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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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上海
初春三月，一缕阳光直射进二楼的书房，床上的人懒懒地伸了个腰，眼皮微微发肿，全然没有一副睡饱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有心事。他从旁边的大椅子上拿起一件睡袍随意地搭在身上，镀步走向窗口，神色凝重。
“哥哥，你在那里，生活得好吗？”闭目沉思，与阳光隔绝，沉入思绪中。
梳洗完毕，刚推开卧室房门，对上正小跑上来的阿诚，蹙眉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阿诚凑近一些说：“少爷，林少爷来了，在客厅等候。”
方宗宇道：“我知道了。”刚准备提脚，阿诚刚要开口，又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方宗宇见他神情不安，退回身子问道：“你有话就说。”
阿诚定了定神回答说：“少爷，今天你三十岁生日，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了蛋糕和糕点，打算晚上为少爷庆生。”
不料方宗宇冷讽：“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弄这些。”
“一大早的有什么急事啊？”方宗宇走到他旁边的那张四人座沙发上坐下，伸出脖子，眸子犀利直盯他手里的几封信件：“都说了些什么？”
林子鹏坦然道：“隐常没事，一切安好！还是执意不回吗？”扬了扬信件，放置于茶几上。
方宗宇吁了一口气，后背靠到了沙发上，别过头问道：“恩。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林子鹏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手帕：“喏，这是你哥哥的。”
方宗宇好奇得伸手接过，黑白格子的棉手绢，凑到鼻子边轻轻一嗅，樟木箱的陈旧气味。
“这是我从清颜家整理的时候翻出来的，爸爸说，当日清颜从隐常家里回来的时候握在手里，回家洗了这么一搁，便就忘记还给他了。这个生日礼物很合意吧。”林子鹏耸耸肩笑道。
方宗宇笑着摇头：“谢谢你还记得我生日！”将手帕牢牢攒在手心里。
自从陈清颜去世之后，林子鹏一面帮助他提供救援物资，一面又照顾着陈清颜的父亲，方宗宇看他越来越上道，心下颇感安慰。方宗宇这个人看事很细微，想起一些事情似地眼珠一转，小声提醒：“这些年你都在照顾清颜的爸爸，还一边帮着我，我以为你真的变了。可是上个礼拜五我陪佐藤看戏，看见你在后台跟那个戏子拉拉扯扯，原本不打紧，可这个戏子佐藤很是喜欢，那场结束后，他脸色很不好看。”
“逢场作戏罢了，我是个男人，总有需要。”林子鹏轻率道，毫不在意方宗宇隐含在话语中的警惕性。
“希望是这样。可不要赌一时之气去刺激日本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不料，林子鹏凑过脑袋压低嗓子问道：“你不提这事我倒也忘记了，你最近神神秘秘，爽约好多回了，都在做些什么？”
方宗宇故作抱怨：“还不是日本人鬼花样多。”见林子鹏狐疑地盯看着自己，立刻撇开目光，抬起手指着林子鹏放在茶几上的信件说道：“寄来的那些信，不要回给他，你明白的。”
“你也是，自己要小心。”
交谈过程不免有些沉闷，好像各怀心事都不点破，方宗宇送走林子鹏后，阿诚拿起信件走向方宗宇。
他道：“少爷，林少爷拿了几封信件来，还要不要回？虽然我们可以从姓孙的那里知道点大少爷的消息，他这个人嘴巴紧自然不会说。今天，也是大少爷的生日啊，你看需要我为你先准备纸和笔吗？”
方宗宇沉吟了一会儿，发话：“不必了，既然一开始就决定断联系，现在更没必要回了。你说的蛋糕，就分出两人份的留在我书房，其余的，都给下人们吃吧。”
“好的。”
阿诚下去之后，方宗宇换了身衣裳出门。
“方同志。”女人笑容爽朗，黝黄的脸上驾着副眼睛，过耳的中发，围着一条白色的布围巾。
“你好，丁同志。”方宗宇走上前莞尔一笑。
两人革命人边走边聊。
