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长绝》黄灰灰

3、山高水长若时有

　　昴流是个怪人。
　　又一次在藏书阁又长又高的书架尽头的隔层里把昴流扒拉出来的时候，南柳这么想着。
　　他莹白的脸被角落里的灰尘弄得灰扑扑的，手里握着一卷发黄带味儿的旧书。南柳哭笑不得地替他擦了脸，还是花的，无奈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那边《心经》不是被你没收了么，正好误打误撞到了书房，就进来翻翻……”
　　“你要成仙，我怎么敢拦？整日介‘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可不要寒碜我了。”
　　“盖因求知之心，若水之归下也……”某人摇头晃脑道。
　　“是么，李太傅明儿考校你们功课，我肯定你是忘了。”
　　“知我者莫若南柳也。”
　　——啊，差点忘了他今天仿的是嗜书如命，旁征博引，自诩才当主编当朝第一书的大皇子敏书。
　　说来当朝锦帝膝下有六子，大皇子敏书好书，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敏慎好权，六皇子敏山好歌舞；七皇子敏檀擅巧言，十四皇子敏泽性饕餮，十三皇子昴流谓……不详。
　　这一天南柳随昴流乔装打扮一番，托了出去置办东西的小糕帮忙一块儿偷偷溜出宫去。昴流近来转性迷上棋弈之道，和西城张老头打得火热，南柳便不委屈他与自己同行。在南池街上两人分道扬镳，定好在周记猪肉铺会和，结果黄昏时分人家都要闭门歇业了，左右还是等不来人。南柳急了：自己玩儿得开心，居然忘了那一个是天下一等一的路痴，从凭梅殿到南书房也会迷路，更别提京城之大，无所不容。
　　于是沿路摸过去找人。内城外圈是极繁华的环城四方街，南池街北临运河码头，北桥街贯通内城青龙门前定繁，安盛两大桥，东侧街东接东城区，多是士子大夫府邸，文人雅士聚集地，西侧街西连西城区，多是小户人家四合院，又兼舞榭歌台，烟花之地。其中最繁华的是漕运便利，往来频繁的南池街，这时黄昏已至，面点摊都收了，油饼酥果，乡俗玩意儿的地摊还未摆上，有着夜市将至时独有一时的清静，南柳很快穿过这条街，不知不觉拐过西侧的斜街小巷，心知大抵是到了西城区了。街道很窄，青砖地面却整洁干净，两旁宅院里有人笑闹有人浣洗。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多少街巷，南柳疲惫非常，靠墙歇脚的时候几乎打起盹来。这时听到墙的那端传来昴流的声音：“……初时只觉紧张刺激，须得敏于思，慎于行，因势利导，子子谋局。慢来竟愈感舒畅之意，棋之一道，相生相容，如谦谦君子，和而不同。又可以理论，以机激，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原来如此。”老者的声音：“你能悟到这一点，很好。而棋者一道，变化无穷，与兵法和，与时局世事合，与生灭之道合，与天地万物合。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你禀赋天成，行远而正，只是还太年轻，意有不逮处，不便多言。只望你经历过许多事情的时候，零星记得我说过的一番话，能提点你一二罢……”
　　南柳的眼皮快要粘在一起了，无意识地脑子里搅拌着听见的一番话：他们在说什么，这样故作深奥，回头一定要好好拷问他一番……那边只觉软软地想蜷作一团，顺着磨得光滑的青砖墙倒下来。
　　醒来的时候天色又暗了几分，愣了好久，想起来是来做什么的，一拍额，连忙爬起来理理衣裾，绕过墙角，一下子安下心来——他还在那里，静静地支肘坐在圆石桌边，表情安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影。如美景入画如异色流凝，他肩头身上栖满了鸽子，像镀了一层白色的光晕，靠在肩上那只已经睡着了。
　　有一点点的心慌，好像他其实脱离了这个世界，悬浮在更遥远的地方。
　　“你还是那么有动物缘。”
　　鸽子在被打破的静谧里受了惊，扑棱棱地飞了开去。昴流总算从沉思里惊醒，一时脸上飞红：“啊呀，姐姐，我忘记了时间，真该打！”又像从前了，南柳想，是我的错觉吗？边走上去牵起那个美好羞涩的九岁少年。

　　后来南柳也渐渐忘了这事，因为昴流虽然与张老头混得甚好，却再不提下棋的事，他迷上了吹笛——还是初见那日吹的那支，母亲留下的玉笛。那是一支有些年历的笛子，古拙端方，又不失灵动。他时常坐在楼台上，断断续续吹一些不成调的曲子，南柳总道是“魔音穿耳”，有时又一曲流泻，婉转明畅，安慰大家被糟蹋的耳朵。小糕小卷时常做着活儿，都停下来痴痴地听着。
　　起初常常是那曲《梅花落》，南柳嫌太悲凉，后来渐少听到了，再后来，换了一首悠扬明净的曲子，有时曲毕，昴流还会和着方才的调子唱起词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有一天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曲？”
　　“我也不知道，或许本来就没有名字吧。”
　　原来是同牧童小衣学的。那一日昴流往北桥街到城郊的青原（其实是片不大的草地）去，看见一个粗布葛衫，年约七八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卷着一片叶子吹一曲清歌。那是一首清婉悠扬的曲子，虽然树叶音域有限，到底因着吹奏者的技巧，溢出别样的韵味来。昴流听到一曲毕了，上前揖道：“这位小哥，冒犯了，你可告诉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吗？我实在太喜欢了。”
　　那牧童笑道：“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只是听人说，等待一个人的时候，不妨吹它。”
　　“你在等人吗？”
　　“也不算吧——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是小时一个朋友，突然搬走，也许再不回来了。我在这里放牧，如果他回来听到，也许能想起我来。”
　　第二次去的时候昴流赠给他一支上好的湘妃竹笛，“树叶的声音终是有限，你拿着这个，他一定能听得更清楚。”
　　那牧童也不推辞，接过笛子，便吹起来。果然是音律奇绝，悠然怅惘。
　　而后昴流长来青原，和牧童——现在叫小衣了——并排坐着，很少交谈，总是捣腾着笛子。小衣说，这曲子原是有唱词的，只是记不大清了，依稀能唱出前两句而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多少忆起了温柔的母亲，虽然容貌淡去，而她的影子她的姿态她的表情，随着笛声渐渐浮现，那时他不知道这首曲子的意思，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会希望自己永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