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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罗累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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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累莱
不知道什么缘故,
我是这样的悲哀,
一个古代的童话,
我总是不能忘怀。
天色晚,空气清凉,
莱茵河静静地流,
落日的光辉
照耀着山头。
那最美丽的少女
坐在上边,神采焕发,
金黄的首饰闪烁,
她梳理金黄的头发。
她用金黄的梳子梳,
还唱着一支歌曲,
这歌曲的声调,
有迷人的魅力。
小船上的船夫,
感到狂想的痛苦;
他不看水里的暗礁,
却只是仰望高处。
我知道,最后波浪
吞没了船夫和小船;
罗累莱用她的歌唱
造下了这场灾难。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她的歌唱。那是一种神奇的声音,穿过永恒的时间,穿过遥远的空间,用最不经意的姿态撩拨每个人内心最深沉的欲望。并不是她的歌声诱惑了我们,而是我们心中最原始的渴望。没有人能够逃离,哪怕她是制造这歌声的女妖,哪怕她是罗累莱。
一
她是一个女妖,坐在海洋中最高的岩石上,夜夜唱一首歌,那是每个人心里最深的渴望。
那歌曲没有歌词,不同的人听在耳里,便赋予它不同的意义。而当它一旦有了意义,便变得无可抗拒。是的,无可抗拒,因为没有人可以抗拒自己心底的声音。所以她的歌声无往不利。海上走过的船只,但凡听到她的歌声,没有一个可以逃脱触礁的命运。就像他们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
而她的命运,便是在夜晚坐在海洋中最高的石头上歌唱,看无数的人因为她的歌声,藏身海底。
海底住着一个女巫。她收集所有的尸体,靠着他们获得巨大的魔力,为所欲为,长生不死。是的,长生不死。因为她从来没有年轻过,因为她永远的白发苍苍,弯腰驼背,面目可憎。从她几百年前认识她便是如此。
几百年前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想。所以此刻想起来,只觉得面目模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海里,只记得那时醒来,便看到她的脸。女巫说,你本来该和他们一起死去的,是我救了你。
她回过头,看到脚边有三具尸体。年轻英俊的脸,挺拔健壮的身材。那样好的皮囊真是可惜了,她叹息道。
女巫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慢吞吞的摆弄手边的一锅汤。一会儿加一只□□进去,一会儿又放进一只蜈蚣。她的声音同样慢吞吞的,我既然救了你,你就应该报答我。
好啊,她笑着回答女巫。
女巫再看她一眼,道,我要你去海面最高的岩石上唱歌,迷惑过往的人,使他们失去方向,葬身海洋。
她说,唱歌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声音还没有美到可以迷惑人的程度呢。
她说不用担心,很快便会有人来拿她的声音与我交换一样东西。
她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她说,腿。你的腿很美,她的声音很动听。你生活在海里,再也用不着腿。她爱上了岸上的人,需要用人类的腿走到他的身边去。
她说好,我的确用不着,可以拿来换好听的声音也不错。
二
第二天她便看到了她,海王的女儿,人鱼国最小的公主。她有天底下最美丽的声音,却因为爱上了岸上的人,而用声音去换不属于自己的腿。
她躲在帘幕后,悄悄地看整个交易的过程。海洋女巫,将昨天她用□□和蜈蚣熬成的药盛在一只碗里递给她。她喝了之后,开始痛苦的扭曲,漂亮的鱼尾渐次退去,两条长腿从退下的尾巴里慢慢露出。那两条腿纤细修长,完美的好像古希腊的艺术品,只是靠近脚踝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蝴蝶状的胎记。那是她自己的腿啊。
当她站起身来,那不属于她的腿开始疼痛,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般。可她看到她幸福的眼泪,看到她嘴角耀眼的笑。她不会讲话了,可喜悦却像长了嘴,在她全身上下叫嚣着。她带着她的腿,心满意足的走了。她则得到了她的声音和她的尾巴。
三
她从此以后便坐在海洋中最高的岩石上唱歌。每一个听到歌声的人,都会忘乎所以。他们看到她在礁石上的美丽形象。金色的首饰,金色的梳子,正在缓缓的梳那一头金色的长发。
她的头发来自给她声音的小人鱼的姐妹。小人鱼爱上的男人要娶别的女人,得不到爱情,变成人的魔法就会消失,而她将会化为泡沫,灰飞烟灭。她的姐妹为了救她,便用自己的头发与海洋最深处的女巫交换。女巫给了她们一把刀子,只要小人鱼将刀子插进那个负心人的心窝,他的血滴到她的脚上,她便可以重新得到尾巴,回到海里,做那个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可是她最终没有下得了手,还是变成了泡沫,永远消失在没有尽头的时间的河流里。
丹麦的童话家,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了她的故事,将她写在了自己的书里。他说她在死的那一刻感动了上帝,成了天国的子民。
只有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国,每一个人都在邪恶的深渊里挣扎,或者自救,或者被吞噬。否则,她的勾当不会干的如此顺利,他们心甘情愿被她的歌声引诱,微笑着奔赴死亡的邀请。她让邪恶吞掉自己,同时在邪恶里获得和女巫交换来的永无止尽的生命。这也算是她的自救。
她后来问海洋女巫,如果她真的杀死了那个男人,我难道要真的将尾巴还给她,学习用腿在海洋里游弋?