“组织上安排我来跟你接头，刘书记说，你去年刚加入组织，一些事情还不熟悉，这次我会再跟你详细说说组织近来的安排。自己虽比你年长四岁，却不比你为组织的贡献多，我想，你有一颗热诚的爱国心，凭你的能力是没问题的。” 丁小姐说。说罢，开怀一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状，有一股东北姑娘的豪爽劲。
“现在的女性不同以前了，我听刘书记说，你还在游击队打过些年，打死了不少日本人。作为男性的我也不得不对你竖起大拇指。听你的口音，是从北方来的？”
“你听得出？”丁小姐歪着头笑问。
“南北方的语言差太大了，我们中国地大物博，语言也是丰富多彩，走过一个省仿佛越过一个洋，可风土乡情啊，还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味儿。”方宗宇颔首微笑。两人见了一面便各自散了。
当晚，方宗宇在家吃了晚饭后，回到了书房。
书桌上俨然放着两块蛋糕。方宗宇坐在椅子上，拿起放置于杯子里的其中一只勺子，挖了一勺送入嘴里慢慢咀嚼。他扬唇一笑：“哥哥，生日快乐。”
手里捏着书信，反复地看，字字句句全是哥哥的脸。
阡陌的月光下，涌动着满目的悲戚，此时，寂静的空气都跑出来舔抵每一处伤痕。而男人依旧静静地坐立，用他最真挚的希望来面对每一个这样的夜色。
静默是转折无声的扬起，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方宗宇在路上看见佐藤的车子里坐着一个人，嘴里还塞了白布，眉目间像极了他的朋友。
林子鹏被抓了。
因为关系敏感，方宗宇并没有主动参与到事情当中。而是有意无意地接近佐藤身边的人探听消息，虽然确定那个人是林子鹏，却因为敌人消息封锁根本没有办法打听出他的下落。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方宗宇循着丁小姐给他的暗号找到了地下室。他们两人在地下室口碰头。
只见方宗宇左顾右盼地一路走进来，看见丁小姐立即开口问：“子鹏他怎么样了？”
“方同志，我们的人那天看见他被人抛在小巷子里，根据你的外貌体态形容应该就是他没错了。可是，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 …”
“什么？反正人活着，只要救回来总有办法解决！”
方宗宇焦急地加快了步伐。
地下室潮湿阴暗，虽说是四月里了，一紧张起来，竟浑身打了个寒颤。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见前方有一个扇门，丁小姐为他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屋子里放着一张床和一张写字台。
此刻，他们看见了林子鹏，不是站立着，也没有躺着，而是蜷缩在地上发颤。
方宗宇蹲下身沉声道：“子鹏，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了！”
他实在不忍再看下去，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墙边，伸手狠狠锤击墙面，指关节因为撞击和摩擦渐渐溢出了鲜血。
丁小姐走过去，只见眼前的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唇色苍白，翻着白眼直打哆嗦。她紧锁的眉心根本，此情此景难以接受，别过脸咬牙切齿愤怒道：“简直没有人性！居然喂他吃鸦片！”
林子鹏抓着脸难受地呻吟：“宗宇，快给吸点儿，我好难受！快给我弄点儿来，我快死了，我受不了了！”他匍匐到方宗宇脚下，抓住他的裤管苦苦哀求：“宗宇，那点儿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等我舒服了，就拿钱还你，你先给我买吧，我好难受，快死了！”鼻涕眼泪一起流到了地上，那副样子真教人于心不忍。
方宗宇恨他不争气，却怜悯似地看着他，就是不吭声。
被冷待的林子鹏泄气般地垂下头爬到丁小姐脚下，又是求又是磕头。
只听丁小姐安慰：“林同志，医生很快就来了，你别再想那些鬼东西了，那东西只会把你一点一点害死的！”
林子鹏使劲地摇头：“不会的，我只要一口，吸一口，你们给我弄点儿来！求求你们了！”说完后，扭曲的脸抱着肚子满地打滚。直到一身便装的医生小心翼翼地开门进来为他打了一针，不一会儿他睡过去了。
方宗宇谨慎问道：“你们给他打了什么？”
