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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春情渐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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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没料到自己竟和流毓成为了朋友,还有熙展。他们偶尔在殿内遇见,只要不是多庄重的场合,未央就不怯与他们对视,偶尔会回复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
流毓还是抓着未央先前盯着他失神的事儿不放,三天两头就拿这事打趣,没正经的时候常挂着一副‘我会负责’的丑恶嘴脸,非让未央承认她有以身相许的心,每每这时都会被熙展好笑的打发。未央起初觉得颇为无奈,常常被他堵得一句话说不上来,闹个大红脸,不过久而久之竟也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嬉笑怒骂一律来者不拒,不痛不痒,灵机一动时还能驳回几句,如今流毓倒是拼命说着“名师出高徒”之类的不害臊的谎话,未央觉得自己真是快要拜倒了。
未央虽常抱怨流毓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但心底还是佩服他能说会道的本领。
她隐约也能明白,流毓表面上倜傥不羁,并不是真正的他。那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就算她只是个随行而来的女官却也听的不少,身世、家世那些种种,总是从小小的缝隙钻入她的耳中,她能明白,他应该不好过。可是她也明白,聪明的,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隐隐藏着心事,和他们一起打闹。这样,应该最好。
好几次百里宜醉看到他们三人有说有笑的在宫中漫步,也会不经意的一笑。她从不轻易打扰他们。难得未央也有了年龄相仿的朋友,也鲜少见她如此轻松自在,既然偷得半日闲适,就让她也尽兴一下吧。
大典过后,诸君各自回国。
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刻。未央倚着栏望着眼前无尽的沸海,心中思绪万千。她又将回到那个冷清繁丽的皇宫中,谨言慎行,草木皆兵。鸿述的山水花鸟看得久了,配庭的模样甚至有点淡忘,变成脑中一副蒙了雾气的水墨,虚虚实实漂在海的那头。
百里那日清晨唤她过去,她噙着笑,拉着未央的手。看她那张柔美的容颜。
她许久未这样仔细的端详她。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蓦地有些紧张。
未央轻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两日之后就启程回去了。”她道。
未央的笑瞬间黯淡了一丝,随即明亮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是么?”百里反问道,“你当真十分想念配庭,恨不得现在就离开鸿述,踏上归途?”
百里宜醉心里有些兴味,未央在她眼里还是个不太懂隐藏感情的丫头,眼里的失落她又怎会看不出来?
“是,未央十分想念配庭。”她轻声应道。虽然是有些违心的话,她还是说得字句清晰。
“骗人。”百里假怒道,眼中的笑意却是遮不住的。
“未央哪里敢……”
“还说不是。”百里笑道,“我知道你想什么。那你就留着好了?”
“陛下!”她小声急道,她实在搞不懂百里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陛下最知道未央嘴笨,用来寻开心是最好的了!”
“我岂像是寻你开心?”百里随手抽过一张帛纸,“配庭女官未央,特许留于鸿述周游,随后再返,望鸿述帝君准许,——这样写如何?”
“百里陛下不要我了?”她委屈道,“我又怎么了?”
她怎么觉得这一行真是特别累呢?总是出些状况外的事。
“你记得回配庭,我都感激不尽了呢!”百里盖上红泥玺印,交到未央手中。眼色满是调皮,一点都不像君临天下的帝王。鸿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战神不像战神,上士不像上士,如今连自己好好的陛下都不像陛下了。天,未央都有些后悔随行而来了。
“百里陛下……”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哀求,百里陛下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觉得有些不安,那种好像看透一切却偏偏把你蒙在鼓里的笑意,让人格外踌躇。
“好了,乖孩子。”她笑得温暖如春,“记得回来看看呀。”
百里宜醉隐约记得那日熙元留她片刻,与她说了此事——她身边的那个女官,他的弟弟对她钟情。百里宜醉虽不舍常年陪伴在她身边的得力女官,可是既然鸿述大帝开了口——
百里宜醉当时便点头同意,许了这事。
未央有点儿发懵。
她已经在整理行装——什么?真的把她留在这里?