她眼皮也不抬,淡淡道,她不会。那是她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摆脱命运。她不能,你不能,连我也不能。
她说,小人鱼的命运是爱上不爱她的男子,我的命运是用歌声害死无辜的生命,那么,什么是你的命运呢?
那些看到她的水手,看到坐在礁石上的她的金色的头发。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所有的星星汇聚的河流,闪闪发光,静静流淌。她的血一样红的衣裳,在海风里旗帜一样飘扬。比血还红的尾巴,懒洋洋的拍打着海浪。她的歌声,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变成最渴望的诱惑。他们不顾一切,向着她的方向航行。然后,死亡的暗礁在海浪里悄悄探出脑袋······
这样的故事周而复始,一群人死了,更多的人前仆后继。而她在这个游戏里,渐渐度过漫长的岁月。
四
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歌声里她从来没有计算过,那些死了的人,有怎样的容貌表情,她也一点想不起来。长日漫漫却又几十年几百年如一日,她开始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漠不关心。她本来就是漠不关心的一个人,和女巫交易的这几百年,她连自己都不再关心。
但有几张面孔她不能不记得。每隔二十年,总会有一个同样面容的男子躲过重重暗礁和巨浪游到她的面前,趴在岩石边看她整整一夜,天亮时便因为精疲力尽而沉下海面。这样的男子有三个,永远是这三个,永远是相同的方式,相同的死亡。这几百年来,她唯一记得的也就是这三张因她而死的脸。年轻英俊,奔赴死亡如奔赴一生中最隆重的宴飨。
直到有一天,爬到她的岩石边的男人有了第四张脸。他穿黑色的斗篷,胸前带银色的十字恍若上帝的信徒。但细辨之下,那十字上不是受苦的耶稣而是享乐的撒旦。他的乌黑卷曲的发湿漉漉的贴在他那犹如刀刻斧凿的脸上。那张脸,可以来自最圣洁的天国,也可以来自最邪恶的地狱。
当他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头开始疼痛欲裂。她忍不住高声尖叫,在她的叫声里,乌云汇聚,天空压低,闪电频频,狂风骤起。海□□嚣着,一波高过一波,愤怒得像是要将天空撕成碎片。
那些几百年不曾打扰过她的欲念,在他的目光里被逐一释放。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自己过去的一切。
那个时侯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会痛,会死,会恐惧。她被绑在高高的火刑架上,下面是愤怒的人群,举着熊熊的火把。男人和女人都说,烧死她,烧死她。她是女巫,会害死所有年轻的男子。
正是群情激昂的时候,寂静却忽然袭来,人群从两旁分开,让出的道路中,他如同天神一般缓缓走来。
他是整个神学界最年轻有为的牧师,种种迹象都表明现任的大主教有意于在百年之后将自己的职位传承给他。他本是一位尊贵的王子,却因为笃信上帝而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所有的传闻里他都是一位道德完美的圣人,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种东西可以诱他沉沦。
可是在看到跳动的火焰里她的容颜时,他完美圣洁的外衣开始一点点剥落,最后支离破碎。她当时只是不查。
五
人群等着他对她做最终的宣判,然后便蜂拥而上,将她脚下高堆的柴火即刻点燃。
他却说道,我们还没有弄清楚她到底害死了多少位青年,宗教裁判所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他们要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好使更多的人能够引以为戒。所以,我要带她回我的领地,以便弄清整件事情的始末。
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说法,她很快被从火刑架上解了下来,押上他的马车。马车连夜出发,车的后面,跟着三位要与她一同赴死的骑士。
马车走出她的小镇几十公里,来到莱茵河畔的一座山巅。她下车回望故乡,最后一次向上帝祈祷。马忽然发起疯来,带着车摔下山崖。跟着她的三位骑士下山去寻找新的车马,年轻的牧师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性。
他说,现在只有我可以决定你的命运,你与其祈求上帝,不如想一想如何来讨好我。我承认,这些年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动心,可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却立即缴械投降了。你如果愿意跟我走,我保证会保护你的安全,只要有我在的一天,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她回过头来讶异的看着他,很快便弄明白了一切。
你不是没有野心,只是野心太大了,一般的人和物根本不能满足你饕餮的胃口。她淡淡的对他道。
不错,你很聪明。他泰然的承认着。我父亲的领地根本不能满足我,所以我才决定投身宗教,因为只有宗教才能使我获得最大的权利。同样,一般的女人也无法使我心动,只有你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妖才能够配得上和我并肩站立,看我如何将万里江山捧到你的面前。
她娇笑起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声音轻的像是一根羽毛。呵呵,真的很让人心动呢。可是万里江山于我何益,我的心只要能放在一个人的胸膛里便可以满了。我要那么大的地方用来做什么?