“放心，只是普通的安眠针。情况特殊，如果接到医院我们就不能长时间照看他。不过你放心，医院里能提供的药物，孙医生都带来了。只是他家人这里能告知的就告知，有些话就怕他们接受不了。”丁小姐道。
“我明白。”
孙医生走到他们身边分析说：“之前我们为他做过检查，可以确定他是因为吸食过量鸦片引起的各种病症，患者一旦上了瘾便很难停用。况且，日本人给他用的还不是普通量，哎，精神十分糟糕！现在，我每天过来定时查看他的情况，但愿奇迹降临吧。”最后，摇着头告辞了。
林子鹏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他疲倦地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对坐在自己身边的方宗宇说：“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把我救出来的。救我的人是？”
“救你的人是共产党。子鹏，你懂的，知道的越少对你来说越安全。”方宗宇正色道。
林子鹏忽然释怀地笑：“我们三个人之中，还是你最出息。”
床上的人虽然盖着厚实的被子，却依旧蜷着身子，方宗宇察觉出异样：“你还觉得难受吗？医生走之前给你注射了营养剂，你要是饿了，刚才丁同志留了点心放在桌子上，我给你拿过来？”
林子鹏摇头：“我不饿。宗宇，我已经差不多了，你们别再把精力浪费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了。”
“我会救活你的！”
“呵呵，我是自作孽不可活！杀了陈富生，还当自己是英雄。说到底都怪当年意气用事，居然为了个舞伴跟他斗，斗什么都不知道。佐藤似乎不记得我是当年杀死陈富生的人，陈有光一看见我还愣了愣，不知道又在耍什么花头。把我关在一个昏天暗地的办公室里，不停地喂我抽大麻。”
“我向你提过你那个戏子的事情。那个戏子是佐藤准备献给友人的，可是她执意不肯随，于是日本人威胁她若是杀了你还敢不敢不依。”方宗宇道。
“她依了？”
“依了。”
“依得好！”声音断断续续：“清颜就比她傻。”说罢，呵呵地笑起来，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一阵狂咳。
方宗宇连忙将他扶起来，为他拍着后背，林子鹏猛地拽住他的手臂：“宗宇，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杀了我吧！至少死在你手下我会好过一些，我不想被这该死的大烟给折磨死！生不如死啊！”林子鹏苦苦哀求。
继而又倒在床上开始不停地哆嗦。
“子鹏，你不要说自暴自弃的话！”伸手去抚上他的手臂，一阵冰凉，像是被针扎了似地下意识缩回手，慌乱中扫了林子鹏一眼。
那双同情的眼神灼伤了残碎的心，床上的人突然怒吼道：“方宗宇，我们都不是神！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残忍！给我一枪，既然不能痛快的活着，就让我痛快的死吧！”他扑上去狠狠盯着方宗宇冷峻的面孔，两只抖动的手拽紧他的领口。
尽管方宗宇漠视他的言辞，可对面的人依旧坚定得不肯妥协，其实他的双手根本没有力气可言。方宗宇保留他因激动唤起的坚定，换做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死了，怎么向活着的人交代？！”
“如果换了是你，你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林子鹏打着哆嗦，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发出牙齿碰撞的声音。
“也许换做是我，无法坚持到最后。可是我会挺到希望来临的那刻。子鹏，为了死去的清颜，你国外的父母亲人，可不可以再坚持坚持！”
林子鹏打量着对面的人，发现他腰间的佩枪若隐若现：“他们会理解我的。”咬紧牙关伸手去夺，不料对方眼明手快护着枪支站起身退后了几步。
林子鹏就这么两手两脚落在了床面上，惊恐不安，瞳孔时而紧锁时而放大，鬼魅惊悚，仿佛真的到了死亡边缘。
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被惨无人寰折磨了一个多月，满目伤痕，滴滴如针，刻入心扉。心里那股暖流，抵触着迎面袭来的冰寒，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宗宇气冲冲地说道：“我去找佐藤！”不等身后人的大声阻止，一眨眼工夫离开了房间。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的影子下是日本兵随意践踏迈走在我们的领土上，这么不经意的一瞥再度燃起方宗宇心中的愤恨，眼中的怒火更盛。
