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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空闲的夜晚,林颜喜欢躺在浴缸里。有时会喝点红酒,有时是一支爱喜。

      灯光是温暖的杏黄,打在酒红的头发上,便纠缠出了暧昧的橙。透过腥香的玫瑰花瓣,女性起伏的曲线隐约可见。她总是闭着眼。

      编辑的声音沿着线路,转成电信号又复原:

      我们这一期的专栏很受欢迎,明天的采访你要好好准备一下,最好向对方挖掘一些惊险刺激的经历。你知道,这年头平淡的东西都没人爱看了,新闻虽然要讲究真材实料,可是也要有爆点才行……

      林颜忽然就预见了明天。

      剑眉星目,削骨薄唇,下巴有坚毅的菱角,皮肤是阳光炙烤出的古铜色,颇有光泽。和其他地质学家一样,他习惯穿卡其色的衬衫,领口是一圈掩盖不住的淡褐色斑驳。

      他叫她林小姐,声音低沉醇厚。他带她去他的陈列室,去见那些被他宝贝得如同孩子一样煤精。在她伪装出的好奇的眼神之中,他以来之不易为主题,讲述自己与每一块藏品背后的故事。专访结束以后,他们起立握手,也许,仅仅是也许,他会以不轻不重的力度,在她的手上捏一下,然后发出共进晚餐的邀请。这时她会婉转的拒绝。末尾,他开始期待收到即将出版的报纸,而她则开始不眠不休的一夜。

      林颜抬手压了压太阳穴。

      喂,你在听吗?

      她伸手把电话摁断。

      世界重归静默。片刻后,忽起的晚来疾风将楼下的相思叶片撩拨得沙沙作响。

      林颜不相信缘分。她觉得缘分只是一种被人们强加上宿命色彩的巧合。正如她被随机抽中重新分配专业,正如她误打误撞走上记者的道路,正如她被安排跟了一个口舌如簧却能力有限的编辑,正如该编辑任命她负责这一期的采访,正如她与即将要接受采访的那个人随后展开的交集。这一切都只是恰逢其时的巧合。

      而此刻她正站在眼下的巧合跟前。

      剑眉星目,削骨薄唇,下巴有坚毅的菱角,皮肤是阳光炙烤出的古铜色,颇有光泽。

      他随意的挽起卡其色的袖口,向林颜伸出右手。“林小姐,你好。”声音低沉醇厚。他的手很粗糙,也很温暖。

      他们面对面的在窗边坐下。没有人说话。

      她一直挂着适宜的笑容,礼貌而又保持距离。他却毫不掩饰的直视她。林颜觉得有必要将尴尬掐断于萌芽时期,“先介绍一下煤精吧。”

      “大约在1.5亿年前的白垩纪时期,世界发生了一次,或者是许多次强烈的地震,山川颠倒,百水逆流。当时地表上大量的生物被摇撼碎裂的大地所吞食,陷入了深深的地底里,不见天日。而煤精,则是由松柏等硬木的尸体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形成的。”

      她在昨天已经翻阅查找过许多与煤精有关的专业资料,可是他多情的描述还是吸引了她。这个男人和他的句子一样,充满了生命力。

      他问林颜,“你见过真的煤精吗?”

      林颜先是点头,但随即又否认,“曾经在抚顺买了一串煤精雕的佛珠,后来别人告诉我是赝品。”

      “最好的煤精,颜色墨黑。致密,很轻。有沥青的明亮,金属的光泽。你知道吗,它们在显微镜下面,有些会显出枝桠的痕迹,隐约的年轮线,甚至是清晰的本质细胞结构。”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但在形容它们的时候,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兴奋。

      没有趁热打铁,推波助澜的动机,林颜被他眼中的光打动了,“带我去看看你的收藏吧。”

      可是他却笑着摇头。他喜欢煤精,却从不收藏。他说它们最美的模样,是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乌黑油亮的身子半埋在灰色的煤炭中。

      他说,“爱,不是占有。”

      她猜他阅人无数。从懵懂青涩到世故老练,从被伤害到伤害,过尽千帆。最后笑看红尘,波澜不惊。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苦涩。

      采访结束以后,他送她到门口。她转身,准备向他道别,但四目相对之际,却又始终说不出一句简单的再见。

      最后,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他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说:“不如一起吃饭吧。”

      这期的专栏做得很成功。编辑开会时多番表扬了她。林颜表面神色谦虚的笑而不语,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提出加薪的要求。以前的她,或许会对两句无保留的赞赏心满意足,但是现在,那些漂亮的句子已经再也无法让她感到兴奋。