他的脸色瞬息万变,精彩纷呈。沉默了半分钟后,却忽然笑了,那笑容狠戾的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心想去的地方,已经放了另一个人的心在里面,你会怎样呢?你爱的人,如果我没猜错,是他吗?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把剑来。
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正是我的王弟,这块土地上的国王。上个月他刚刚回到王宫继承王位,而按照遗嘱,他必须娶邻国的一位公主。消息早已在他的领地上传的沸沸扬扬,你该不是没听到吧,明天就是他的大喜之期。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认清他手上的剑。那是他的剑没错。她初见他在城门边衣衫褴褛,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一把剑。他说,那是他父亲远征异邦时建立无数功勋的利器,他即便是穷的一无所有也不会将它舍弃。可是此刻,那把剑却到了他的手里。
他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嘴角慢慢挂上讥讽。这是他亲自给我的。你想想在他的领地上,处死女巫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不知道。除了他的吩咐,谁有那样大的胆子可以决定她的女人是死是生。他是因为移情别恋,害怕你使她的新娘心生嫉妒,所以才让我拿了剑来好使你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问问路人,明天是不是他和他的新娘的大喜之日?
正在这个时候,从山下走上来一个农妇。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走过她的身边,走到山路的拐弯处,眼看就要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她忽然弹跳起来,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拽紧她的衣袖,用干得发涩的声音问,明天,我们的国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明天,明天是我们国王的大喜之日呀。农妇说。
她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从莱茵河的山谷里刮来的湿冷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将她的白袍子吹得猎猎作响。她的人,单薄瘦弱的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秋天里的叶子,在枝头摇摇欲坠。她的心,则是冬天里的一片叶子,只剩叶脉在支撑着整片叶子的支离破碎。她颓然坐倒在地上,脸上一片灰色的迷惘。
他看着她灰败的脸,道,如果你还不信,看,那三个骑士已经回来。他们愿与你同生共死,他们的话总不会骗你。你自己大可以去问一问他们。
她还没有张嘴,他们其中的一位便走到他的面前,像虔诚的教徒亲吻神像般,吻一吻她的脚,告诉她道,我亲爱的女王,我们刚才去村子里购买马车,他们告诉我说明天是国王的大喜之日。按照惯例,这样的日子,国王都会宽恕犯了过错的子民。如果明天你向教会哀求,我想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骑士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预期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她忽然站起来,仰天大笑。
呵呵,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我恨你,并且诅咒你永远得不到安宁。而你,她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看着年轻的牧师,使我的希望破灭的人,我也不会成全你的希望。
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慢慢退到悬崖的边上,身体向后仰去。风从河谷往外涌,像无数只手,托住她的身体,却因为爱恋上了她的美丽,渐渐将她拉的越来越近,最后据为己有。
年轻的牧师,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条衣带,看清她嘴边凄美绝伦的笑容。
那三个骑士,则追随着她的脚步,和她一起葬身在了莱茵河的河底。
六
她想起来,当她在海洋女巫深海里暗无天日的房间转醒,躺在她脚边的三具尸体,正是那三位骑士。而每隔二十年便会游到他身边的那几张脸,正是他们的脸。
她活着的时候,有人负了她,有人要害她,亦有人这样用尽一切的去爱她。她只是看不清,从而慢慢走向了万劫不复。