一下子就被百里陛下硬留在了鸿述。无论未央心中如何想着,亦是不舍得离开那片第二故土。
她手上拿着一卷帛,心中虽然不解,却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欣喜。
百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十四岁了。正是适嫁年龄。还遇上了并不让人讨厌的男子。世间多少女子,都经历着这样的过程,轰轰烈烈的绽放,然后慢慢的老去。
可是这样就决定了一辈子么?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给了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么?
还是就这样,算是甩去了配庭的一个包袱呢。
她有些怅然,靠着红漆的柱子望着远方的沸海发呆。柱子上的漆很亮,竟然可以映出沸海的影子。
“熙展。”她轻声的唤。
身后带起一小阵的风。他应允她的呼唤,来到她身边。“怎么了。”
“……没有。”她不回头去看,只是看着眼前。火红的,几乎刺眼的沸海。
“你要回去了吧。”他声音低低道。只是她听不出这话里的感情。他是高兴他终于摆脱了这当人护卫的日子,还是对她的离开,有一丝一毫的惋惜?
未央没有回答,用手把耳鬓的碎发绾在耳后。
“不是我送了。”熙展自顾自说道,“我负责把鸯廷帝君送回照琮,百里陛下由流毓护送。熙元陛下是这样安排的,我也……”
“我没有回去。”未央突然开口道。她转回身子来,抱着手臂微微抬着头看他。
“什么?”他一愣。话说到一半也停下来,专心咀嚼她话中含义。可他毕竟不精于此道。
未央转过身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百里陛下把我留在了鸿述。”
熙展皱眉,“为什么?”
她抿唇不语。
熙展思索了片刻,眉忽然一跳。他方欲开口,突然咳了几声,像是被呛着了,勉强止住咳的间隙对她道,“未央?”
她见他咳的厉害,伸出手去轻轻拍他的背,“你还好吗……”
他挥手,“没事。”
她收回手,抱在胸前。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装点了一片浅浅的粉色。只是她不想抬头,怕他看见笑话。
“呐……”熙展开口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未央云里雾里。
“……没什么。”他半侧过身子去,眼睑有点痉挛般的一颤。
“什么啊。”她也不去追究,靠着柱子沉默。
“欸。”她半晌出声。
“怎么?”熙展挑眉看她。
“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去照琮?”
“对。要帮你带点东西么?”他认真的问道。照琮虽然算不上物资多么丰饶,但国土之外的玩意儿,小姑娘家大概都不会拒绝的。
“那——把我带上吧。”她看着他,眼神流露出坚毅。
熙展劝了几回未央都不听,执意要跟去照琮。他无奈,只得答应。她欢欣雀跃。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只当作她没有去过照琮,此次身旁又没了要陪伴的主上,是绝佳而不可多得的散心好机会。他看着她一心在准备行装的认真模样,不由的微笑。
送走了百里宜醉之后鸯廷尚未出发,其间错开的两三天熙展也无事,倒被她带着全城乱转。
被她带着。好像她变成了待客的主人,而他随在她的身后,观察这个城市。
但他亦没有这样认真而细致的,观察过自己住的这个地方。而她如顽童,对一切都有无尽的好奇心,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要去询问叫什么,做什么用的,从何处来通往哪里。他起先是答不上来,后来被问得多了也有了经验,晚上好好的准备了一番,第二天他的答案总能让她满意。
他担心她再出上次那样的事故,离开了两步都紧张的不得了,惹得她嘲笑。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走在前面,回过身子面对他,倒着走路。她在宫中生存十几年,依然保留有一些少女的特质。那些美好而温暖的光华只有在解开伪装和深褐的枷锁之后才会看见,缓慢的释放着光与热。
“后面有台阶。”他也不辩驳,用下巴示意她。
她一下子警觉,跳前一步才回过头心惊胆战的看,“好啊熙展,你居然骗我!”
