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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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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隐常狼狈离开,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想起那些话字里行间还缠着酸溜溜的味道,懊悔不堪。回到家才发现,只有一颗枯黄了的青菜孤零零地躺在厨房的水泥窗台上,朱漆木窗上的玻璃也湿漉漉的。他想,反正已经把伞给了顾老师,倒不如回来拿了伞出去下馆子的。全身湿嗒嗒的,换一身衣服又觉得麻烦。这边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咕咕叫,想想买了菜回到家还得动手一番才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于是他迅速换了一身便服,披着旧羊皮大衣匆匆出了门。出门的时候,雨停了,天空清朗一片,他也就不带伞了。
苏隐常进了一家小馆子,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四周都是成群结伴的人,还有说有笑的,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孤寂了,但是反过来想想倒也觉得自在,微笑着安慰自己。外面的风徐徐吹来,他坐的位置离大门不远,紧了紧衣服,两只手一下又一下地搓着。喝酒暖身,脑子里蹦出了这么个念头,喊了跑堂点了菜,叫了一瓶酒,埋头享受。三个菜没多少工夫就下了肚子,打了个饱嗝,满意地摸摸肚子。付了钱,走出馆子。
夜上海,繁华非常。他很少在夜里出游,而今天,外婆又不在,一个人吃饱喝足乐得自在享受,走了没多久,突然打起了去哪里溜溜的念头。想起外婆小时候跟他说,那些爱玩的人玩的都是命,没个克制不定会做出什么犯法的事情来。像他这样没有玩的本钱又经不起玩的人,倒不如规规矩矩做人。可他这一回偏偏不信了,玩的地方说来说去,也就是歌舞厅和赌场。进赌场,口袋里的钱下一注别人也嫌你寒碜。去歌舞厅,进去点一杯喝的,还能听听歌。
不知不觉,两只脚已经走到了“百乐门”门口。未进其门,已闻里面的欢腾雀跃声。推开门,富丽堂皇的布置直刺两眼,闹哄哄的嘈杂声震得鼓膜一下子无法适应。林子鹏说过,这可是天上人间,平日里找不到的乐子,这里都能找到,来了这里,那些个烦恼统统忘记。百乐门不同于别的地方,他穿的那身衣服,端茶递水的小姐都不会瞧上一眼。眼睛一瞥,竟然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边上还坐着一个女子,就是在钟表店碰上的白小姐,这倒也罢了,林子鹏竟然也在,三个人坐在戏台对面的第一排位置。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踌躇着终于决定离开。不料,转身的时候撞上了一位端着果盆的小姐,被溅了一身的果汁。
苏隐常忙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在意,你没事吧?”
“怎么不看路啊你!”小姐见对方用手掸着衣服,自己托盘里的杯子却空空如也,怒气地斜他一眼。
林子鹏回头,显然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见一个熟悉的侧脸,发现是苏隐常后他大步走过去:“隐常,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了这是?”
林子鹏算是这里的熟客了,小姐也认得他,于是就客客气气道:“原来是林先生的朋友啊,没事没事,一场误会。”说着立刻溜开了。
苏隐常还一脸歉意,目送招待小姐直至看不见她的背影,这才回过神来。林子鹏笑道:“你一个人平时也来么,真是看不出啊。”
这个时候方宗宇和白依依一起走过来了,苏隐常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引来他们围观,倒不如不来的好。当即满脸羞红。
“你们都在这啊。”苏隐常尴尬道,偷偷看了一眼方宗宇。
“是啊,进来门口碰见宗宇和白小姐,你说巧不巧。哦,这位是白依依白小姐,你们还没见过面吧。这是我的同事兼老同学,苏隐常。”林子鹏为两人介绍道。
白依依见方宗宇不吭声,也就装了回糊涂,颔首微笑:“哦,苏先生你好。”
苏隐常也伸出手与白依依浅握:“你好白小姐。”彼此对视心照不宣。
方宗宇道:“子鹏,带他一起过来坐吧。”正要转身,只听苏隐常说:“你平时把这里说的那么神秘曼妙,我不过进来看看就弄成这样,想必这地方跟我水火不容吧。你们慢慢玩,我先走了。”苏隐常跟林子鹏告了别,却被他一把拉住:“来了就一起坐坐吧,宗宇也在。”他向苏隐常使了个眼色,也想让两人冰释前嫌。这样要是还走,就显得没趣了,苏隐常就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不愧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原来人仅仅有仪表是不够的,这里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人,不知不觉与上流社会拉近了距离,原来所谓的人间天堂也不过如此。但这一脚跨进去,后果可是自己担着的。但是此刻,苏隐常想着自己已经融入了上海滩最繁华的地方,闻着四溢飘来的各种在空气里混合在一起香水气味,不免有些飘飘然。
初来乍到自然新鲜好奇,苏隐常不时地四周打量,一边陶醉着,却不知身侧有道灼热的眼光射向自己。脸刚要回过去却正好对上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已经盯看了自己很久,顿了顿才收回去。这个平时认为怪异的眼光,此刻竟会让心口暖暖的。苏隐常心想定是灯光太过耀眼夺目了,以至于自己产生错觉。
唱完了一场,四个人便出来了。林子鹏考虑到方宗宇和白小姐正打得火热,怎能打扰他们二人世界,自己也没多留,盘算着好去潇洒。苏隐常更是要早回家的人。林子鹏说送他,苏隐常摆手推辞。林子鹏也不勉强,又不是什么姑娘家的,推三阻四,于是就随他了。林子鹏自己开着车子走了。
方宗宇和白依依上了同一辆车。
一路上,白依依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宗宇,待会儿要不去我家吧,你很久没去了,爸爸嘴里常念叨着你。”
方宗宇一路脸色漠然,汽车开到白公馆门口,他有些牵强地笑道:“依依,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我刚才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白依依嘟哝着嘴,言语中有几分责怪。
方宗宇正色道:“你看我都没什么准备,怎么去啊,都那么晚了,现在进去,你妈妈会责怪我又圈着你这么迟送你回来。你说是不是?”