      这个年头,实实在在的现金比什么口头承诺都能振奋人心。曾经她瞧不起那些物质至上的拜金女,可是日后,她渐渐发现,原来有时物质是一种通往精神的快捷方式。不管是不是借口,她早已任由自己在俗世中浸淫腐烂,活得越发的如鱼得水。

      自从那晚吃过晚餐,他载她回家以后,他们再无往来。他没有找她,而她也没有主动打电话给一个刚认识的男人的习惯。她自嘲的想,自己究竟是入不了他的眼。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来自法国郎克多的快递。是一块小巧的天然煤精,黑中透着微微的红,形状椭圆,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异样的细滑。

      她原以为他已经把她忘了。

      可是除此以外,再无他物。哪怕是一张只有只言片语的纸片。这是代表郑重其事,抑或即兴而为?林颜没有把握。对他。

      她走到窗前,用拇指和中指卡住了他贵重的礼物,堵住夕阳。吃掉了太阳的煤精显出了原先隐匿的红,像一滴结成了块状的相思血。

      她想起了他铁青色的须根。

      最靠近人性真相的职业生涯已经让她的一颗心过早的荒芜,与时日同步老去的,是她那张已经开始需要砸钱保养的脸。她手中的资本已经越来越少,挥霍这种曾经让她心潮澎湃的词语早已成为幼稚无知的代表。她迫切的需要安定,就像脱离母体的蒲公英期待找到一块适合的土壤,然后落地,生根。

      可是现在,她却爱上了一个风一样的男人。

      他相信,每一块煤精都有属于自己的古老的生命。

      人类却拿起刻刀在它们的血肉之上挥舞,将它们变为一尊尊男人办公桌上的摆设,一颗颗女人耳垂上的坠子。他感到无限的悲哀。

      煤精和其它宝石一样,挖出一块就少一块。现存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少了。正因为罕有,它们的身价日益高涨。他希望能在它们彻底消失之前更多的靠近它们,读懂它们。每次发掘结束,离开矿井以前,他都会小心翼翼的将它们再次埋藏起来。他没有占有的欲望。知道的人会骂他一声傻X。他们不懂他对这种古老物质的爱。

      这个煤矿深入地底970公尺。矿底是未知的黑暗。

      鸣声震耳的升降机开始缓慢的下降,他忽然反常的觉得紧张。这是他首次对死亡产生恐惧。

      至少不能现在死。

      他甚至还没有吻过她的嘴唇。

      升降机尚未停下,他就知道这里有煤精。他能感觉到。

      在这一刻,地球上的另一端。林颜正坐在电话前四处打听城中哪里有会加工煤精的师傅。她要把它弄成一个链坠,挂在脖子上,贴着身体,倾听她的脉搏。

      她想,也许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

      但在按下拨打的前一刻,她又开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如果她猜错了他的心思,那在他心中,自己便沦为了自作多情的女人,如果猜对了,那么也失了矜持。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旁边的取消。

      放下电话以后,林颜拿起桌面上的镜子。

      平心而论,尽管失去了干净的眼神,但目前她还是拥有一张美艳的脸。回顾过去,她又何时曾为一个仍属陌生的男子像此刻一般患得患失?

      可是分明已经陷进去了。

      新来的女职员蹬着高跟鞋,扭着纤细的腰,留下婀娜多姿的背影下班走人。不知出处的蝉鸣忽然响起,大有经久不衰之意。

      林颜轻轻的叹气。

      “我回来了。”他在机场给她打电话。

      她告诫自己要忍耐。几分钟后却还是跑到楼下拦车。但是到了他家楼下,她又开始在上楼与回去之间迟疑。

      她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为了他的一句话就匆匆的赶来,好像一个春心初动的天真少女。她决定回去。一转身,正好就见到他。

      看着她身上精致的套装与脚下粉红色的拖鞋,他仰起脸大笑。

      林颜懊恼又紧张,竟无法落落大方的与他说话。

      他们之间的气氛,从那一块煤精开始,早已经变得微妙起来。

      今晚的夜空蓝墨水一样的干净,没有半点星火,只有一颗月亮孤单的坠在天上。她忽然觉得劈进房间的月光很危险。一转身,却发现他站在身后。

      他低头吃她嘴上的唇膏。

      林颜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胜算。她不是他的对手。她已经露出了底牌。

      可她还是按住了他解她衬衫纽扣的手。不是觉得委屈,只是她想保留最后的矜持,她不想被他轻视。

      他在她的耳朵旁边叹气。他说:“林颜,我已经32岁了。对一个人动心,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林颜松开手搂住他结实的腰,她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

