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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风云乍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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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汝为闻言满目都充斥着震惊,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出口,而林飒则是仿若没看见一般的喝着茶,目光时有时无的拂过堂内壁上挂着的画。
本质上来说余汝为是个武夫,他的履历说来也简单,和大多数贫寒出生的武将没什么区别,他幼年过的十分清苦,后来又逢着连年的灾荒,闹的一家人流离失所,他无奈之下只得从军。那时候燕、越还在激战,但因为燕军是从辽北打进关里的,所以越国的大部分精力都在黄河以北,西南的军队一来是不能调,二来也调不动。不能调是因为西有吐蕃、夜郎之流虎视眈眈,一旦兵力被抽空,那燕军是打走了,夷人又进来了。调不动是因为越国国势早呈衰迹,川陕一带的守将大多拥兵自重,自圈一地等同割据,他们之中派系林立而复杂,各有利益,朝廷只能在军饷上面节制,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办法从朝廷受粮,那就从地方上、从百姓上克扣,连粮收也不上缴,久而久之朝廷根本就支使不动他们,更何况他们也忌惮西北的夷狄,地盘和军队对于他们来说是何其的重要,他们才不会为了所谓的国家大义而放弃这些。余汝为是霸州人,就在桃关附近,桃关远通西域,公私经过,唯此一路,夷人在此地牛马去来,根本无惧。这一带属于当时的川陕荆襄都督府的控制,消息闭塞,在那儿从军的又大多是本乡人,对外面的世界可谓是全然不知道,什么朝廷、什么燕人,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中大多数人只关心怎么把欺人太甚的夷人给赶出川界。余汝为参军之后,跟着小队挫败过好几次进桃关打劫掠夺的南人骑兵,于是慢慢的就一级一级往上爬,爬了差不多的时候燕军就到了。燕军一到,川陕的人才知道原来天下已经变了,原来的川陕荆襄都督被杀,原来都督府的一大批幕僚军官都被调回了京师。李重烨登基之后不久,西南边陲又开始不太安宁,他于是就派回了余汝为去戍守,没想到就有了后来的事。
余汝为喜欢这些文墨宝器,当然也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特别羡慕那些儒将——自然在军事才干上面,他还是十分鄙夷这些文人当军。不过这些人里不包括游琨。诸将之中游琨确如顾若田所说,韬略过人,品性不凡,是军中儒将,他的一字墨宝就是在京师也是排的上号的,这使得他不仅在军中威望颇高,就是在文臣士林也被交口称赞。余汝为知道这些,却也苦于自己确实不通文墨,不过这个情况在他好几年前纳了一房姨太起改变了。说起这个姨太也不得了,可以说的上是学贯古今,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至少在余汝为看来是这样的。自打余汝为有了这个贤内助,家中的装扮也变得风雅起来,余汝为的正房过世之后,这个偏房就顺势成了名正言顺的“余夫人”。
现在余汝为见林飒盯着壁上的画瞧,干涩的笑了笑道,“这还是从西南回京的时候带回来的,小妇人是特别的喜欢。”
林飒起身踱到那幅画前看了许久,卷上伏生凭书案,坐圆形蒲团上,短须鸡皮,头微侧右,面带喜悦,脸庞消瘦,额、颧骨、下颌,无不突出,瘦骨嶙峋,双臂尤甚,双目圆睁,头戴巾部,披纱,露胸,贴身而抱腹,双腕贴置于案,右手持卷,左手指点,意有说明。左腿露出盘于右腿之上。案上置一砚一笔,地上一小棰瓶,笔束,一书帙束卷着书画。
“王摩诘的山水誉满天下,人物却是不见经传,岂不知诗佛人物也同样不逊色,这《伏生授经图》确属上品,余夫人眼光着实独到。”
“四清啊,你若喜欢,大可以收去,一会儿我差人送去你府上。”余汝为到底不是文人,对这类文墨之珍并不看中,信口便是一说。他是知道林飒的,若说原来不知道,后来他发迹了也不会不曾听闻。他们当年相交,多是在西南问题上的契合,而与个人所好无关。林飒也曾是士林楷模,风花雪月,无所不为,当年林飒曾倾尽家财搜罗名画墨宝,那些丹青馆文墨坊都将他视为活财神一般,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却见林飒兀自的摇头道,“可惜,这是赝品。”
余汝为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的道,“四清,你何以见得是赝品?”
林飒笑笑,转身又回了座位道,“这很简单,因为真品在杨园的玉楼里,所以恺公你这里的这副是赝品,也只能是赝品。”
余汝为一愣,呆呆的看了眼林飒,又看了眼那墙上的画。他当然知道林飒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即使他在京师也不过两年,而且还是半软禁的状态,但并不代表不闻世事。由于林飒这几年的平步青云,一方面他早年的那些风流韵事随着人们的好奇心而被传到坊间,另一方面,有人攻讦他为官不廉,他酷爱搜罗字画的事儿也被揭开,其中就有传言说,在林飒的别园杨园里,有一座玉楼,玉楼里藏着天下名宝,任何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余汝为刚想说什么,林飒却阻止了他,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似是有些担忧的道,“恺公,你这次去西南,算得上是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你是一方将领,现在可不一样。皇上没有听从我的建议让你做这个统帅,而是选了卫王去,这一步棋不可谓不高。卫王与皇上手足情深,当年亲政回鹘,卫王就是前锋部队,皇上对卫王不可谓颇具信任。但另一方面,卫王此去西南,因着他的身份,必然就要在川陕一带新设一个兵马大元帅府,卫王既是统帅四路兵马,自然是大元帅。大皇子殿下领的是上四军中的神卫军,我估计等元帅府一设立,他就会是副帅,或者元帅。而恺公你至多不过是个参议官,如果……我是说如果,卫王与大殿下起了冲突,你哪怕是置身事外也罢,总之万分不要与卫王对垒。”
若说听着前面余汝为还频频颔首,到后面却是有些不解了,他有些迟疑的望着林飒,而后道,“四清,你这是何意呀?莫非你是要……”余汝为说到这里有些不敢说下去,这到底是犯忌讳的事。
林飒一顿,而后颇有些无奈的笑笑,这个余恺德,打仗是个好手,政治上面却是一窍不通,他只得苦笑道,“恺公,你误会了,你不是以为我是想排挤大殿下吧?”
