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9、有凤来仪

　　进来的正是配庭的女帝百里宜醉。她身着浅深十七色的华服，后摆拖地。
　　未央自是不敢正视她的容颜，只能匆忙撑起身子，又伏下去行礼，手上却又传来一阵疼痛。
　　百里宜醉已经坐到她的床沿，扶她起来，柔声问说，“姑娘，你好些没有？”
　　未央低着头，“好多了，不敢让陛下念着。”
　　“不是手刮到了么，伸出来给我看看。”
　　她尚未说话，旁边的侍女先开了口，“陛下三思，那伤口面目丑恶，怕陛下看了……”
　　百里宜醉回头笑笑，依旧是对着未央说话，“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怎么样了。”
　　未央依言，这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手臂的惨状。
　　亲手用钗子在臂上刮伤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偏又在地上压磨了几下，虽然处理过，却依然血肉模糊。未央不敢皱眉，只是快快把手塞回被子，“未央没事，不劳百里陛下费心……”
　　“你叫未央？”百里宜醉替她压了压被子，“长乐未央，好名字。”
　　“嗯……”未央一时不知道该应些什么，只好沉默。还是百里宜醉先开的口，“未央，你的家在哪里？我吩咐他们送你回去，爹娘这时候也应该担心坏了。”
　　“我……”她一迟疑，“我没有家……”
　　“那你住在哪里？”百里宜醉问到。
　　未央心念一转，便说自己无爹无娘又是被拐带过来，现在只好在青楼里打打下手，勉强算谋个庇护。原本只想佯装伤心落泪，尝试博取百里宜醉的同情，没想到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离开日高后的种种回忆也一并涌上来，未央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委屈和迷茫，声声切切令人动容，竟感得百里宜醉眼眶都微微湿润，从下人手里接过帕子来拭。
　　“我现在……真的，呜呜，真的……”未央哭道，声音都嘶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才好……”
　　百里宜醉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顿了顿，问道：
　　“未央，你跟着我回帘蜀可好？我至少可以给你的要比这里多些。”
　　未央一下子抬头，硬生生按捺住心头涌上来的不可置信，不敢让神色有一丝破绽，通红的眼眶里被泪水浸得闪着微光，“陛下，您要收留我？”
　　“陛下，这恐怕不妥啊，这女孩来历不明又是青楼出身……”一旁有随从女官委婉提醒。
　　“这该是你们的职责吧。”百里宜醉不以为然的说，一干下人皆噤声。
　　百里宜醉摸了摸未央的头，“把手养得好一些了，我们就上路。”
　　不过那日之后，未央便鲜少见到百里宜醉了。心里虽然好奇，却也不敢贸然多问。
　　平日的衣食住行都由侍女打理，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帝姬生活的感觉，未央在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里又过了几日，直到她的手可以灵活活动后，百里宜醉才过来探望她，还细心的问她在冽香居是否有东西需要收拾，未央便顺道提出是该回去知会一声。
　　就半日的空闲，未央只来得及和清葵等几个素日处得融洽的小姐妹打了声招呼，清葵老是唠叨自己是个有福的人，初来乍到的却平白地召到百里陛下的青睐，如今入了宫更是飞上枝头。冽香居里的那些素来不大搭理她们这些小丫头的姐姐们倒也没多大反应，只是多正眼看了看她。倒是和花妈妈话别时，她意味深长的神色让未央有些惶然。花妈妈和别人不同，她精明尖利，是唯一一个对未央的离开抱着颇有兴意的人。
　　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她将要离开这里了，去向她原本的目的地。帘蜀，配庭的王城。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恍如梦中一般。