      并没有圣人们所讨伐的那么不堪,身体只是一种最原始的表达方式。是爱情中水到渠成的一个节点,亦是让双方重新认识彼此的一个端点,人类没有权利对之施以不洁的形容。

      欢愉被黑暗盛情的包围。

      林颜躺在清晨温和的日光中,□□,除了脖子上挂着的煤精。它正安静的躺在她的心口。本来想要打磨,可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最初的形状好看。于是只穿了一个小孔,串上一根黑色的细绳。

      他觉得它原本就是她身上的一个符号。浑然天成。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煤精是有生命的。它们嗅到人类的气味,就会开始一寸一寸的往更深的煤层里钻,不轻易让人发现。”

      “人类粗糙的手,会玷污它们镜面一样的身体,破坏它们千万年不变的肌理。我总是舍不得去触摸。”

      “我希望当我死的时候,能和它们埋在一起。尸体分解的时候,我与它们融合。”
      她握紧了他的手。

      “往前走去,有的只是无限延长的,通向死亡的最后一步。死亡并不可怕。”他没有告诉她,那一刻,他在970公尺深度中的恐惧。

      他们朝夕相对了37天。沉溺在一份毫无防备的爱情里面。没有年少脆弱无比的青涩幼稚,没有成人不动声色的暗中计较,难得纯粹。

      这也是一场赌博,林颜用最后的青春来赌他会不会为她停下。她知道,无论输赢,她也不可能再像爱他一样,爱上另一个男人。她最激烈的一次绽放,属于他。

      他们之间没有承诺,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他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和创可贴一样,都是一次性用品。”他盯着她胸口的煤精,“最美的爱情,无需雕琢便能透出光亮。”

      他去了抚顺。

      听说那里的一个煤矿开采出了惊人的深度。他觉得那里会有最完美的煤精。他迫不及待的想跟它们相遇,相知。

      比想象中要顺利,林颜如愿以偿的争取到了加薪。出的又不是自己的钱,编辑乐意满足这个得力的手下。生活平稳的朝她意欲的方向发展,如果加上他,那么也许就是最完美的状态。

      她有时会去他家,躺在那张他们曾经彻夜欢爱的床上。她希望当他下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能发现她的味道。

      她养了一只猫。和她一样,它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偶尔,当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它捉她的项链。她会不悦的拍开它的爪子,给它一个严厉的眼神。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早以前,他们真的见过。那是她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她去抚顺旅行,在南站附近看上了一串煤精雕成的佛珠,刚想买下,在身旁走过的他多管闲事的说:“一看就是假的。”那时候的他,还没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可她最后还是掏钱了,因为单纯的喜欢,心头好,并不在乎值不值得,要的只是得到那一刻的满心欢喜。

      秘密的美丽在于被揭发。她决定等待他的忽然记起,或者永远遗忘。

      他在半夜偷偷进入了那个已经被封闭的煤矿。几乎整座山都被挖空了,里面杂乱无章的竖着许多起支撑作用的竹子。

      他知道很危险,但凡诱惑都是危险的。而抵制诱惑的最佳方法,便是向它屈服。

      临行前他告诉交好的友人,不论能否遇到煤精,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下矿挖掘。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想给她安定。他愿意为她尝试成为一棵树。

      那些爱他的人都想方设法的拉住他,她比她们慷慨伟大,她让他自由。所以他爱她。

      有她在的家,成为了他的另一个梦想。他决定这次回去就向她求婚。

      看到煤精浅浅露出的一截,他小心挖掘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脚也有些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庞大的煤精,而且是极浓的墨黑色,吞掉了四周所有的光芒,反射出一种灼人瞳孔的光泽。

      他能想象它一代又一代的潜藏在1290公尺的地下,寂寥而高贵的与岁月对峙着。

      因为激动,他的眼眶开始泛红。他想与她分享心中的狂喜。

      他没有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

      这座被人类摧残至极而又惨遭遗弃的山,从顶端开始,正在一寸一寸的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残留的煤渣,破碎的山石,开始了最后的沸腾。它们压断了竹子,汇成了越来越庞大的河川,气势汹涌的向矿底流泻。

      此时,她正抱着猫咪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师妹无比煽情的对心上人说:若曾素心相赠,何妨咫尺天涯。怀中的猫忽然跳起,捉了一下她的链坠。煤精上生出了一条细微的裂纹。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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