她想她的故事,应该从小镇的城下开始。那一天午后的阳光,透过城门口的木棉树,斑斑驳驳的漏下来。他坐在树下,像一条流浪狗。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扔给他一点零钱。他站起来,面红耳赤,要找那个人决斗。她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愤怒的转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僵硬成了一尊石像。
她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中,竟然慢慢红了脸,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问他,喂,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看门人?以前给我看门的那个老头上个月死了。我现在缺一个看门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再看一看她,呐呐的道,愿意。
于是她便将他带回了她的城堡。
她是一个人住的。那城堡属于她的父亲,他曾经是一个伯爵。她的母亲生下她后,便离开了他们。等她十岁,她的父亲说是去找她的母亲回来。却是一去不回,再无半点消息。她从而不相信任何人。
前来求婚的男人,在她的城堡外住了将近一年,终于失去耐心。有一天黄昏,他拦住散步归来的她,问道,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够相信我爱你会直到地老天荒。
她偏着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额头,黑色蓬松的卷发如水藻般生机勃勃。
让我想想。此刻我可以相信你是爱我的。因为我还年轻美丽。可是有一天我老了呢?你不过是惑于我的容颜。况且,谁能保证你不会遇到比我更美丽的女子,也许还不等我老,你便会移情别恋。
别着急,听我说完。
她嘟起花瓣一样娇艳的唇,示意一脸焦急的骑士噤声。
就算你爱我不止于容貌。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地老天荒究竟是多久?谁能预测到明天的事呢?如果你有了不得已的苦衷,如果发生意外,我们都不可能保证谁能和谁地老天荒。
她看到骑士的脸上开始出现绝望,忽然产生了一种捉弄他的念头。
不过呢,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她道。
什么?骑士的眼睛忽然一亮,像滨死的人忽然看到一线生的曙光。
你现在爱我是吗?那么你现在就去死吧,在你最爱我的时候。只要你的生命结束了,你对我的爱便可以在最完美最圆满的时刻得到成全。我从此便不会再怀疑你的真心,因为你的爱将被你短暂的生命定格到地老天荒。
好的。我的女王,今晚我将和家人告别,在天亮前我会回来,向你证明我有多么爱你。
她笑着应付他,想他会收拾了行李,一溜烟的逃跑,再也不会回来纠缠于她。可是第二天,当她走出城堡,忽然便听到屋顶上一个人在大声的呼喊。
我爱你------
她仓皇转身,便看到他的黑色的身体摔落在她的脚下,鲜红的血溅满了她白色的裙裾。剩下的血液慢慢汇聚成一条红色的河流,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她溺毙。
她开始尖叫不止,揪自己的头发,撕扯自己的衣裙。看门人就站在她的身边,看到这样疯狂的她,便立即走上来将她抱到城门口。
罗累莱,你听我说,这并不是你的错。
罗累莱,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个失误。
罗累莱,谁都能听出来你只是在开玩笑,他是疯子,所以才会信以为真。
罗累莱,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罗累莱,不要这样,我看了会心疼的。
······
他在她耳边不断的说,却还是无法抑制她的尖叫。他最后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嘴,用他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声音。她渐渐安静下来,揪扯头发的手,慢慢攀上他的肩膀,像攀附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在她的回应里,他终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不管不顾的将她推倒在蔷薇花架下,和她的身体抵死缠绵。
七
她后来问起他来,他说早在城门外的那棵木棉树下,他便已经对她无法自拔。
她说,可是因为我的容貌?
他回答她,如果说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未免过于虚伪。可是我爱你,不仅仅是因为容貌。在那个时候,所有过路的人看我都像一个乞丐。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是一个和你一样平等的人。他们不是不善良,却将我看成一个被施舍的对象;而你,虽然貌似傲慢,却相信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摆脱困境。
她笑起来,泪水却滑落眼眶。她伸出手,抚摸他在月亮下坚毅的脸。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很少相信别人,而你,是这些年来,我唯一愿意去相信的人。你是值得相信的吗?