白依依想想也有道理:“哎,妈妈这里我会跟她说的,她这人就是戒备心重。哦,宗宇,我可没别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说话方式不对,忙解释。
方宗宇道:“你妈妈担心你,也是为你好。乖,早点回去睡觉。”
“那你到家了可要打个电话给我。”白依依嗲着嗓子。
“这么晚了,你想让我吵醒你全家啊。明天你妈妈还不带人来找我!”方宗宇半说着笑话。
“你把我妈说成什么了。那你自己回去开车小心,我先走了。”
直到白依依进了屋,方宗宇将车子掉头。
苏隐常慢悠悠地走进“福乐里”,在第一个口子转弯笔直走,借着路灯看见自己屋子门外站着一个黑影。顿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可能是贼,贼要是偷了东西怎么还会站着。难不成还没下手,那自己是不是要报警?他大着胆子走近,那个人转身,他惊慌地瞪大双眼,也没看清楚就扭头快跑。
身后的人一边叫一边追着他跑。他躲在弄堂的转角处,身后的人似乎没再追上来了,仔细想想那个人的声音像在哪里听到过。心想既然已经被逼到了死胡同横竖都是死,怎么说临死前也要看个明白。
谁知那个人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直到方宗宇借着路灯看清对方的相貌:“方,方宗宇?你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小偷呢!你半夜鬼鬼祟祟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苏隐常大大地叹了口气。
“你就这么点胆子?亏你是个男人。”方宗宇歪着脑袋笑着看他窘迫的样子。
“你专以取笑别人为乐,你赢了,我投降了成不。”苏隐常没好气地说,一边还气喘吁吁的。
“什么我赢你输的,你这个人真没意思。”方宗宇双手插进裤袋,似乎是畏冷。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旁人听着还以为感情甚好。苏隐常忽然想到钟表店的事情,脸上瞬间恢复了常态,淡淡地说:“这么晚了,你有事找我?怎么,没去陪白小姐?”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晚了就不能来找你?我和依依之间这么私人的事情,你那么随便问了出来,叫我怎么回答你?我来拿回我的烟花,行吗?”方宗宇道。
苏隐常惊讶的眼眸子瞬间落寞:“我… …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嘴里这么说,脚步急急地往家里的方向走。
方宗宇紧跟着他,却因为苏隐常步子小,整个人都了撞了上去,幸好及时拉住前面人的手臂,连忙定住脚尖脚后跟慢慢落地。身后传来的热气让苏隐常感到不安,两只手臂被后面的人分别用双手紧紧抓住,除了衣服间摩擦的声音外,还有彼此的呼吸声。方宗宇就这么凑上他的耳朵:“差一点就撞上你了。”
苏隐常霎时觉得此情此景熟悉,对了,梦里的人就是用这种低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那么温柔,仿佛一触即碎。脑子里竟浮现出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方宗宇这个人周旋于上流社会,与自己有很大的不同,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的男人,想必要什么定是唾手可得。钟表店门口对自己还摆出一副高姿态,现在却揪着几个烟花不得,实在费解,翻脸比翻书还快。
“没事。”苏隐常失了神般。
“我送你的烟花,你是舍不得还给我,还是舍不得我?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害羞的,像个姑娘似的。”方宗宇认真地看着他,夜灯下的肌肤显得柔和暧昧,发觉身前的人侧脸很是好看,突然在他身上嗅了起来:“你喝酒了?”脑子里万般猜想,难不成他是因为自己没有接受道歉的事情借酒消愁?嘴角微微泛起一道弧度。
苏隐常挣脱开他的双手:“我看是你喝多了吧。”转身对上方宗宇愣住的神情,又继续道:“我这就去拿你的东西。”
苏隐常进屋拿了烟花递给方宗宇,掩上门却被对方反手拦住:“还早,不想再聊一聊吗?”