余汝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林飒摇头而道,“自然不是,恺公,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江明远是大殿下的母舅,这些年江家都是与这位殿下一荣俱荣,这次西征皇上钦点了江慕臣统粮,等大元帅府落定,他大概就要升任随军应副。那么这次的仗一旦打成,大殿下的呼声就会走高,江家自然也水涨船高。而我与江明远的关系不好,所以给他使绊子也是人之常情。但是——”
林飒转目有些严肃的看着余汝为,“且不说我究竟对江家的态度如何,恺公,你可有想过皇上?百官都盯着皇上在看,皇上也在盯着百官看,结党营私,结党营私,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这四个字,哪怕没有营私,结党也是不可忍受的。但他不能把江家怎么样,因为结党的不止江家,还有叶家,他只能让这两家对立开来。可是边陲战事一触即发,而国库……我可以告诉你,国库虽不如他们说的那么夸张,但也确实不充裕,既要赈灾,又要打仗,确实很吃力。但陛下对夜郎已经是铁了心要绞杀到底,势在必得,他不会容许这次战争的失败,所以放了个一个江慕臣统辖这军粮,而让大殿下在前线,朝内又有江明远在,也就保证了这条后勤线的通畅。”
“叶衡之不行吗?按你这么说,叶衡之手握枢府,由他在朝内岂不是更万无一失,若说江明远,他也不过就是个副相,手伸不到这么长吧?”
“你说的没错,但叶衡之虽然自己的身份行,但若是让他在朝中,将谁派去前线呢?”林飒反问了余汝为一句。
余汝为愣了一瞬而后随即明了,皇帝派宗室皇子去,就是意在不让兵权旁落,而且无论前方将领多么桀骜不驯,在亲王面前怎么也得失了气势。而上四军很少出京师作战,即使出战,也从来没有让旁系的人指挥过,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也只有派皇子领军。如果这次让叶系在后方,那么派谁去前线?叶昭仪最大的儿子是五皇子李文昕,但李文昕连是个吃斋念佛的人,让他指挥部队去前面杀人,恐怕会闹出大笑话。剩下的九皇子李文景才九岁,还不过是个孩子,自然也不能上战场。这么想来,似乎是因为只有李文昶合适,所以才选择的江系。但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因为势必只能是江或者叶,选择了江系,那么也只有让李文昶合适。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
可如此解释,余汝为还是不明白林飒为什么要让他站在卫王那一边,林飒沉吟了一番而道,“话虽是这么说的,可是大殿下毕竟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的个性较为粗疏,好战心极切,这次皇上让他如愿领兵了,我恐怕他会信心爆棚,得意忘形。西南的情状,恺公你比我更清楚,是一分一毫都不能掉以轻心的。我倒不是担忧别的,大殿下和卫王的关系从来都比较好,但不代表不会有冲突,尤其在战事上面,而若是在这上面有纷争,我相信卫王的考量也一定会更为完善些,大殿下届时势必处处主战,我知恺公你与夜郎仇深似海,你可切莫一念之差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皇上难道就真的如此大胆,让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去领兵吗?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如果有了什么差池,恐怕得不偿失,即使战胜,皇上那里又该怎么交代。皇上不会不清楚大殿下的个性如何,圣意无非就是想历练一下殿下,在一定的时候搓一搓他的锐气,所以一旦他们有了冲突,恺公你是不能帮他的。再者……”林飒有意无意的瞟了眼余汝为,“我刚才也说了,皇上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若是因为恺公你与大殿下同一气,恐怕卫王这个大元帅就会处处掣肘,军政不谐,这是临阵大忌,战场失败也就罢了,战后若是皇上知晓,恺公,你可想过你的立场?”
余汝为有些不敢相信这个论断,他想了想才道,“你之前说的我都认同,只是这结党,好吧,即便是瓜田李下,难道向着卫王就不会?”
林飒笑笑,“不会。皇上对卫王的信任,超越了所有人,而且卫王也值得信任。但是对大殿下,恐怕不尽然。”
余汝为没有听懂这句话,他有些狐疑的看着林飒,但林飒却没有再顺着说下去。他端起茶对着余汝为一敬,“罢了,不说这些了,这天色也晚了,我也该打道回府了。这便以茶代酒,敬恺公一杯,祝恺公一路顺风,凯旋而归!”
余汝为见状,也只得放下满腹的心事,举盏与他干杯。
放下杯盏,余汝为还是忍不住的问了句,“四清啊,你我相交之深,我感喟于心,此去西南恐怕一别经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飒的目光似乎又有些飘到了那幅被他说是赝品的画上,余汝为有些搞不清楚他既说这是赝品,为何又有如此目光,但他没有深想,只听林飒轻轻的答道,“但愿国泰民安,万方靖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