“有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他哈哈的笑着,挡住她打过来的拳头。
笑闹如孩童一般。
她手上自然没有多少力气,打他既然不痛,他也就让着她。他从来不敢还击,生怕一个力道没掌握好,就伤了她。他是武将,却只由着她欺负。她自然好得意,却不知道自己被怎样的宠着。还以为自己天资聪颖,连素称战神的他都抵挡不过,总是一脸骄傲而挑衅的样子。看得他只得苦笑,只是不经意间眉梢眼底却泛起了淡淡的温柔。
她全然变成了珍宝。明亮,光洁,脆弱。
他要保护,全心全力。
空闲的时候他也教她射箭。她是十足的笨学生,弓都拉不满,总是使尽全力,才勉强如一轮初一的半月,更别提射箭出去。他演示了几遍,她依旧掌握不到窍门。
熙展无奈,放下手中的弓绕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松松就拉开一轮满月弓。
他的气息一下子覆盖过来,包裹住她尚惧春寒的身体。
她一下子恍惚,被他接去了力量,拉出一轮满弓倒好像很容易的样子。
他摆正弓,教她瞄准。声音近在耳边。
右手一松,羽箭立刻笔直飞出。长羽也再没有擦过手指,直直的掉在地上。
他略带得意的笑笑,“看见了吧,这才是射箭。”
“就你行。”她吐吐舌头,从箭筒里又取了一支出来,端好架势拉弓。
这回虽然是射出去了,可是路程却歪歪扭扭,也没有擦破空气的凌厉响声。
她不由有些失望,还是给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开脱,“我不过是一个女官啊,又不上战场。”
熙展拔出钉在树上的箭扔回箭筒,“去捡回箭来吧。”
“为什么要捡回来?”
“这里有平民出入的。要是看到箭上的皇族标记,以为有什么动乱就不好了。”他跑远,“何况小孩子若捡到了误伤人也不好。”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的点头,捡起了箭,又跑向他远方的身影。
他在前方三两步处,停下来,手上抓着羽箭,侧着身向她示意。逆着光。阳光洒过来,看不清表情。但他确实是微笑着的,好像是春风停留在他的面庞。
她心跳好像漏了一拍。突然空空落落,瞬间放开了伪装的精明防备。
他把箭扔进她手中的箭筒,拍拍手对她笑道,“回去吧。”
她愣了片刻才有反映,抬头他已经走到她身侧,她视线正到他肩,一阵微风拂过。
“熙展!”她不由自主地唤出他的名字。
他停下,转身,“怎么了?”
她垂敛下眉眼,低声说道,“没什么……很好听的名字。”
他笑开,“父亲取的名字最省心,哥哥当时是第一个皇子,叫作‘元’,我是二子,作开枝散叶的‘展’。帝姬们的字都是玉饰,璎珞,琳琅,琉璃,听起来叮叮当当的,父亲觉得讨喜。”
“你有许多同辈,多热闹。”她单是羡慕。
他却突然顿住,“……未央,你是——”
“啊,我只有自己一个而已。”她眯起眼睛笑,“倒是自在,管好自己就行了。”
“爹娘不愿意多些孩子么?”他问。
她踢开路旁的石子,答得利落干脆,“没有爹娘了。”
他沉默,半晌回到,“我很抱歉。”
她扯住他的袖子晃荡,“没关系,我习惯的。”
“未央?”
“嗯。”她回应道。
只是突然想要呼唤你。听你答应。
只要你随时在身边,随时能够答应我的呼唤。这样就能让我安心。我羡慕你有丰足的生活,并且为此欣喜。你过得多好。
他捡回箭来,拍了拍手,“回去么?天色不早了。”
她抬头真的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也没有多迟嘛……”
他笑起来,拢了拢她的肩,“你怎么看的天,太阳都没了大半个了还早。”
她不满的嘟囔,“回去又没什么事情要做。”
他半真半假的劝,“乖,回去了。”
她扭了两下才走,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直到他回过头来,轻轻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比她的手温度要高一些,也大了许多。松松的包裹住,轻轻拽着往前走。
她脸上灿烂的红色,如同从夕阳的边角借来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