罗累莱,他抓住她的手,亲吻道,你不用相信我,你只要看着就好,看我怎样来实现我对你所有的承诺。
八
骑士死后的几个月,她的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随着故事的传播,反而有更多的人向他的城堡进发,来目睹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女子是否一如那些谣言里的一般美得不似人间。而见了他的容貌的男子,便如死去的骑士一般,在她城堡的附近扎下帐篷,做足了长期奋战的准备。
而他则拿着他的剑,天天在城堡外面和那些企图觊觎她的人决斗。
有时候,他在决斗中受了伤回来,她替他擦药。他便会开玩笑的说,他的祖先是从战场中获得荣誉,而他自己是从情场上获得荣誉。同样是战争,他打的这一场,不见得没有祖先的艰苦。因为他面对的,都是最年轻、最勇敢、最狂妄的,这片土地上数一数二的骑士。
她这时候便会拉了他的手说,带我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为我冒这样的险。我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从新开始好了。
他便抱住她道,我知道这座城堡对你意义非凡。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的城,你的人,直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家伙敢找你的麻烦。
那个时侯,她觉得他的怀抱里有整个世界,她有了他即便一无所有也没有关系。
可是,有一天他再出去和他的追求者决斗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月夜下,敲开每一个骑士的帐篷,询问他们可曾见到她的看门人的踪影。他们搜肠刮肚告诉她每一个细节。说他在黄昏的时候赢了那个倒霉的求婚者。说天黑时,他们看到他和一个牧师说话,最后又看到他骑着一匹马,急匆匆的向东而去。
他们帮着她寻遍了所有的角落,也不曾找到那个牧师。所以他为什么弃她而去,再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知道看门人的离去,更多的求婚者蜂拥而至。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故伎重演。
你说你爱我,可是怎样才能够证明呢?不如你死给我看好了。如果你死了,我便相信你是爱我的。
你是真的爱我吗?可是他说他的爱比你还要多一些。这可怎么办好呢!不如你们两个决斗吧,谁赢了,就证明他更爱我一点。
你决斗赢了对吗?你的确比他更爱我一点。可是,这一点又是多少呢?你如何能让我相信你是这天底下最爱我的男人呢?除非你能够把其余爱慕我的男人都杀了,这样我将别无选择。
······
她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生活变得暗无天日,时间变得凝滞不动。直到宗教裁判所的老学究们忍无可忍,说她是邪恶的女巫,应该被放在烈火中烧死。
九
她是不是女巫,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养过一只猫,在第一个骑士自杀的那个晚上,她看见它在月光下,舔舐死人的血。
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一瞬间冰冷凝固。她的上下齿开始使劲的打架。她的猫优雅的回过头来,懒懒的看她一眼,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也不打算再瞒你。我不是你以前的那只猫,而是你母亲派来找你的海妖。只有依靠动物的鲜血我才可以长生不老。她说你们团聚的日子很快就会来到,而我必须在你的身边保护你免遭不测。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到看门人的身边。如果她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以为她精神错乱,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她的猫只有在没人的深夜才会和她说话。
它说它有千年不老的生命却不知道该用来做些什么。有时候她偷偷到海上迷惑过往的行人,看他们为她神魂颠倒。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它说,你是真的爱上了看门人吗?爱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像喝血?使人欲罢不能。得不到便痛不欲生,得到了便快活如上天堂。
她笑起来,它来的那个世界是被上帝遗弃的地方,所有的邪恶和罪过都在那里酝酿发酵,可是它形容快乐还是要用天堂作比喻。可见幸福是每个人心里最原始的渴望。
它继续说,你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我可以给你一百年的生命。你让我也知道一下,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忽然心动,说,好,我把他让给你一天。我不要一百年的生命,我只要你让我这一天都跟着你们。
第二天,她的猫变成了一个容貌上与她不差分毫的女子,而她则被她藏在一个可以隐形的泡沫里。
她的猫走到他的面前,对她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到了这里后,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好心的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点食物。
他给了她食物。她又说,我虽然填饱了肚子,可是我的脚却是又酸又痛。好心的人啊,你能不能请我到你的家里坐坐?
他为她打开他看门人的房间,她摇摇摆摆走过去坐在他的床上。又说道,我亲爱的好心人,你看我走了这么多路,脚都走肿了,腿也被荆棘划出了伤口,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儿药让我医治我的患处?
他将药拿过来给她。她在他的面前撩起裙子,露出长长的一段美腿。却看见他已经走到窗户边,背身看着外面。她格格笑起来。
我最最亲爱的好心人,你在怕什么呢?我难道会吃了你不成?我都不怕你看,你怕什么?她走到他的身后去,如兰的气息直吹拂着他的耳根。你对我这样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才好。你如果愿意,我整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嗯?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拉他的手。
他却忽然转过身推开了她,说道,小姐,请自重。我还要回去为我的女主人守门。你休息好了,便可以继续赶路,不用再来和我道别。
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的走向门口。
你站住,她叫住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瞬间全部剥落。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姐,请自重。然后,还是头也不回的立刻走了。
她从泡沫里走出来,不无得意的说道,看,我不是不帮你,而是你选错了对象。
未必,它当时说,我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多少真心。我可以慢慢等,我有的是时间。
后来他离开了她,她开始发疯。对所有的求婚者极尽刻薄。而她的猫则将一切变成事实。它用巫术蛊惑所有的求婚者,使他们丧失理智,彼此仇恨,互相残杀,然后它坐享他们的血液。而她的恶名四海传播,终于在不同的故事里成了相同的女妖。
十
