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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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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九月中,露结为霜,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
可是这年的霜降时节,却下起了一场冷雨。羁旅之人被这场冷雨困于夜雾之中,茫然四顾间躲进山林深处一间破败的土地庙。
四处皆漏雨,只有西北角一片还算有庇护,于是一群不甚相识的人便生了火,依偎成一团,彼此却都观察提防着,默默不言语,一派肃沉景象。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客途秋恨。
两炷香功夫,柴火都要燃尽之时,那扇不停扇动的破门“吱啦”一声被人推开。
“哈,好知节气的雨。”
来者打着一把类似伞的物件,骨架齐全,但是伞面破败不堪,还缺了几个角。待收了伞,来者看到看到围火而坐的一群人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略略欠了欠身,道一声:“叨扰了。”便寻了人群外围的一个地方,席地而坐,正坐在了百里霜月的身旁。
时间久了,便有人开始言语闲谈,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用火热了或烤了来吃。百里霜月也拿出怀里的大饼来吃,因吃得急了,胃隐隐作痛,于是还剩了大半块。
百里霜月正在揉着胃部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吱——咕——呜——”的声音,连绵不绝,且带有一种让人不能忽略的节奏和韵律感。
是百里霜月旁边坐着那位的肚子在叫。
人群中有个女娃娃马上就笑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娘,叔叔他也肚子饿呢!”
那个当娘的马上将手里的馒头塞到孩子的嘴里:“你说你这死孩子怎恁多事的!你吃你的吧!”
于是那女娃娃就抱住跟她脸庞差不多大的馒头,一边大口啃着,一边睁大眼睛盯着来者的肚子。
再话说也不时一个人听这声音,也有几个汉子跟着笑起来,眯着眼探了探在火旁温着的酒,笑:“兄弟,出门在外,干粮要带足够啊。”
来者马上笑着说:“哈,是啊,是啊。”
有个员外模样的老爷,静待着丫鬟打开食盒,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嘻,穷酸。”
不知人群中谁发出的声音。
百里霜月看来人样貌,像是三十未至,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再加上那副没脸没皮的气度,像是个星座江湖多年的神棍。百里霜月一手捂着胃部,一手将那狗啃过一般的半块饼递了过去。
“哈,多谢!”
这声“哈”,可是要比之前的要喜悦许多。
来者接过饼,三两口就吃完了,附带一声长长的打嗝,听上去像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咦,这位小少年,你怎么面色苍白,不舒服吗?”吃饱了,想起来关心喂食的那位了。
但是百里霜月不想回答,因为那声长嗝,尽数喷到了他的脸上,他闻到了大饼酸酸的面粉味以及某种事物腐烂的味道。
来者不管他的冷脸,突然伸手拉过百里霜月的手,在几个穴道上重重摁了几下,疼得百里霜月想咬人。但是也在同时,胃部的绞痛被一阵暖热取代。
来者放开了百里霜月的手,又坐到了一边,已经眯缝着双眼,看似已然半寐。
百里霜月这才知道,自己可能是遇到了一个会武功的,他几乎是“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又重重跪下,问:“你会武功?你功夫很厉害吗?”
来着睁着一双睡眼:“哈?啊?”
百里霜月重重叩首:“求师父收霜月为徒!”
来着急忙将自己的身体往百里霜月正在拜的地方挪移:“哎呀,哎呀,这可使不得!”
百里霜月猛然抬起一张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有了水雾:“师父,霜月没有根基,但是霜月不怕吃苦!”
来者连忙解释道:“哎呀,不是这个道理••••而是老道已经有了两个徒弟,皆是顽劣无比,老道养那两个已经很勉强了!”
百里霜月听了这个道理,咬牙道:“师父,霜月只跟着你学武,不吃你家的饭••••••我还能在空闲时间种田,养你们吃饭!”
