
身后的家丁没有跟来,一个拐弯后面前又是一人。和之前的家仆相似的装扮,却是锐利得多的眼神,一看见少年的身影便略一拱手。
“少主。”
被称为少主的只是微微点了头,然后像是随口一般地询问,音调控制在一个不引人注意也并不低得让人起疑的范围。
“叔父和范师傅呢?”
虽然面前的人还是一个孩子,家仆却依旧恭敬,回答也沉稳。
“在‘家’里,范大人吩咐过,请少主一到就去议事。”
少年略微牵起嘴角,不明显地笑了笑,眼神却是平静淡漠的,喜怒不见。
挥手让人退下,从一侧的小亭里取了一把似乎是被主人落下的纸伞,踏过石阶,在略微人工修葺过的小瀑布旁停住。
目光警醒地环视一周,确定周围无人后,少年才撑开手中的纸伞,闪入水流之后。
瀑布掩盖的是一个仅容一人的小洞,少年一踏入便熟练地收了伞,睁着的双眼却是找不到焦点的迷茫。
狠狠眨了几下眼,才在一片漆黑的视野里隐约看出岩壁的位置,伸手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几个熟悉的不平处,又等了一会,眼前慢慢清晰,少年才熟练地按下、旋转、提起那些不甚起眼的机关。
一点都马虎不得,不论是顺序还是角度,只要一步错,机关将全部启动,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
所有机关全部处理完毕,响起轻微的“咔咔”声,少年后退一步抱胸等候,思绪在这片刻的等待中飘远。
这些日子,在酒馆里的闲适也只是表象罢了。一碗一碗一坛一坛地饮酒,在别人看来是打发无聊的方式,而在他,只是辅助思考的一种工具而已。
在一片嘈杂和忙碌里思考,身边的繁华喧闹统统与己无关,思想反而更容易成形,而有些回忆也渐渐地愈发清晰。
一连好几年的颠沛流离,防备和伪装已是本能,唯一算得上惬意的休憩也在短短几日后如它的来临一样措不及防地消失。
虽然明白并不应该,但他却止不住去假设,假设他没有遇见一个古灵精怪热爱烧鸡的少年和一个重伤之下依旧顶天立地的男人,假设他没有选择前往镜湖救治救命恩人,假设他并没有停留在那个安全却又脆弱的机关城。假设这样,是不是很多结局就会不同?
他并不自认是一个仁慈的人,但不能否认的却是这一切的变故的确是因为他一个决定而造成的,尽管这个决定并不是他一人定下,尽管那时候看来它是多么正确。
他不脆弱,也不会愚蠢到去后悔自己做下的决定,只是那些假设停不下来,当日墨家机关城里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并不那么容易忘却。
如果杀人是一种罪孽,如果令人因己而死也是一种罪孽,那十八地狱必少不了他这一个。
这一生一世,每一步前行,身后留下的都是血淋淋的脚印,他不会忘不敢忘,也不能忘不想忘。
只是是否该长叹一声,叹在墨家机关城里的那个叫做项少羽孩子,也随着那个机关城一起不复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