此刻,她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渐渐醒来。望着她几百年来不曾有丝毫改变的容颜有那么一刻恍惚。仿佛还是他初遇她的那个晚上。仿佛一切还可以重来。她是孤立无援的少女,而他是唯一的可以拯救她的英雄。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隔着那样漫长的时光,没有隔着那样可怕的欺骗和愤恨。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是不是可以不那么邪恶,而她是不是可以不那么决绝?他不知道。
那个夜晚之后,他用十条人命找到了撒旦的使者。他说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与撒旦交换,希望可以得到再见她一面的机会。几百年来,他一直被派到世界各地去执行撒旦交给他的最邪恶的任务。他以为他还要再等上几百年,才可以等到她转世再生。直到半个月前一个被判撒旦的门徒,向他提供了这条线索以期换得他高抬贵手。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活着,和他的生命一样长久。与魔鬼做交易果然是没有人可以占到半点便宜。
他此刻看到她的眼,那里面有一些厌倦,一些疲惫,更多的确是心灰意冷。经过几百年岁月的洗礼,她已经淡忘了仇恨,而痛却在她的心里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墙,将她敏感脆弱的心层层包裹。
他将坐在岩石上的她抱起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到岸上去过?有没有找过他,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她看着他的脸,即惊又怕。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已经死了,都几百年了,他早死了。
既然你我都活着,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笑起来,你怕了。可是该面对的,总有一天要去面对。
十一
他抱着她在空中飘起来,不知飘过了几万里,渐渐来到一座被树林隐藏的古堡前。
那些树木又高又大,遮住了太阳微弱的光芒。从河面吹来的水汽,在树木与树木之间越凝越多,最后渐渐汇聚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不知明的藤蔓植物爬满了城堡的墙壁。在靠近看门人小木屋的地方,有一丛野蔷薇正在绚丽的开放。那座城堡,不是她当年的那一座,又是哪座。
看门人的小木屋的门忽然开了。他从里面走出来,与当年她日日见到的情景一般无二。她以为这是一个梦,可是不是。仔细看他的脸,他到底是变了,当时的意气风发,全成了此刻的毫无生气。
只见他步履沉重的走到森林里去,很久后回来,手里牵着一只羊。他慢慢走到城堡的大门前,扣了扣已经锈迹斑斑的门环。大门过了一会儿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容貌穿着与她当年一般无二。如果她还能够听得见声音,她便会知道,她还有和她当年一般无二的声音。是的,她得到了太美的声音,那声音即便是她自己也无法驾驭,所以她只好弄聋双耳,以便不受诱惑。
她从来没有想过,人鱼得到了她的双腿,她得到了人鱼的声音,那么她的声音去了哪里呢?城堡里的女人得到的正是她丢失的声音。
她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尖刀,向那只可怜的山羊走去。山羊咩咩的叫着努力反抗,可是她的手法纯熟极了,三两下便割断了她的咽喉。然后,她爬到山羊的脖颈上,开始大口大口的吮吸温热的鲜血。而她的看门人,在她走向山羊的那一刻便背过身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她忽然想起她的那只猫。在明亮的月光下,它喝那些骑士的血的样子。它说,你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我可以给你一百年的生命。它说,我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多少真心。我可以慢慢等,我有的是时间。
她喝饱了血,转到他面前来,白色的长裙上沾满了鲜血,一双眼睛闪闪发光的看着他,像一个人喝醉了酒一般。
你爱我吗?她一边问,一边任意幻化。一个一个女人花容月貌的形象像画图一样在他面前展开,慢慢又合为一个。是那个午后在他的小木屋里诱惑她的女人的样子。呵呵,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在你的屋子里,她允许我来引诱你。我变成这个样子,在你的面前脱的□□,你冷漠的看着我说,小姐,请自重。我本来不知道爱为何物,可是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那就是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看你一眼,可是你仍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代价。
为了得到你,我日夜模仿她的样子。后来她死了,我又偷来她的声音。直到她死了你万念俱灰,不过是念着臣民与国家才勉强度日。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和她的腿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然后才重新找到了一点儿生的希望。你哪里知道,那双腿······只是因为一双腿,你便爱上了她。你哪里是爱她,不过是爱她的腿罢了。我那个时候天天跟着你。看到你看着她跳舞,目光一瞬不瞬只盯在腿上,便明白了,你不是不能被诱惑,只是,你只能被她诱惑。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幻化成她的样子,走上前去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想,只要我成了她,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可是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样久了,你还是对我无动于衷?我知道你厌弃这永恒的生命,你想要用死亡获得永久的解脱。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用血液下的咒,只能用血液去解。除非有一天,我的血流干了,那个时候你才能够死去。
我知道你想杀死我呢,呵呵,可是,你下不了手。每当你拿起刀的时候,看到我这张和她一样的容颜,你便下不了手。明知道不是,还是硬不起心肠。
既然你杀不了我,既然注定了我们要永生永世在一起,你为什么不试着爱上我呢?爱上我有那么困难吗?我是那么爱你,所以明知道你恨着我,还是要和你生生世世的纠缠,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呢?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哭泣。
他抬起她的下巴,对她道,是的,我爱你。一边说,一边吻她的嘴唇,剩下的话,在他们的嘴里变得含糊不清。
罗累莱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看门人的嘴唇,想要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了,可是她可以通过口型辨别他的话语。她看见了,他在说,他爱她。他爱她,那么她算什么?他说他爱的不只是她的容貌,可是此刻,她明明知道他和她相似的只有容貌,他却还是说爱她。这个男人,不仅轻易地负了她,就是在一起时,也是在骗她的。呵呵,原来如此呀。
牧师抱着罗累莱从天空降落,然后,停在蔷薇花架下那两具纠缠不休的□□边。罗累莱仿佛看到当年,原来生命中最旖旎的时刻,也不过是如此刻,肮脏不堪。
看门人抬起头来,看到自己那死去几百年的哥哥,怀里抱着一条金发红衣的人鱼,她的容貌,正是他死去几百年的恋人。
十二
你说,他还要多久才会找到这里?
