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12、山雨欲来

　　“后日便要启程了么。”沉雪有些担忧的替他揉着太阳穴。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连年征战他从来是冲锋在前，如今照琮如愿取代日高，本应稳坐龙威，掌济天下即可，可还是亲临旬阳这偏远之地。她不是不知道帝君的亲临的确是可以给民众带来的安慰和信心，只是她也有私心，她不希望见他总是劳累奔波，没有片刻的休息。
　　他是人，他也会累的。
　　“嗯。你就好好呆在宫里，我很快就回来。”鸯廷享受着沉雪指尖传来的温柔的安抚，神经也松缓了些，他安慰沉雪，如同平常的夫妻。
　　“那边风沙大，气候干热，你要注意身体。”她知道劝也无用，只好叮嘱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她在他身边六年，对他的脾性烂熟于心，明明知道这样的叮嘱全然是无用功，却还要说，还要一遍一遍的重复，期盼他在外头若偶尔有想到她，也可以顺带想起她这样的期盼。
　　你要安全，要平安。要毫发无损，要意气风发。
　　“嗯。”鸯廷闭眼随口应道，似乎在思忖些什么。
　　“待会儿我去看看帮你带点什么滋润肝肺的凉物。”沉雪小声地念叨，“雪梨润肺，蜜饯增津，枇杷润喉，还有雪顶绿茶……”
　　“你别操心这些了。朝夕也会跟着去的。”鸯廷也有些好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朝夕那丫头总是风风火火的，我还不大放心呢。”沉雪顺口接道。
　　“那我可得跟她谈谈了。”鸯廷煞有介事的说。“‘多大个姑娘了，怎么整日都像嫂嫂说的，风风火火没个停歇？’这样说可好？”
　　“哎呀。”沉雪有些脸红，“我也是随口说说，你可别跟她说，不然她又闹脾气了。”
　　鸯廷付之一笑。朝夕的性格如此他亦是知道的。只是随口说来，若能碰巧逗得沉雪笑一笑，散去眉间的忧心，也算没有白提一句。
　　“沉雪。”鸯廷低沉的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他随手弹了个响指，静立在旁的侍女立刻从门外低身进来，手上捧着一个玉雕匣子。
　　他接过，递给她，示意她亲自打开。
　　她伸手打开匣子。沉雪低低的倒吸了一口气。她冰雪聪明，一眼便看出那是什么。
　　天下无双。鸯廷斩杀敌人的无双剑。
　　权利至尊，尚方宝剑。

　　第二日沉雪醒来时，身旁已经空空荡荡。
　　他走了，为了不让她再忧心，趁着她尚在梦乡之中，就离开了这里。
　　她轻叹了一叹，随口问道，“王什么时候走的？”
　　旁边帮衬着梳洗的女官低声答道，“一个时辰以前就离开了。旬阳城地僻路远，天色未亮便整装出发，此时大概在路上了吧。”
　　沉雪梳洗过后出了殿，一路走得慢，想着心事再去看扶栏之外，那云那枝柳无一不是痴心，好似都与他牵连着，哪里都有他的身影。
　　她并不是离开他就不能活的人。但她真的好担心，他这样日日夜夜的操劳，会不会有一天突然不支病倒，若她那时候不在身边，他要怎么办？
　　这么多年，她一直陪伴着他，好似心里总是满的，盛不下其他的东西了。她想起

