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昔日龌龊(三) ...
-
对于沈碧海来说,“狗屁不通”那四个字是他人生的一大污点,他虽不自诩是长江以南最负盛名的才子,但手下所书之文墨也从不曾遭遇这般羞辱,那日江揆这么一句出来之后,明显气氛僵了不少,连邓通也有些下不了台,索性还有江扲打了个圆场,才不致大伙儿不欢而散。然而沈碧海的心里始终过不去这道坎,他当日就退了客栈,匆匆带着小五跑回了江南去闭门苦读,誓要他日一报着四字之辱。
当沈碧海得知江揆有一登科第之心,便动起了这方面的脑筋,在沈家上上下下除了沈淮左以外的反对声之中,他还是毅然决然的一路从乡试杀到了殿试,岂是料得最后还是只落得个探花。他并不在意西门綦占在他之上,这西门綦小五不知道,他却怎能不知,西夏国自臣服大燕之后,偶也有西夏子民登龙燕朝,不过若是登文科还是头一遭,西门綦今时确已过了而立之年,平素惜字如金,一旦张口落笔皆是辛辣有余,可见他的底子自是不薄。当日沈碧海瞅着殿试的花名册之时,就已然知晓姜总是老来的辣,但是——让这江揆把了头筹,心里的那道坎如何也过不去。
当下,沈碧海见江揆呆愣愣的杵在那儿,自也懒得与他说话,余光瞄着那出圣驾已经入殿,朝他不屑的“哼”了一声便带着小五扎进了人堆里。
江揆只是短暂的陷入了那段很模糊的回忆之中,很快就从那里面钻了出来,不然他就不会听见身后有人在喊着自己——不冷不热的语调,“慕臣?”
江揆回头,果不其然是大皇子李文昶。李文昶一身的华冠美服还是一如既往的显示着他身为皇子的尊贵,当然了,除了要显示皇子的尊贵以外,江揆心里很清楚,这还同时显示着——他作为皇长子的尊贵,李文昶平生只有一个最大的敌人,那就是他的二弟,身为皇太子的李文曜。
嫡长之争,这个永恒不变的帝王家事。
江揆收起了扇子,给李文昶行了一个礼,“大殿下今日不是说了要去兵部?”
李文昶摇了摇头,“含光殿赐宴这般的大事,三年才不过一次,三年前本殿下就因领着差事未及得上来看上一看,再以后还没个准头,更何况……状元郎还是慕臣你,怎好就此错过?”
江揆嘴角仿佛是有些抽筋,凭着他和眼前这位大皇子的这五年的交情,他怎么会遗漏李文昶此时脸上明显是带着讽刺的笑,他也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是为了看自己这个状元郎而来的含光殿,他来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一声公鸭嗓悠长的划过含光殿的上空:“皇上驾到——皇太子驾到——众卿——跪——”
李文昶很快的就跪了下去,而随着他一道跪下去的江揆内心则是对李文昶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这是要多么深的恨,才能让造就这么一个人才来。
李重烨的姗姗来迟据说是为了那个西夏国进献过来的佟美人,当然这都是江揆事后才知道的,不过即使事后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圣明如李重烨自然是不可能凭白为了一个后宫妃子而置诸大臣于不顾。
李重烨的脸色显然不怎么太好,尤其是在林飒开始宣读诏书之时,更是黑到了极致。江揆见状,也难得的收起了贯常的随便,一本正经的聆听着之后皇帝程式化的问话,然后按着程式化的步骤结束了面圣这个环节。不过面圣这种事,对于如家常便饭的江揆来说自然没什么,西门綦和沈碧海就没这么好对付了,纵是西门綦先头总端着一副老成的模样,此刻也不经瞧出他答话时的中气不稳,沈碧海就更不消说,他哪里见过如此大场面,早就是露了噤若寒蝉的底。
李重烨看在眼里,也似乎没有与他们计较的样子,他偏目看了看那个一点错处也没有的江揆,又看了看旁边正兴致勃勃的与门下侍郎宋旷谈论着什么的林飒,这才显出了点笑意,不过这个笑意在顾名章看来——这分明是皇帝带着嗜杀意味的笑意。李重烨叫住了江揆,“这是江慕臣吧?”