牧师趴在岩石上,问罗累莱。离他们去见看门人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他不吃不喝,即便是魔鬼的生命也有耗尽的时候。他想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也许大限就在今日。他是否该到海洋女巫那里用什么东西交换一点生的期限。
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想他的这一生。这一生,他注定与她纠缠不清。
那个诡异的夜晚,他亲自去通知他庶出的弟弟,告诉他老国王要死了,他必须马上回去继承王位。他们不是没有兄弟,只是喜欢互相残杀,结果到头来便只剩下不愿继承王位的自己和这个原本没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宫女的儿子。
他是刚刚决斗回来,拖着沉重的青铜剑,臂上有一条新伤口,由于战斗浑身上下都冒着热腾腾的汗气。见了他却是神采奕奕,抓住他的胳膊立即便开始讲他这几个月的奇遇。他没有半点耐心听他说什么,直接了当的将他此行的目的告诉给他。他的脸色由于吃惊一瞬间变的惨白。嘴里喃喃着说,好,我这就回去。却是牵了他的马往相反的方向。他一把抓住他,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我回城堡里去向我的女主人辞行。他再三劝说,晓以利害,他才决定立即动身回王城去。却是骑马走了一程,又返回来,解下自己随身佩带的宝剑,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给他的女主人送去,向她解释他的不告而别,并且请求她等他回来,作为一个国王,迎娶他的王后。
他嘴上答应了,可是心里压根没想着要替他办他答应的事。一个是未来的国王,一个不过是穷乡僻壤的没落贵族小姐,他和她之间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当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样偏远的乡间,会存在像罗累莱这样的女子。
后来,等到要烧死罗累莱的教会文件发下来,他去王城与他的王弟交涉,他正被贵族纠缠的喘不过气来。他们要他娶自己的女儿,否则便不支持他继承王位。他见到他时,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王储的衣裳,却是一脸疲倦,抱怨着说是愿意将王位让给自己的哥哥,而他则希望回到他的女主人身边去做一个卑微的看门人。
他轻描淡写的鼓励了他,表明自己无意于王位,此次来王城只是为了让他同意宗教裁判所的一个决定。他拿起羊皮卷来正要阅读,却有侍从报告说某一位贵族正在门外求见。他便趁机只将羊皮纸上需要加盖国王印信的那个部分打开,让急匆匆的他,了了草草盖上印章。
而这个事件本身却并不是巧合。王室里有一个贵族是他的亲信,他曾经答应让他的女儿嫁给未来的国王,以便使他永远为自己效力。可是,回来继承王位的他的弟弟却要坚持娶罗累莱为妻。所以他才鼓动教会烧死罗累莱,而自己又与那贵族定下这个瞒天过海的计策。
他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洋洋得意,满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了,这天下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这样的人办不到的。可是,当他遇到她,才知道什么是在劫难逃。
那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黎明,他告诉她,她的恋人移情别恋了,要娶别的女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女人,他不过是为了转移自己弟弟的注意力,所以让贵族们暂时妥协,将他推上国王的宝座。等到罗累莱已经死了,而他已经做了国王,以他对他的了解,他必定不会抛下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因此只好逆来顺受。人们口中的大喜之期,不过是他登基典礼的日子。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那些人的含糊其辞,帮他坐实了他的背叛。她以为只要让她对他死了心,他便可以得到她。却没有料到,她最终会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来反抗自己的命运。
他这个人,一生中没少干过坏事,可是从来也不曾后悔。只有她,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伤口和遗憾。
十三
自打从古堡回来,她便不再唱歌,只是呆呆的坐在海平面最高的岩石上,遥望着远方。
他什么时候才能来找她,她也在等待。也许永远都不会来,因为他不爱她。也许马上就会来,因为他还惑于她的容貌。
海平面上渐渐出现一只船,白色的帆,黑色的小小的船身。帆下面站着他,衣衫褴褛,一如当初她在城门口初见他的模样。
他站在船上看到海面高高的岩石上坐着的她。白色的月光照着她金色的头发,金色的首饰,她的周围是流动的金色星星的河流。她的红色的衣服像旗帜在海风里上下翻飞。她红色的鱼尾像刚刚割开的伤口鲜血淋淋,看在他眼里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在这时,缓缓唱起歌来。那是罗累莱几百年来最美丽的歌声。海涛和海浪也被这歌声左右,跟着她越来越高的声音开始一遍一遍向天空冲刺。然后,那守门人的船,在海浪冷酷愤怒的撕扯中终于摔得粉碎。而他的人也沉入大海,结束了几百年来无法结束的生命。
十四
罗累莱的歌声停下了好一会儿,大海还是无法抑制他的愤怒。
在这愤怒声里,筋疲力尽的牧师渐渐放声大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你杀死了他,罗累莱。你杀死了你的爱人。呵呵。
你说什么?罗累莱涣散的目光开始聚拢,你说什么?