　　但自己明白，这全然是值得的。为了心中所想能够放弃，也是一种幸福。
　　“娘娘。”
　　突然有人唤她，把她从回忆里叫回来。她回头微笑，看清了来人。“端木大人。”
　　“娘娘怎么在偏殿里，一个侍女都没有。”
　　“我遣她们下去了。”她唤了一名婢女侍茶，“一个人倒清净。”
　　“一个人清净……”他低声重复。
　　“嗯？”她挑了挑眉。
　　“帝君已经离开泉仰地界了吧。”他道，“娘娘此次没有一起随去。”
　　她点了点头，“帝君恐我受热，我素来惧热。”
　　“不仅是热。”他把端上来的茶一口喝尽，“怕旱灾之后还有蝗灾袭来。”
　　她眸子一滞，“蝗灾？”
　　“旱灾这么久，十有八九要伴随着蝗虫了。”
　　“端木大人怎么没有随着一起去？”她叹了一口气，道，“这时候也能帮衬着想想办法。”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娘娘是埋怨端木不能为帝君分忧了。”
　　她也不否认，“为人臣子，难道不该为主上分担么。”
　　“当然应该。”他沉声，“何止要分忧，所有的思想，情感，一切心力，都要贡献出来。自己留下半分都是欺瞒，都是罪该万死的。”
　　“端木大人。”她顿了一顿，复又柔声道，“你明白就好。”
　　“有些事明白就够了，”他声音有些哑，“也不会去说它的。”
　　“端木大人！”她警告一般的喊了他的名字。
　　他却突然抬起头来，所有感情都消弭于无形。他微微挑着薄唇，“俍自然要为帝君分忧。此时就要去了，送两份文书上去。俍今日留下不过是为了接收处理从配庭送过来的这些东西，留在朝中主持政务，并不是畏缩于朝廷，不敢去面对事情。况且若俍不面对，朝上怕再无多少人抢着为帝君分忧了。这样的答案，娘娘可是满意的么？”
　　她不说话。半晌，“那端木大人去忙便是了。”
　　“你果然满意这样的么。”他笑了一笑，“那微臣告退。”
　　他不等她诺，便径直转身离开。只是嘴角的笑在背开她视线的瞬间便消失无踪，只剩眼底浓墨一般的神色，还不忍退离。

　　烈日下的旬阳城是有种炙烤之后死沉。
　　街上人烟稀少，偶尔听见叫卖的声音似乎都是有气无力的。树荫地下聚集着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浪人。庄稼都死了，待在田里也没有用。不如出来讨得一口饭吃，还能摸爬滚打的过两日时光。
　　连蝉鸣都没有。偶尔吹过的风却也是热的，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浮躁得让人心烦的燥热。
　　鸯廷虽是体凉之人，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他皱着眉头思忖着。其他的人也不敢出声。
　　“我听说城里有些人因着天气干热而生了热病。”鸯廷严声问道。
　　“启禀陛下。确有此事。”旬阳城的县令刘大人恭敬地回答。
　　“可有对策？”
　　“有一策……”刘大人正欲解释，门外传来衙役的来报：
　　“报。衙外温姑娘求见。”
　　“启禀皇上。对策便是这温姑娘，她来这儿已数日，一直帮忙控制热病的蔓延。”刘大人脸色一松。
　　“宣她进来。”
　　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身翠绿的短衫，清新如夏日碧荷，手腕脚腕上的铃铛叮叮作响，也是让人不由得心情愉悦。刘大人显然对温姑娘很是熟络，却碍着鸯廷的颜面，板着脸让她赶快行礼。
　　“民女参见陛下，恭祝陛下万福。”一俯身一起身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刘大人不敢流露出笑意，只好轻咳了一声，瞥见鸯廷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心下有些疑惑。
　　鸯廷盯着她许久，她眼眸黑白分明，格外明亮。白嫩的肌肤因为烈日的炙烤有些泛红。
　　“你把那些叮铃咚咙的东西给我收起来，扰得我心烦。”他挥了挥手，开口就是斥责的语气。
　　刘大人脸色一白，连忙劝道：
　　“温姑娘，你要不就把铃铛儿先解下来吧。”
　　“嘻嘻。”温姑娘似乎没有听到，还摇晃了一下手腕，微吐粉舌，做了个鬼脸：
　　“陛下骗您玩儿着呢。他都说我好几年了，你瞧，我不还带着么。”
　　刘大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站在那边。温姑娘朝他一笑，快步走到鸯廷面前。
　　“陛下。民女是看天气燥热，大家昏昏沉沉，所以才带着这些好让大家清醒一下嘛。怎么，你要因为自己一个人觉得烦，就剥夺去万千民众希望得到一丝清新的权利么？”
　　“狡辩。”鸯廷虽说是批评，可是语气已经没有那么冷淡，反倒是有些柔和。
　　温姑娘也不介意，从身侧的小绣包中掏出一个玉瓶，里面倒出了一粒碧透的圆丸子，伸手递给鸯廷：
　　“喏，吞下这个便不会遭热气侵袭了。”
　　刘大人呆呆的看着鸯廷二话不说的吞下温姑娘给他的丸子，支支吾吾：
　　“陛下，你和温姑娘……”
　　这是什么状况？刘大人云里雾里。怎么这乡野里，也有帝君的亲信么？
　　鸯廷起身走了下来，并没有看着刘大人，径直朝门外走去，“她是我妹妹。”
　　哈？温姑娘竟然是公主？
　　“刘大人不必慌张，温姑娘只是陛下义妹并没有封号。”随行的护卫长温和的在一旁安慰，“但是陛下也仅有一妹。”
　　这加一句的意义就更不同了。刘大人有些无奈，他本还想认这个可爱伶俐的女孩子做干女儿的，这下他可得彻底打消这念头了，毕竟他还没有勇气做陛下的长辈。