　　百里宜醉倒是很好奇未央在走进帘蜀王城的王宫时那种平静无常的模样。
　　在从马下救起未央那一刻起，就有人着手去调查这个突然闯入马队的少女的底细，而未央那段“情真意切”的身世背景破绽百出，稍微一想便知是半真半假，而调查的人也逐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然后就算不是身世漂泊孤苦无依的贫女，她也不过是一介平民，见到这样的宫殿也应该惊奇或是艳羡。看未央的样子又不是像装出来的，如果不是这个女孩脑子少了根弦，那就是这个女孩城府太深，善于隐藏。
　　出手搭救这个女孩本来就是心血来潮，再加上她的底细不得不让自己颇有几分兴趣，若真是引狼入室的话，百里心头笑笑，那么就当给自己古井无波的日子添点乐趣吧。百里宜醉的脸上一闪而过一种类似猎人看到猎物的兴奋，若要旁人见到恐怕是要惊得一身冷汗。可惜聪慧过人的百里陛下怎么样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竟是巽氏后人，自小生活在皇宫内院，对这样的宫廷布局只会觉得熟悉。
　　百里宜醉对这个自己带回来的女孩很是有兴趣，倒还是细致入微的替她打点，事事过问，宫内的人都羡慕这十来岁的小丫头的好运气。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百里宜醉温和地说，又指向不远处的正殿，“那儿便是我的元明宫了。”
　　“谢陛下垂怜。”未央乖巧地应道。
　　这里是熟悉的宫廷，那种无以伦比的华贵仿佛是当时义更王城内的气息，下人们的毕恭毕敬又如同那些曾在父王膝下磕拜的大臣或是奴仆，那是对王权至高的敬畏，仿佛是不怒自威的气势。未央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摆设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忽然觉得有些不知何处的空白。
　　“又在发什么呆呢？”百里宜醉俯身轻问，未央微惊，向后退了一小步。
　　“我有那么可怕么？”百里宜醉佯装不悦，又是好奇的追问，“到底你脑袋瓜里装着什么呐？”
　　“没……没有。”未央停了停，“大家脑瓜子里装的可不都是一样的东西么？”
　　“放肆！”一旁有女官出言制止。
　　“没事的。”百里宜醉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惊奇的赞道，“你说的很对啊！”
　　“对不起，陛下。”未央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
　　“没关系。我觉得你还真是挺有趣的，看来把你带回来是对的啊。”
　　是因为我有趣，才把我带回来的么？未央有些呆呆的看着双眼明亮的百里宜醉。
　　“请问……”未央试探地问道，“我在这里可以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百里宜醉挑眉，显然她还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问题。不过她喜欢积极主动的人，“那你会做什么呢？”
　　“我？”未央略一思忖，小声地说，“会做些小菜，会打扫房间，会洗衣服……不过洗得很慢……”，说到这里她抬头有些脸红的看了看百里宜醉，似乎这些都不算什么大本领吧，却看到百里宜醉鼓励的眼神，便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还会洗碗…虽然容易打碎盘子……对了！还会招呼客人！”
　　“扑哧——”百里宜醉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看到未央通红的脸又忙正了神色，“听起来你倒是会挺多的么。不过，在这宫里和你拥有同样本领甚至比你做得要好得多还是大有人在，我何必多要你一个？”
　　“我就知道……还是不要了吧……”未央无奈的嘟囔着，“可是我就是想做点什么啊。”
　　“我有个建议。”百里宜醉看到未央感兴趣的抬起了头，满意道：“要不，你学着做我的女官？”
　　“女官？”未央重复了一遍。
　　女官是帝王身边最亲近的侍从。负责帝王起居生活的是掌事女官，负责帝王政务处理的是掌印女官。基本上帝王身边都会有掌事女官和掌印女官各一名，当然也有因为深得帝王信任而身兼二职的诰命女官。
　　作为女官的基本要求便是必须是服侍帝王有一定年份的资深宫女或者是名门之后。作为女官一生不得入宫为妃或是嫁入皇族直系亲属家中。所以很多女官都是跟随帝王至其驾崩。

　　“朝槿姑姑，我要把这些全部读完么？”未央趴在小方桌前神色凄哀。
　　面前是一堆小山似的书。大到配庭国史、地方图志，小到皇族人员记录、在野官员名册、宫廷礼仪和忌讳，甚至细微到百里陛下的生活习惯、爱好和所厌之事都了然列在书册中。
　　“若想要做一个优秀的女官，这些都是必要的常识。”如今的掌事女官朝槿正言道。
　　“可是我只是想做一个女官……”未央轻声的哀叹。优不优秀日后再说不就好了。
　　朝槿瞥了未央一眼，只是淡淡的说，
　　“若是没有抱着做到最好的心去做一件事情，那不如不做。”
　　未央闻言抬起了头，正临上朝槿姑姑没什么表情的眼睛，浑身一个激灵。似乎受到了激励，未央觉得整个人都有了斗志，用力的点点头，灿烂的一笑：
　　“是！那就麻烦朝槿姑姑了。”
　　朝槿仍旧是没有什么表情。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路遥方知马力。