你杀死了真正爱你的人。你听不到声音,只能靠嘴型辨别别人的话语。而我正好利用了这一点。他吻她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靠口型辨别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说,我爱你,仅止于你的容颜。这个世界上可以诱惑我的除了她再也没有别人。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哪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也不会对你动一点真情。
罗累莱,我也要你尝尝我心里的痛与悔恨。我爱你,同时,我也恨你。牧师说。
她的眼睛开始疼痛,有粘稠的物质从她的眼角流出,掉在岩石上,竟然弹跳起来,变成一粒白色的珠子。然后那些珠子没完没了的掉落,淅淅沥沥成了珍珠的雨。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觉得有人在牵自己的衣带,却是牧师苍白的手。傻孩子,他叹口气,无限温柔地说,难道你忘了,他有永远不死的生命。只要城堡里的女人不死,他便也不会死去。去找他吧,我把你的爱人还给你了。我再也不欠你了。
他看见她脸上的悲伤慢慢凝固,慢慢的破涕为笑。他的手伸出去,想摸摸她的脸,摸摸她嘴角耀眼的笑,伸到一半终于用尽所有的力气,颓然的垂了下去。
十五
罗累莱纵身跳入大海,游了很久,终于找到她的爱人的身体。她将他拖到自己经常休息的岩石上,看着他渐渐醒来。他的嘴唇苍白,面容消瘦,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手伸出来,去摸她的脸。
呵呵,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可以再见到你。罗累莱,相信我,如果生命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永远只是一个看门人,睡在你的城堡外面。
罗累莱,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我在城门口初见你时的样子,你穿着白色的长裙子,乌黑的海藻一般浓密的长发间簪着一朵蜜色的蔷薇花。
我永远记得蔷薇花架下的你,尖叫着,哭泣着,像一个永远都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罗累莱,如果我能照顾你一辈子该有多好。
他放在她脸上的手渐渐冰冷,渐渐无力的滑落。罗累莱紧紧抓住她的手,艰难的问道,怎么了?可怕的预感如潮水一般袭来。
傻瓜,我要死了。我要来找你,她为了报复我,已经自杀了。她说,我不成全她的爱情,她也不会成全我的爱情。他笑着说。
然后,他的身体无力的倒下去,在她的怀里慢慢的变得僵硬。她仿佛看到无数的尸体,遥远的城堡里,白色的,她自己的尸体;海中央最高的岩石上的,黑色的,牧师的尸体;他的怀里的,冰冷僵硬的,她的看门人的尸体;三个为她赴死的骑士的尸体;那些被她的歌声迷惑的水手的尸体······
她尖叫起来,她的岩石的四周,全是要往上爬的尸体,他们面目模糊,却又似曾相识。再远的地方,是蓝色的水,灰色的水,黑色的水,茫茫无边的,没有尽头的水。她的头顶上是蓝色的天,灰色的天,黑色的天,茫茫无边的,没有尽头的天。而她自己,一无所有。
她尖叫起来。
十六
东方泛白的时候,老女巫从海底游出来找她。
好孩子,我们回去吧。
好孩子,再过二十年你们还会相见。像那三个骑士一样,他用自己永恒的生命换得了与你二十年一见的机会。
好孩子,这就是命运,再怎样反抗都不会偏离原来的轨道。
好孩子,没有人可以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有的只有我们自己。
······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罗累莱,听到过罗累莱的歌声。