来者“噗嗤”一声笑了,却又突然敛起笑容,问一声:“你叫霜月?哈,天下皆秋霜百里嘛。”
百里霜月不知他为什么扯到自己的名字,正想开口,来者却眯眼一笑:“不要说了,过来睡吧,暖和。”
百里霜月以为这是师父终于意识到“吃人嘴短”这个道理,准备收他为徒了,连忙爬了过来。
却在爬到道者身边时又迟疑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好失去,怕什么,于是便偎着来者坐下。这道者刚进门时,身上还笼着一层毛毛的水汽,现在身上已经完全干了,衣袍的质量粗糙却熨帖,道者的头发很长,头顶用一根木棒插了一个髻,剩下的全部披散下来。
百里霜月昏昏欲睡,他睡觉时手里习惯性抓个东西,于是就抓了道者的头发,这触感竟像是像是有一年,他爹带他去塞外看雪,他抓着北国絮雪时的感觉,他爹那年已经不很年轻,笑起来眼角都是褶子。她娘也是眼角有些褶子,一笑,这些纹路便细细密密地扬了起来,盛满暖意。
百里霜月的身体轻轻抖动着。
道者伸手抚过百里霜月的脸,盖上他的眼睛:“不要想了,睡吧,孩子。”
手上虎口和指节处有茧。
百里霜月想:师父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高手。
等百里霜月冻醒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靠着道者,而是披着道者的脏外褂,睡倒在地上。他突然意识到这白毛老道可能已经跑了,于是披着衣服奔出破庙。
出门却见雨水已停,深蓝色天幕中星光点点一片澈然,间或轻云流动,而林间却山雾漫起,一片古木参天,夜枭啼鸣,颇有鬼气。
道者正蹲在树边的大石头上,抱肩抬头看天。
百里霜月悄摸地凑过去:“师父。”
道者低下头来:“醒啦。”
百里霜月揉着眼睛。
道者说:“你以后改个名吧。”
百里霜月想了想:“嗯。”
道者看了看天气:“本是霜降,却无霜,你不如以后就叫吴霜吧。”
百里霜月想了想,又嗯了一声。
道者叹了口气:“我真不能收你做徒弟。但是我有个朋友,住在从这往北走三十里的——北面你识得嘛?哎,现在的孩子都不识东南西北的••••••”
吴霜默默开口:“师父,我认得的。”
道者笑了笑:“他的名字叫做查小云,你到他那里去,他一定会收留你的•••对了,拿着我这把伞吧。”
吴霜又默默地接过道者的颇伞。
道者交代完毕,颇真诚地问了一句句:“你怎么会信我?”
吴霜愣了一愣,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道者长叹一声:“孩子,过去的事,也许对你还说是过不去的坎,但是••••••”
话未说完,吴霜顿时涕泪满流,这月余积攒的愤痛与伤悲,就这么突然爆发出来。
道者又浅浅叹息一声:“天道好还,自有因果,你且看吧。”
眼泪这东西吧,小时候不觉得怎么样,长大了就觉得它其实是个奢侈品,因为你有时不能哭,有时不敢哭,有时也不配哭。
所以吴霜赶紧止了眼泪。
道者又呆呆看天,嘴里自言自语着:“这天宫之中,北极星不再闪亮,让老道我这迷路的人怎么找得到北嘛。”
吴霜也抬头看天,以期止住眼泪:“师父,北极星亮过吗?”
“当然亮过!不光是北极星,还有那北斗七星!哎,不亮了有些年头了。唉!”
吴霜也道:“我看书上也说过紫微星与北斗七星君呢,可惜从来没有见过。”
道者不说话,蹲在石头上摇摇晃晃:“这嘛,哈,老道就给你指一指吧。”
“呐,那个方位应该是贪狼、巨门、禄存、文曲星,组成为斗身,又曰魁;那里便是廉贞、武曲、和破军星,成为斗柄,又曰杓。哈,像是舀酒的斗吧!”
吴霜听得两眼发光。
道者便接着讲:“北斗星啊,可不是全部都是指者北方的哟。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现在嘛,斗柄应该指着•••••”
“西北。”
“哈!好孩子,知道老道方向感不好!”
道者摸摸吴霜的头,又抬起自己的头:“不过那北极星,却是一直指向着北方,是万星至尊呐。”
道者说道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吴霜仰着45度的脑袋看星空的样子,便什么都没说。
自霜月山庄灭门惨案至今,堪堪已过月余,百里霜月曾感觉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最悲惨不幸的人,但今日俯仰天地,静观星云变,却陡升一种豁然之感。他并不是要放下仇恨,不,他不会,只是他突然意识到,世间万物,连星辰都有变,何况人事?不若从容面对。
道者活动活动膝盖站起来:“好了,老道该走了。我那第三个徒弟,还在等着我呢。唉!”
吴霜怔怔一下,想不到什么挽留的理由。
道者嘿嘿一笑:“老道还没有那么老,肯定还会有机会见面的嘛!”
吴霜扯着嘴巴笑了一下,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等他将屁股拍好再抬头,却发现道者的身影已经没入林间树影或雾气中,再寻却已经不能再见。
四顾都是徒然,索性不再寻觅。吴霜收拾好道者的外袍和伞,朝着北方,行进了。
隔天早上,天已经大晴,困在土地庙里的人们早早醒来,似乎谁都没有发现人群中少了个少年人与道者。
员外老爷派小厮前方探路,不一会功夫,那小厮一路屁滚尿流地滚了回来。
“老爷!不好啦!昨晚还要行商的那一队人!被雷劈死在山林里啦!”
员外老爷抖抖胡子不说话。
那几个汉子戚戚然:“幸亏我们没有贪这个快!”
昨晚骂孩子的娘却早已带着娃跪到了正殿前:“多谢土地公公保佑!多谢保佑!小女子家就在山脚下,以后一定会常来拜祭!”
娃儿听了娘的话,将昨晚抱在怀里睡觉的剩馒头恭敬敬地放在了庙前:“原来真有神仙啊!细娘也谢你了!以后细娘也会来拜你的!”
众人散尽,秋日澄澈的阳光,透过破烂的屋顶,照射到空荡荡的小庙里,照在那半个剩馒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