江揆住了步子,内里一寒,心想着自己今儿个如此守本分,又怎么就招人惦记了,这么想着也只好慢吞吞的转过身来,脸上微微的露个微笑以示尊敬,“是。”
李重烨付笑道,“你的文章朕看了,字字针砭时政,虽是个中难免有些稚嫩之处,然则在这一干后辈之中,朕惟独是对你极为爱重。如今你也算是一朝登龙,他日可要学着点你父亲,好生为国谋策。”
李重烨这一番话说来,面上看似是不痛不痒,然而江揆很明显的感觉到周遭的气氛起了些变化。从皇帝开口的那一瞬间,林飒就停止了和宋旷的谈论,转而把目光投向了这位帝王,而李重烨也适时的和他对了一目,两人都露了一抹极淡的笑,李重烨接着道,“就任个翰林院侍讲吧。”
翰林院侍讲这样的官,从品级上来说,只有正七品,对于一个状元来说,算不得什么恩赏有加,反倒是在这之后,李重烨又钦点了西门綦和沈碧海,一个放去了户部,另一个则放去了御史台。怎么看,都要比江揆这个状元郎来的前途光明一点,这让江揆也好生郁闷。
不过江揆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直接说出来,他还是按着规矩的接了圣意,并且还适时的表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李重烨看在眼里,满意的颔了颔首,扬了手就让一他们该吃吃、该玩玩去。
江揆这个人也许是天生适合官场这种地方,一整个场子下来都没有半分拉下脸,因着他既是江谨这个副相的儿子,又因着他和皇家的关系不浅,当日但凡去了含光殿的人都巴巴的去逢迎了把这个新科状元。
到了未时,该散的人也基本都散了,李文昶说要先去给江贵妃问个安再出宫,江揆则百无聊赖的在含光殿外赏着这个自己已经看了很多年的皇宫。含光殿在整个宫城的最西南角,再往南就是朝元殿,往东则是滋福殿,滋福殿再东则是皇帝常日观朝的长春殿,长春殿再东就是文德殿和崇德殿。崇德殿这个地方,江揆从来没有走进去过,那是观朝前殿,整个殿的规制也是阖宫最高。江揆现在,也就正站在长春殿和文德殿之间,从这里看到整个崇德殿的景象。
江揆又想起那日回答江谨时的话,纳于百揆,百揆时序,揆,是百官之首。
江揆自是去了翰林院以后,和李文昶的交集也就渐渐少了许多,李文昶自是不用担心,他在兵部是越发的老练,即便没有江揆,朝廷里也有江谨把持着,一切都还是那么的顺风顺水。相较而言,江揆倒是和李重烨的接触密集了许多。
这一日江揆誊好了制诰径直送到了崇政殿,顾名章并不在,想是去了后宫视事,江揆只得在请见皇帝。他入殿之时,太子李文曜和大皇子李文昶正在争论着什么,江揆待要行礼,李重烨便抬手止了。江揆此时自然是礼数俱佳,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到一侧,好一会儿他在听明白过来,这李文曜和李文昶是在争论究竟要不要对西南用兵。说来也是,大燕西南部的夜郎国眼见的已经有尾大不掉之势,燕太祖李留直入中原之后,与夜郎国的南帝也有过多次交战,两国之间的兵力从来都是在伯仲之间,夜郎之所以在那时发出诘难,全是看着燕国建国之初,忙于剿灭前朝余党,无暇分身,才有了这可趁之机。只是没想到李留登基之后才不过七年就让越国彻底亡了,掉过头来御驾亲征夜郎国,南帝自是不敌,节节败退,最终无奈只得上降表,意表臣服之意,岁岁进贡,这才彻底终止了两国之间的战争。然而那一朝的南帝死后,夜郎国的风氏一族并没有安分守己,到了李重烨登基以后,更是频频滋扰边境,每年的进贡也开始敷衍了事,这几年更是干脆拒不上缴,公然的撕毁臣属之状,大有宣战之意。前些年江谨让江揆跟着李文昶在兵部走动,就曾经说过李重烨怕是要对西南用兵,然而这些都是揣测出来的圣意,并不能作数,就好比现在,李文昶自然是主战的,而李文曜却是主和。这并不仅仅是两个皇子之间的立场,李文昶身后站着的是整个江家和江家的门人,而李文曜身后自然是以叶氏为首的一干廷臣。叶倓手握枢府要权,虽说江家也有不少门人担着三衙里的职分,但叶倓一朝不发兵,任是百万雄师也奈何不得。
李重烨看着眼前的两个皇子争的是面红耳赤,自个儿却仿佛也并不怎上心,反倒是对一旁站着的江揆道,“慕臣啊,你觉得是该战还是和,恩?”
李文昶和李文曜听着李重烨开口,便也就停了下来看向江揆,江揆并没有想到他会问到自己的意见,当下清咳了一嗓子,“这……”
李重烨似乎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了。”
江揆见躲不过去,便道,“微臣对战事并不十分晓畅,只是常听父兄论起,夜郎国臣服在先,毁约在后,肆意滋扰我大燕边境,致使生灵涂炭,西南诸多部落早已不堪重负,其行天不容也……”
“说的真是,儿臣也是这么个意思,父皇,夜郎国人生性狡诈,这些年养精蓄锐就是有谋取中原之心!我大燕泱泱大国,岂可让这等刁钻鼠辈钻了空子?”李文昶自是不会担心江揆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江揆再如何也是江家的儿子,李重烨这般问江揆,摆明了就是赞成江家的主战之策。李文昶看了眼身边的李文曜,继续道,“儿臣以为,应该即刻派兵攻打夜郎!儿臣愿意担当主帅!”
“攘外必先安内,夜郎国要灭,但绝不是现下,如今大燕境内黄河水患,灾民饿殍四处,国库之力必当先安抚我大燕子民。本宫倒是要请教大皇子殿下了,你可当真是把黎民百姓放在心上?还是你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夺一个军功在身?!”
江揆一听,心下是一个颤,忙是抬眼看了眼李重烨的面色,李文曜这话已经是显而易见的诛心之论,他竟是敢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也未免太是胆大。然而李重烨似乎也没有阻止李文曜的意思,他又看向那一直站在一侧没有说话的林飒,“相国,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