苏隐常匆忙关上房门,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回到自己房间,也未褪去衣衫,半只腿晾着床外,身子趟倒在床上,回味方宗宇的话,思潮涌动。除了外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般发现自己的微妙变化,这些魅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忽冷忽热的,让自己手足无措,脑海里却无法不想起。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突如其来的烟花声惊扰了还在思绪中的苏隐常。他连忙从床上站起来,看着烟花在前排屋顶的上空燃起绽放。他的心七上八下,这不是方宗宇还有谁,还有谁会划破夜空寂静,还有谁能够这样撩动这颗本是安定的心。他究竟是什么人,从认识自己到现在,每一次见面,每一次离别都在脑海中苦苦纠缠。
苏隐常无法按捺住被撩拨的心,他随手拿过一件外套,匆匆下了楼,边探头张望,脚上加速迈往街上。方宗宇的车子就停在街上,他人靠着车子,双手插着裤袋,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昏黄的路灯下似笑非笑。方宗宇转过脸看见苏隐常喘着气,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苏隐常始终站在原地。方宗宇伸出手摘掉嘴里的雪茄:“好看吗?”
“这么晚,你不怕吵醒周围的邻居?”苏隐常不解地看着他。
方宗宇毫不在意他的话,淡淡地笑着。
“烟花很漂亮,却只美丽一时。瞬间的灿烂永远都抵不过苍白的永年。这些只是权贵人的玩意儿,我苏隐常受不起。”伴着砰砰声,苏隐常正色道。
“在上海,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整个上海的景象。呵呵,虽然有点夸张,不过,那里是上海最高的地方。从这一个位置望下去,可以看见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人就那么点眼界,每个人每天重复着差不多的景物,也不会去发掘更深更远的美景。人心也不同,它可以带自己去到所有不曾到达的地方,可是它看不见。所以就永远停留在了这个位置。说小了,就像你跟我,好奇彼此,却已经无力往前走一步。”方宗宇说着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苏隐常反问。
“那是一个你进去了就不舍得出来的地方。那里人人带着面具,却戴的津津有味,每个人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却又忍不住去揭开别人的面具,只想看见面具下的血淋淋。弱肉强食,残忍是人的天性,而自己定要做最强的那一个。原地不动,被吃掉的就是你。这就是‘百乐门’的规矩,它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方宗宇不动声色地说。
“那些人,所谓的面具,外表光鲜亮丽,摘下面具,一个个早已伤痕累累。百乐门的虚荣,已经被认为是终点了吗?或许,你觉得忘尽所有的烦恼,自在快活才是人生的真谛?”苏隐常不赞成他的话。
“你觉得虚伪,是因为你还不适应,长此以往,你也会乐于其中。想得太多只会让你更贪得无厌,这个世界没有公式,只有沉沦。”方宗宇道。
“我以为那是因为我太天真。”苏隐常冷笑。
“这就是你不愿意接近我的原因,因为你觉得我够虚荣、够虚伪。”方宗宇斩钉截铁道。
“原来,你还在介怀那件事情?是我误会你不对,子鹏说,那天跟你约好来的。”
“不用拿子鹏当借口。不,不是借口,你只是不信任我。”
“你对我忽冷忽热,我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你,我不是你的玩具,你想解释就解释,不想解释就冷漠的像块冰!不错。可你的江山,是你亲手打出来的。谁的脸上不带着一个两个面具。” 苏隐常听他不可理喻的认知,实在无奈,竟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了。
方宗宇道:“是么?可你没有,我们是两类人。”转身上了车,关上车门,一路奔驰。不给人一点说话余地的辞别,冷漠固执又自我的男人,苏隐常不止一次心里反复念着。
天空中礼花还未燃尽,那充满气魄灼热的绽放和即将幻灭前的绚烂,决绝而又凄美。
每绽放一次,天空会卷起一堆小灰烟,随着烟火的绽放熄灭而消失在夜色中,那一层灰朦朦的烟雾笼罩着街边已经生锈了的路灯。
苏隐常知道,方宗宇或明或暗用面具在宣示着彼此间的关系,而面具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羁绊,又或者,这幅面具戴着太沉闷,沉闷到只得转身离去,沉闷到无法告知。一如他离去的背影,寂寞得想要靠上去轻抚。但是他并没有因为烟花绽放而雀跃弥蒙,他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离开吗?
烟花是为苏隐常放的,难道方宗宇仅仅是为了说一番大道理而来,苏隐常当然不知道,因为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
每每回想起这些,苏隐常不禁后悔,如果当时再多了解他一些,会不会结局就会不一样。
苏隐常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衣服,回了屋。
纵横交错的树枝在风中诡异摇摆,簌簌作响。看似坚硬挺括的落叶,却在被轮胎碾过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轻到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