　　“朝夕，你已经到了这里也不给我留个讯，让我还催手下四处找你。”鸯廷脸上写着责备。
　　“二哥。”朝夕见没了外人，也懒得称呼他陛下，“我不是忙着治热病么，哪有时间文绉绉的回信给你？不过一听你来了这边，我不就马上跑来了？”
　　“城里的情况严重么？”鸯廷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正色问。
　　“嗯。原来只有一些人的了热病，后来天气炎热让食物腐坏得更快，还有大家不重视隔离热病病人，所以感染的速度很快，尤其是人多地小的民户。我现在是发了些中草药让他们服下抑制热病的发作，不过还需要时间彻底清理一下城内病情严重的地方以及对病人的进一步治疗。”
　　“嗯。这方面就辛苦你了，若是需要人手直接过来调。”鸯廷淡淡吩咐。
　　“好说。这热病也不是什么难症，就是传染的速度快罢了。不过旱情还真的很严重，热病只是旱情的一个表现罢了，若是要解决问题还是要解决根本才是。”朝夕有些担心的看着鸯廷，“对了，二嫂和大哥、三哥他们怎么也没个人跟过来啊？”
　　“他们各有各的任务。”鸯廷摸了摸朝夕的头，“倒是你三哥来了，等会儿去见见他吧。”
　　“你怎么尽带玩物丧志的人来啊，小心耽误行程。”朝夕和她三哥不对盘早不是两三天的事了，朝夕就不明白了，曾经的赌坊老板，极尽坑蒙拐骗之术，怎么会得她二哥的欣赏的？说他武艺超群，在朝夕看来也称不上举世无双，说他深谋远虑，上有大哥、二哥，哪还有他的用武之地？朝夕撇撇嘴，总之就是个二世祖大少爷，钻进钱眼里了。
　　“你尽爱编排你三哥。”鸯廷嘴角一勾，“不过你自己也得注意休息，你要累垮了，我就如断臂了。”
　　“那还用你说。我连家里秘藏的九花玉露丸都带来了，没事吃一些也当补品。”朝夕晃了晃身侧的绣包，“不过二哥你可得答应我，若是下次有什么奇花异草进贡可别忘了留给我哦。”
　　鸯廷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往前走去。
　　“走吧，去见你三哥。”
　　“诶！你到底答应了没啊？”朝夕嘟囔着快步跟上。

　　司寇夙砂安然地斜躺在竹椅上。一旁放着的冰盏袅袅着白雾，迅速地消散闷热的空气里。
　　“直接进来吧。”
　　“我和二哥本就没打算敲门！瞧你这语气，装什么江湖中闻声辨人的行家？”朝夕不满的推门而入。
　　“那可是你说的。那些江湖中闻声辨人的行家，哪一个不是以我司寇夙砂为目标的？”司寇夙砂轻抚着手指的玉扳指，“你的行踪那纸上可写得清清楚楚。”
　　朝夕瞥了一眼桌上隐约的白影，撇了撇嘴，“瞧你得瑟样！二哥，他知情不报。”
　　鸯廷踏进屋子，“别闹了。司寇，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几只老狐狸学了乖，都没有什么风声。”
　　“这次得要一次扫清了才好，垂死挣扎的狐狸也得提防。”
　　“诶。什么狐狸啊，旱灾是会引发蝗灾才对啊。”朝夕疑惑的问。
　　“目光短浅，女人啊。”司寇夙砂又闭上了眼睛。朝夕本欲辩解，却看见鸯廷有些沉重的脸色，心下也是灵明，便安静的坐在一旁。
　　天下初定，却又民不安生，的确是让人心烦。隐隐有着山雨欲来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