　　每日未央都独自在屋中细读朝槿姑姑送来的书册。朝槿姑姑和掌印女官晚棠姑姑逢有闲暇，便会过来指导一二，时光流转，未央却也差不多能把这些事儿都粗略的记在心里。
　　这样的时光，好像在陌宅里陌疏禅替她解惑，孟湘教她识文断字的日子。
　　想到这里，未央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陌疏禅。没打声招呼便随随便便偷溜出门，还好几个月了都没有和他联系，陌疏禅一定很生气吧。话又说回来，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模样，若是哪日回去了必要问问奈若那时候的场景。奈若，奈若这小丫头一定是常念叨着她吧，也无法和她联系上，真是害得她担心了。
　　算了算了，只好等的百里陛下和自己再熟络些，好说话了再说吧。
　　便是这样，读读书，念念想，日子却也过得很快。

　　“怎么样，这女官的事儿不好学吧？”百里宜醉下了朝，惯例到未央这儿视察一番。
　　“还好还好。朝槿姑姑和晚棠姑姑教的仔细，也就不大难了。”未央微微一笑。
　　“朝槿和晚棠不在这儿，你就不必拍马屁了吧。”百里宜醉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句句属实。”未央侧过了头，笑得更开心了。
　　“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鬼了不是。”
　　“陛下。陌大人求见。”
　　“嗯。叫他在殿内候着，我随后就来。”百里宜醉起身准备离开。
　　未央习惯性的在脑海里扫了一遍，似乎没有什么姓‘陌’的在野官员的记忆，可不能问出口，否则要是被两个姑姑知道了，便是又要多加苦任务了。

　　未央闲着无趣，便揪着裙边金累丝攒珠的坠子四处闲逛着。正要经过着前殿，却看见晚棠姑姑背朝着自己侧立在门边，心念一转，百里陛下正和某个陌大人谈事情呢。未央轻吐了一下舌头，准备绕道而走，可是心底又想见见这个自己竟然没有记住的官员，就算是以后姑姑问起，自己也能估摸着说个一二。用了各种借口终于说服了自己，未央便佯装一脸不知的样子轻快的走了过去。
　　余光瞄到殿门大开，很好，经过的时候快快的扫一眼就好了。
　　走到晚棠姑姑身边的时候，晚棠姑姑警觉的转过身来，而里面的声音也清晰的传了出来。
　　百里陛下的声音。还有……竟然是陌疏禅的声音！她就算好久未闻，也绝不会听错。
　　那个坐在百里陛下右侧下方的人，衣白胜雪。未央只须略扫一眼便能确定，那是陌疏禅！
　　陌疏禅怎么会到了来这里？是来找她的么？不对，百里陛下明明是要会见什么陌大人，难道陌疏禅竟是配庭的大官？不可能啊，自己怎么会没有一点印象？
　　无数个念头在未央脑海里闪过，却被两个声音打断：
　　“未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陛下正在处理公事，你还不快点避开？”
　　“未央，你怎么来了啊。”
　　近的是晚棠姑姑略略有些紧张的声音，远远过来的是百里陛下亲切的嗓音，还夹杂着空旷的宫殿里独有的微微的回声，一时间有些飘渺不定。
　　未央还是愣愣的站在殿门口，这时候陌疏禅已经看了过来，清冷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没有愤怒，没有气恼，没有惊喜，没有讶异。什么也没有。好像早就知道一切，又好像恍然未觉。
　　未央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倒是一旁的百里宜醉似乎看出了点端倪，眼里带着些玩味：
　　“怎么，疏禅和未央这丫头认识？”
　　未央心头一紧张，糟糕，被百里陛下发现了，那自己先前说的那一套不是欺君之罪么！
　　本来还算得上伶牙俐齿的未央，却也是慌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直勾勾的看着陌疏禅。
　　“微臣曾收养过她。”陌疏禅平静的回答。
　　“哦？竟从未听你提过。”百里宜醉语气里兴趣不减，全然没有注意未央的紧张。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陌疏禅微微低头，转而又说，“未央给陛下添麻烦了，若未央没有什么大错，可否让微臣带其回府，臣定当严加管教。”
　　百里宜醉听罢，看着陌疏禅认真的神色，又望望未央有些苍白的脸，眼睛如月牙儿一般弯弯又明亮，嫣然一笑竟让人恍了眼神。
　　“回府么？难道不必了。”百里宜醉存心是要看好戏。
　　陌疏禅也没有紧张，只是恭问：“可是未央做错了什么么？”
　　“那倒不是。”百里宜醉轻笑，转头望向门口的未央，朝她招了招手，“她要做我的女官了。”
　　陌疏禅抬头，神色复杂，又望向局促地走进来的未央，皱起了眉头。
　　“陛下，请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