啪，推开了佐藤的办公室，他朝着正在看书的佐藤走过去，面露讥笑沉稳地说：“大佐，枉我为你卖心卖力，你就是这么对我朋友的！他现在生不如死，你们日本人要怎么赔！”
佐藤说了几句日文，又惊又恐地瞪着方宗宇，在中国这些年他听得懂普通对话，随即，一脸不满道：“滚出去！不然我毙了你！东亚病夫！”
“我们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带上你们日本人的旗帜赶紧滚蛋，滚出我们中国人的土地！”方宗宇指着佐藤的胸口一字一句愤恨道。
佐藤简直不敢相信，平时在他身边毕恭毕敬的方宗宇今天就跟吃了雄心豹子胆似的，这个人根本就在玩火。他一声命令下达，方宗宇被牢牢抓住。
方宗宇被囚禁在佐藤私宅的一个拷问室，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他大难不死是因为佐藤实在赏识这个人才。他与上野都在争着上位，两人同是一期日本军校毕业，一面与上野保持良好的兄弟情谊，私底下又想方设法对付同是大佐的上野。而方宗宇正好是他对付上野的一粒棋子。正好第二天上野要来上海，还在电话里提及了方宗宇这个人，佐藤这个人心狠手辣却有一个严谨精密的头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威逼警告下放了方宗宇。
方宗宇被放出来那天在佐藤家门口碰到了陈有光，那个老谋深算的男人不过已经是到了花甲之年的老人了。他犀利的眼眸，一副愤世嫉俗的神态，弓着身子走到方宗宇身边：“方处长，别来无恙啊。怎么这样看我，我行得端做得正，半夜出门也不怕鬼敲门。方处长是心惊有余？年轻人，不要看着眼面前的东西。想我陈有光老来得子，唯一的儿子被你们害死！还要玷污我这把老骨头。这或许就是报应吧！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管坐享渔翁之利。虽然当初找不到你投共的证据，不过那个共产党死得可真冤。想替日本人做事，你似乎还没摸清这个规则，既然老天要收拾，你也就从了吧。”陈有光一副看不起人的摸样，哼着鼻子上下打量方宗宇狼狈的伤势。
方宗宇心里清楚，当时他们杀死的是一个替代杨光耀而且与他容貌酷似的日本人。再加上当时杨光耀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日本人根本很难辨清。要不是当日本夜里应外合下药迷晕看门的小兵，根本不可能成功转移。
突然笑道：“是啊，就等老天收拾！”说罢，脸一沉踱步离去。
方宗宇清理了伤势后再回到地下室，林子鹏用尽力气用头撞向墙壁，一下又一下。他额头上缠着的纱布上此刻正有鲜血溢流。
“很痛苦，是不是？”方宗宇走到他身边轻声问。
此刻，趁方宗宇不备，拔出他腰间的配枪。当方宗宇反应过来后，立刻去夺他手中的枪。只听林子鹏苦苦哀求：“宗宇，成全我吧！记得替我去看看清颜的爸爸。”缓缓将握紧的枪支松开。
方宗宇举起枪对着林子鹏的身体。
“开枪吧！让我去见清颜… …记得胜利的时候带隐常回上海，你们兄弟两个，要好好的！”
“砰！”子弹从枪□□出后，弥漫着一小堆烟雾，烟雾散尽，对面的人倒下了，放大的瞳孔阴冷无助，并非绝望，而更像是解脱。手掌从脸上空气中抚过，林子鹏闭上了双眼。
杭州
“我会盯着阿宝做功课的。你赶紧上去休息吧”外婆推着苏隐常的身子，支他赶紧上楼。
“行了行了。”嘴上说行，眼角还不放心地看着在客厅写字的阿宝。
阿宝笑着说：“爸爸你去休息吧。”说完，又低下头专心的书写。
苏隐常上了楼，疲惫地躺在了床上，脸一转，正好看见窗外圆润明亮的月色。对天空伸出右手，把刻骨铭心的和亲手毁掉的往事都印在手心。
隐常，我真是残忍。
亲情、友情，在我眼前一一失去，现在我只剩革命胜利的信念。
隐常，从前你说我总是让你做恶人，可是三年前的这个决定，终于让我做了回恶人。
隐常，看过那么多事，我突然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只想，在这场“烟花”燃尽后，我们走在寂静的夜里，那个时候，我可以牵起你的手，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